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我就要走了，你不要难过，人总得有这么一天的，我就去找你妈了，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那边也够孤单的了，我就去给她做个伴，你可一定要把我送回老家啊！父亲躺在床上，一双苍老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儿子，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尽了，嘴角蠕动着，说话的时候很费力气。

　　儿子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父亲。父亲真的老了，老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他很难过，相依为命四十多年的父亲就要走了，他暗暗地祈祷上苍保佑他的父亲，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临走的时候就让他没有痛苦地走吧。

　　父亲在儿子的守护下安然地闭上了眼睛。父亲走的时候，窗外是一个漆黑黑的夜，儿子哭得差点儿昏了过去。

　　四十年前，儿子出生了。那时候，父亲已经是不惑之年了，不惑之年的父亲突然有了儿子，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了，从没抱过孩子的他居然也盘腿大坐地在炕上抱起了儿子。儿子很小，也很瘦，像刚出生的小猫似的，嗷嗷地叫个没完，他是饿的呀。母亲生下儿子便得了偏瘫，瘦得没了个人形，抱都没能抱儿子一下，更没有奶水来喂儿子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儿子还不会笑，她就扔下儿子走了。

　　父亲抱着儿子，站在瑟瑟的寒风里，儿子还什么也不懂，小手一个劲儿地抓呀抓呀的，鼻涕留到嘴边了，父亲就用袄袖头揩了揩。儿子多可怜啊，小不点的就没了娘。父亲抱着儿子，眼睛却盯着那孤零零的坟，坟里埋着的是他儿子的娘啊！

　　父亲抱着儿子，走东家串西家的求人，他婶子，给孩子吃一口吧，看他小不点儿的就没了娘，多可怜啊！她大妈，求求你，喂孩子一口。乡下人的规矩多，女人们是不愿意给别人的孩子喂奶的，尤其是瘦小、枯干、体弱多病的孩子，她们怕那孩子活不成，要是孩子死了，喂孩子奶的女人就再也不会有奶来喂自己的孩子了。父亲抱着儿子，说尽了好话，才把吃饱了奶的儿子抱回家。

　　吃饱了奶的儿子趴在炕上，两只小手挠着炕席的缝儿，很开心地玩着。父亲坐在炕沿上，身子靠着墙，抽着旱烟，吐出的烟圈儿向儿子的头顶上飘去…… 这时，门吱嗄一声开了，村东头的“大烟袋”进来了。父亲是个老实人，从来都是少言寡语的，看见“大烟袋”来了，就把烟笸箩推了过去，嘿嘿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大烟袋”是出了名的媒婆，嗓门也大，人还没坐在炕上，大嘴就嚷嚷开了，我说大哥啊，你一个人带孩子可真是够难的了，还没吃饭吧。

　　“大烟袋”是来给父亲保媒的。

　　父亲知道了她的来意后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啊，大妹子，孩子这么小，我是不能给他找后妈的。大妹子，你的好意我领了！我领了！大烟袋一听封门了，老大的不乐意，我说大哥呀，你看你这孩子，芥菜疙瘩似的，能成什么大气候，再找一方，生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光宗耀祖，多好啊。父亲一听，气就来了，你怎么就知道我这孩子不能光宗耀祖，什么芥菜疙瘩啊，你家的大萝卜好啊，我看你家的大萝卜能成什么气候，咱们走着瞧！哼！“大烟袋”讨了个没趣，起身走了，出门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说，不知好歹，真是不知好歹。

　　父亲一个人带着儿子，东家讨一口奶西家讨一口奶地过活，讨不到奶的时候，父亲就嚼奶布子。嚼奶布子是一种很古老的喂孩子的方法，就是把煮得八分熟的高粱米饭嚼碎，吐在纱布上，用力挤干，挤出来的水加点儿糖，给婴儿喝。

　　儿子渐渐地长大了，虽说是三翻六坐慢了半拍，可周岁的时候，儿子还是会走了。看着满地乱跑的儿子，父亲的心里像是喝了蜜似的，苦闷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儿子上学了，上了学的儿子背着个大书包。书包是父亲拆了一条旧裤子，求邻家的婆婆给缝的，邻家婆婆的手很巧，她把自己孩子小时候穿过的一条红兜兜剪了，在书包上缝了一条大鲤鱼，说是“鲤鱼跳龙门”的意思，背上这个书包，孩子的书肯定能念得好。

