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剑相碰，剑光四射。我运气挡开子略手中的星月剑，身子闪动，剑尖直逼他的眉心。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的恐惧，如大漠中的风沙四处飞射。

　　一切无法避免。

　　他挺拔的身躯在那一刻轰然倒地。手中的星月剑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

　　我合上眼，告诉自己，我终于是一个杀手了。

　　我叫弃儿，是一个孤儿，与师父相依为命。

　　师父说他在荒林中看到一个弃婴，放在一个竹篮里，并没有什么信物。他把那个弃婴抱回了家，将她抚养成人，并授予她一身诡异的剑术。

　　是的，那个弃婴就是我。弃儿。师父给我的取的名字。

　　我从小在大漠中长大。一起陪我长大的还有师父的儿子，子略。我们自小起便跟着师父学剑。只是，子略学的是中原各大门派的华丽而气势磅礴的正统剑术，而师父教我的剑法是没有名字没有来历，简单明了，却诡异险要，招招直逼对方的要害。

　　师父说，杀手和剑客不同，目的不在于剑法，而在于杀人。

　　子略是剑客，而我是杀手。

　　子略总是一袭蓝色长袍，玉树临风。挺拔的身躯站在天空底下，总是让我想到一棵树。一棵可以遮风挡雨的树。只是他清澈的眼神告诉了别人，他是个单纯的孩子。而我总是一身白色或粉红的便装，轻盈娇小。师父说，杀手的一切都得要简单轻便，而且谁也意想不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竟会是一个杀手，一流的杀手。只要别人没有注意到我平静的眼眸里隐藏的绝望和杀意。

　　听了这些，我一直在笑，心里的哀伤如狂风中的黄沙一阵一阵地袭来，让我睁不开眼睛，只能眯着眼睛在笑。笑自己只是一颗美丽的棋子，不由自己的棋子。

　　不管是开心，还是伤心，我总是笑。因为师父说一个真正的杀手必须无情，否则只能死。对于一个无情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流泪；因为子略说他喜欢我笑，我的笑倾国倾城，让他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所以，在该笑的时候，我笑；在该哭的时候，我也笑。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十四岁。师父带我到一家客栈里，指着一扇紧闭着的门，告诉我说，里面有三个人，是从中原来的职业杀手，我要用最短的时间最简洁的方式杀了他们。

　　我提起师父递给我的星月剑，伸手推开房门。里面的三个人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我。

　　我微微一笑，手中的长剑已经刺出直指中间的那个中年男子的眉心。他的眼神在那一刹有诧异转为惊恐，也就在那一刹他已经由一个活人变成了一具死尸。

　　他们三个都已经倒在了地上，眉心间各有一道细细的剑痕，渗出一丝血迹。其实他们并不是被我的剑刺死，而是被我的剑气震伤内脏而死。眉心的剑痕只是一种标志。

　　师父说，用剑气将对方的内脏震伤甚至震裂，这是一种最快速也是最有效的杀人方法。因为杀手杀人必须将对方置之死地，不能给任何存活或反抗的机会。而一个人的内脏都震裂的话，那就连神仙也回天无力了。

　　眉心间的剑痕只是一种标志。只是师父给我的规定。后来，我从子略那知道，子略的母亲，师父一生中最深爱的女人就叫眉心。她也是一个杀手，每次杀完人之后，就在对方的眉心间划上一剑，告诉买主她已经完成了任务。

　　至此，我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自己并不是一个杀手。原来，他早已无法做到绝情。

　　一个真正的杀手必须无情。师父总是这样告诉我。

　　或者更应该说，一个杀手不配拥有感情吧。我笑，用子略说的倾国倾城的笑。

　　那天，我们离开那家客栈。我走在师父后面，看他走路时孤独的姿势，我的眼睛一直觉得很胀，仿佛要撑破眼皮跳出眼眶掉下来一般。

　　我开始了我的职业杀手生涯。师父告诉我要去哪里杀哪些人，然后我便背上师父的星月剑，奔赴某一个地方，为了同样的目的：杀！

　　当我用星月剑划了第九十九到眉心时，师父出现在我背后，问我想不想成为星月剑的主人。我握紧剑，没有回答。

　　“用星月剑杀了子略，你便是星月剑的主人。”

