六点刚过，刘安夹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就回到了家。一路上不断有人冲刘安点头，或者摆手。刘安也向他们点头或者摆手。偶尔几个人问他“今天星期几”刘安都认真的略一思考，做出肯定而准确的回答。这些年来，知道“星期几”似乎成了他的专利，也成了他的义务。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更成了他职业和身份的象征。刘安是一位教师，而且是一位民办教师。时间久了，很多乡邻把这句话当作了问候语。
　　天灰蒙蒙的。但时间没变，到家还是昨天那时候。什么活儿也干不成了。刘安挑了两趟水，天就大黑了。总是踩着最后一缕光线进门的妻子似乎是被黑暗驱赶着回到家的，刘安笑着说：“你也不怕被黑夜砸了脚后跟！”妻子习惯了他的贫嘴，自顾自的去烧火做饭。或者是累了，又渴又饿吧。刘安见妻子不搭理他，也没了下文，好像自己什么都没说过。已经二十几年的老夫老妻，就像两件偶然摆放在一起的家具，不需要沟通。
　　门外明显来了人，刘安家的那条狗先还叫了一声，后来索性摇起了尾巴。刘安讨厌那狗的下贱相，想去踹它两脚。又吝惜自己的脚力，强忍了一口气，继续坐着。门外却有了人声：“表叔在家吗？”刘安不用看，就知道是“屎壳郎”来了。
　　“屎壳郎’是刘安的一位远房亲戚，反过来说，虽然很远，但毕竟是亲戚。“屎壳郎”小时候家境欠佳，兄弟姐妹又很多，上不起学就到处捡粪，捡出了这个外号。后来他不捡粪了，喜欢喝些酒，但别人并没有就此改称他为“杜康先生”，仍旧逮着原来的外号叫个没完。
　　屎壳郎进门坐下，从茶几上抽出一支香烟，说：“表叔，你还没吃饭吧？”刘安一笑：“吃饭？吃完饭就没事儿干了，我正趁空想着找点儿什么事儿呢。”屎壳郎说：“表叔，你白那么大学问！喝酒哇。喝上两杯酒，一个晚上就过去了。”妻子接上来说：“你表叔一个人从不喝酒，坐下就吃饭。”屎壳郎满脸不解地说：“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当一辈子教师，不能嫖不能赌，再不喝点儿酒，一点儿个人爱好没有，没劲！”刘安说：“喝酒算什么个人爱好。”屎壳郎叹口气说：“还是城里人好。馋嘴好吃的，就是美食家；好喝两口的，赶上啤酒节白喝不算，还拿大奖。我这也是那‘怀胎不育’。要有机会，保证能拿头奖，好歹给老少爷们儿争光。” 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咱山沟沟里什么人才没有？”
　　刘安说：“说起酒来了，今天咱俩喝一盅。”屎壳郎说：“哎呀，表叔，你还真是伯乐。我害怕这个？你说喝多少吧？”妻子看已无法挽回，起身就去厨房。一边说：“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呗。你表叔还能给你布置作业。”但屎壳郎又岂是那种偷懒学生？根本用不着刘安布置作业。三两的茶碗，一碗干了，第二碗又倒上了。刘安说：“你量大，多喝点。我一碗就行。”
　　因为酒的缘故，屎克郎的脸更红了。他大声说：“老刘，你知道我今天光酒瓶子卖了多少钱？”
　　老……刘？什么老刘？刘安茫然而且四顾，猛然悟出这“老刘”原来就是屎克朗的前表叔，也就是他刘安自己。但刘安并不动神色，只一个劲摇头表示不好猜。屎壳郎红光满面地说：“二十五块六！光酒瓶子就卖了二十五块六。你一天工资是多少？不到二十吧？我光酒瓶子就净收入二十五块六。我算笔帐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你们家穷？我一个月光酒瓶子就收入好几十块，你一个月还攒不到两个酒瓶。还有，我喝了酒就不用吃饭，得省多少馒头钱？你一顿饭就吃三四个馒头，一天光馒头钱就得一块多。这么一进一出一天少收入多少钱？”
　　刘安听他说得真诚，连连点头，但还是一口气吃掉了三个馒头，又喝了两碗玉米粥。屎壳郎也同时站了起来，果然不吃饭不喝粥。刘安沏了一壶茶，屎壳郎也不太喝茶。但口水却并不因此减少。刘安使劲向后仰了身子，做出舒舒服服休息的样子。好在屎壳郎并不计较这些。他在连续吸完了两只烟后，忽然想起了今晚的重要使命：“刘安，爷们儿。我今天来，不是为你一盘花生米、猪头肉，也不是图吃那煎鸡蛋，二两白酒。当然，我说这话也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亲戚们的意思。是全村老少爷们的意思。你听还是不听？”
　　刘安说：“什么呀就非听不可？我听了也是白听。”屎壳郎严肃地说：“你呀，太不会过日子。刚才那笔帐不算了。你让小伟上什么学？麻烦还在后面哩。”刘安说：“什么麻烦？别净拿你老叔开心。吓唬我？”屎壳郎说：“你四周围看看，哪家现在不是新屋高墙，彩电冰箱？就你家还是三间破屋；谁家十七八岁的孩子不是在外打工挣钱，一年拿个三千五千回来？就你的孩子在学校瞎耽误工夫；谁家不是早早地挑个好儿媳妇先定下亲事？过上一两年，你们家小伟文不成武不就，回来连个合适的对象也找不上，到时候求谁也没用。”刘安说：“看看你还惦记着。要不这样，我卖点什么东西凑些钱，过一阵子就去托老侄子帮忙。长得丑俊没关系，只要有鼻子有眼睛就行。”屎壳郎说：“这样我们当亲戚的就放心了。当个老师，不会打算，但不能耽误孩子。”
　　刘安送屎壳郎出了大门，对妻子说：“他母亲的屎壳郎！以为我人民教师是知识分子就不会骂人。真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我儿子好歹也得弄个大专本科什么的，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吧。”妻子也笑了：“又瞎吹！先别说过头话。儿子要是考不上，看你还有老脸。”刘安一甩手：“那也好歹是一个高中生。人穷一辈子不要紧，但不能愚昧一辈子。像屎壳郎似的就知道捡粪，捡得到处干干净净，把那些正宗的屎壳郎都给饿死了。破坏了动物的多样性不说，到时候咱们中国人想看屎壳郎了，还得去外国人那儿拿大熊猫做交换。不行，我得赶紧建一个实验室，捉一批屎壳郎先保存起来……”
　　妻子在院子里咣咣当当忙着，刘安这一通宏论就如同在乡村茅厕里放了一个屁，没人听到，没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