　　儿子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黑色的书包，鲜红的鲤鱼，很是眨眼。

　　每当儿子上学的时候，父亲都在身后说，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儿子听得多了，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毛主席说的，还是父亲说的。

　　儿子学习很用功，做作业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地检查。父亲是一个大字也不认得的，他斜躺在炕沿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看儿子写作业，儿子老老实实地趴在炕上，眼睛盯着作业本。父亲看儿子认真学习的样子，脑海里浮现出跳出“农”门的儿子，携妻带子，衣锦还乡的样子，笑眯眯的眼睛就成了一条缝。

　　乡下的冬天很冷，吃了早饭，人们便东家进西家出地串门，好多人家都支上了麻将桌，父亲闲不住了也来凑热闹，儿子正在放寒假呢，有事没事的就来找父亲，找到了父亲也不回家，就跟着看热闹，看着看着，手就痒痒了，于是，几个孩子也凑在一块玩上了，这么一玩儿，就收不住了，书也不爱看了，作业也不爱做了，一天到晚老是往外跑。父亲一看，这哪行？上梁不正下梁歪呀！赶紧金盆洗手，耍钱不是正经事，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九泉之下如何见他的娘啊！可是儿子却煞不住闸了，父亲一不溜神，儿子就跑出去了。父亲实在没法了，就动了武，拽着儿子耳朵回了家，还打了儿子一个嘴巴。儿子捂着挨打的脸，呜呜地哭个没完，父亲又心疼了，心里不断地检讨，儿子还是孩子嘛，谁家的孩子不想玩啊，老是学习还不累坏了，这么一想，就又后悔了，后悔打儿子时，手下重了，于是就变着法儿地哄儿子高兴，为了转移儿子的注意力，父亲给儿子做了个“冰车”，带儿子去滑冰，儿子喜欢和邻家的孩子在一起玩，父亲给邻家的孩子也做一个。儿子终于笑了。

　　乡下人挣钱不容易，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也就二百多块钱。为了供儿子读书，父亲的心眼活了。他偷偷地跑到集市上，做起了小买卖。说是买卖，也挣不了几个钱，只不过是活泛了一点儿。每次赶集回来，父亲都会带回点儿饼干、水果什么的，让儿子解馋。儿子渐渐地大了，受了教育，也懂事多了，看着父亲又当爹又当妈的这么辛苦，也很心疼。晚上，爷俩挤在一个被窝里，儿子搂着父亲的脖子说，爸，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念书，等我出息了，我就什么也不让你干了，我要让你吃最好的，穿最好的。

　　儿子的书就这么一路地读了下去，小学、中学、大学，儿子成了他们屯里唯一的大学本科生。儿子出息了，屯里的人们不再说他是芥菜疙瘩了，看见了父亲也很恭敬。父亲的弟弟来了，他跟哥哥商量着：哥，你看大侄子出息了，也不能回来种地了，你二侄子结婚还没房子呢，你的房子卖给我吧。你将来不得进城吗？房子早晚也得卖，等你想卖的时候也就没人买了，你就成全一下弟弟吧。父亲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听了弟弟说的也有道理，就把房子卖给了弟弟。说是卖，父亲并没有得到现钱，侄子结婚等着用钱，弟弟没有钱给他，说是先欠着。父亲的房子就这样地没了。父亲搬到已经出嫁的大女儿家凑合着过，儿子放假回来的时候，连家都没了，也就跟着父亲去了姐姐家。

　　儿子终于毕业了，还把媳妇带了回来。

　　父亲很高兴，高兴的是儿子没花一分钱就领回来个漂亮的媳妇。乡下人娶媳妇哪有不花钱的啊！父亲走东家串西家地聊着儿子和媳妇，走路的时候，腰杆挺得直直的。屯里的人都羡慕父亲有福气，再也没有人说什么芥菜疙瘩之类的话了。

　　儿子结婚了，结了婚的儿子体会到了妻子的缠绵和温柔，爱情的美妙让他神采飞扬。他穿着妻子从商店里买回来的棉线的衬衣衬裤，舒服得好似躺在海边的沙滩上享受阳光的抚摸。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穿过从商店买来的衬衣衬裤，他的衬衣衬裤都是姐姐用缝纫机缝的。享受到家庭快乐的儿子想到了父亲，这么多年来，父亲为了他一直没有再娶，孤零零的父亲总是风尘仆仆地走在来往集市的路上，赚个块八毛的都高兴得眉飞色舞。父亲，伟大的父亲！儿子剥夺了你一生的快乐和幸福啊。

　　儿子把父亲接到了城里，进了城的父亲很不习惯，他不愿意爬楼梯，不愿意在房间里上厕所，更不愿意吃商店里买回来的大酱，他总是想找人说话。大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楼下的凉亭里也有下棋、聊天、打牌的老人，可没有一个可以和他说话的人，父亲很孤独。孤独的父亲有事没事地就上了市场，他在乡下就习惯了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他觉得那叫卖声就像是儿子录音机里的流行歌曲一样好听。到了市场，父亲就乐了。他想不到市场里这么热闹，比起乡下的集市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父亲又找到了用武之地。早上，他早早就起来了，饭也不吃，就上市场了；中午，也不回来吃饭；晚上，回来的时候是左一个塑料袋右一个塑料袋地拎着，新鲜的蔬菜堆满了厨房，儿媳妇再也不用上市场买菜了。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笑呵呵地说，这城里人的钱真是好赚啊！儿子本想叫父亲来城里享福，没想到父亲却乐此不疲地在市场上转悠起来了，还节省了家里的一大笔开支。

　　有时候，父亲也回乡下去。回到乡下的父亲就说城里的旧物市场怎么怎么地好，乡亲们听了眼馋，就托父亲给买东西。父亲也不嫌费事，买好了东西就高高兴兴地给乡亲们送回去。儿子觉得父亲坐着火车来回跑太不值得，就说，爸，你别老是来回跑了，这么大的岁数了，我们不放心啊。父亲的眼睛就瞪了起来，小犊子，忘本了？

　　儿子打开房门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父亲的床是空的，心便咯噔一下子，视线迅速地一扫，啊！父亲正趴在沙发的旁边。儿子的头刹那间像钻进了几十只蜜蜂似地嗡嗡起来，爸！爸！他惊呼着，奔了过去。

　　哼——哼——，老人呻吟的声音很是微弱，脖子僵硬地向儿子扭过来，半边脸通红，有一只白眼球充满了血丝。呜——呜——，老人的嘴唇哆嗦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儿子想把老人扶到沙发上去，却怎么也拉不起来，只见父亲的腿蜷屈着，一点也不听使唤，儿子只好抱住父亲的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拖到床上。

　　父亲要是不会走了可咋办啊？儿子一着急，就打通了媳妇的手机，叫她快点来，其实儿子不挂电话媳妇也该到家了，儿子是有点六神无主。就在儿子打电话的时候，父亲颤颤微微地来到儿子的面前，我——找——人，我——找——人。

　　看见父亲能走了，儿子跳到嗓子眼的心又归位了。

　　唉！父亲没有事的，虚惊一场。

　　这时候，儿媳妇回来了。儿媳妇把早晨的剩饭放到微波炉里，做了个最简单的菜：韭菜炒鸡蛋，又给父亲煮了一杯牛奶。

　　父亲的故乡情结太重，躺在床上不能动的父亲还总是惦记着回老家看看，火车是坐不了了，儿子就雇了台车，把父亲背到车的后座上，一直把父亲抱到老家。父亲看到乡亲们的时候，流下了眼泪，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一个劲儿地对乡亲们说，你们也到城里看看吧，我们家房子可大了，住得下的，我儿子也有钱，花点儿不在乎，你们不要心疼他。

　　儿子背着父亲，到母亲的坟头上烧了点纸，又把父亲带回了城里。

　　没多久，父亲就去了。儿子嚎啕大哭，想着父亲辛苦劳作的一生，想着相依为命四十多年的父亲就这么去了，儿子的眼泪哗地一下成了倾盆大雨。

　　儿子的好多同学和朋友都来了，他们敬佩老人平凡而伟大的一生，说一定得送送老人家，让老人家的灵魂好好安息。

　　按照父亲的心愿，儿子把父亲的骨灰送回了老家。

　　父亲回去的时候，坐在儿子朋友的豪华轿车里，很是威风。

　　2003、6、21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