　　那时，风不停地吹，沙不停地飞，落在我的发丝上，掉进我的眼睛里。我的眼里掉出了一滴泪，划过脸庞，跌落在地。

　　我可以选择不当星月剑的主人吗？！我笑。

　　一切的选择都无法选择。

　　我抬起头，望着蓝蓝的天。子略浓黑的眉毛，狭长的眼睛，清澈的眼神，直挺的鼻梁，微厚的双唇，上翘的嘴角，还有他在说我笑得倾国倾城是微笑的样子，一直在天空上飘来飘去。

　　就这样，我一直站到整个天空都黑了下来。不再蓝，那些眉毛、眼睛也终于都停了下来，不在飘荡。

　　我拿着师父的星月剑，回家。看到子略正坐在台阶上，等我回来。

　　师父说只要杀了你，我便可以成为星月剑的主人。我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

　　子略伸手搂住了我轻微颤抖的身子，你可以选择不当它的主人的。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人清澈单纯不含杂质。

　　我们来比武吧，你用星月剑，我用你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

　　子略所学的剑法华丽而繁复，子略把它挥洒得大气而流畅，如开屏的孔雀，美丽高贵。

　　然而在第十三招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的破绽。但是，我并没有趁虚而入。直到第九十九招时，我抬头瞥见了天边有些泛白，露出了微黄曙光。这时两剑相碰，剑光四射，我身子一闪，剑尖直逼他的眉心。

　　终于结束。我瞥见站在角落里的师父面带微笑，诡异而邪气。

　　我并没有选择当星月剑的主人，我并没有用星月剑杀你。但是，一切都无法选择。自师父遇见那个被遗弃的婴儿并把她带回家时，你便注定要倒在我的剑下。

　　师父说，你并不是他的儿子，你是眉心和一个剑客的孩子。当时眉心自杀了，求他不要伤害你。师父答应了，因为这是他最爱的女子一生中对他惟一的请求。从那以后，师父便不再是杀手了，因为他不仅有爱，还有了恨。

　　我只是师父手中的一个棋子。所发生的一切在劫难逃。

　　我终于成了星月剑的主人了，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杀手。

　　一个真正的杀手必须无情。

　　这一天，我十七岁。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会陪我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师父也很少说话，一般他跟我说话时就是要我背起我的星月剑奔赴某个地方杀死某个人的时候。

　　杀完人后，我常常坐在庭院的台阶上，像那夜子略等我回来时一样，用最孤独的姿势抬头望天，一直到天全部暗下来。只是不曾再见那些飘飞的眼睛眉毛。

　　我依旧是用剑气震裂对方的内脏，仍旧在对方的眉心间留下剑痕。只是每杀多一个人，心中的疲惫便深一层，在台阶上呆坐的时间便更久一些。有时会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如同烈日下的风沙漫天飞舞，覆盖了整个世界，让人看不见一丝希望。

　　师父告诉我，我现在已经是塞北最好的杀手了，是时候南下了。江南不仅有世间最温柔的风景，更有世间最无情的杀手。我应该到江南寻找一流的杀手，然后把他们杀掉，成为天下最好的杀手。

　　我点头。背起星月剑，跟在师父后面，离开了肃穆苍凉的大漠。

　　一路上，师父告诉我许多与江南有关的事情。江南冰凉清澈的流水，绵绵不绝的银针细雨，肌肤如水一般温润白皙的美丽女子，还有那些隐藏在喧闹的人群中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终于到了江南。我见到了师父所说的一切。只是我发现江南的天空没有塞北的那么空旷，也没有那么蓝。我有点想念大漠的天了。我还是只喜欢大漠。

　　白天，我便和师父一起，出没在集市和赌场中。师父说真正的杀手不仅擅长杀人，还擅长保护自己，而伪装自己便是一种很好的手段。所以杀手们总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出现在阳光下。

　　师父把隐藏在人群中的杀手一一指给我看，并把他们的武器和最厉害的杀人方法都告诉了我，然后让我在夜里去找他们挑战，将他们杀死。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敢阖上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一具具死尸在我面前游荡，脸上带着鬼魅狰狞的笑。有时，我甚至会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不停说，你可以不当星月剑的主人的，你可以不当星月剑的主人的……那时，我想笑，可是竟忘了要如何笑。我再也无法倾国倾城了。

　　真正的杀手必须无情，否则只有死。对于一个无情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值得她笑。

　　一天，师父指着路边的一个乞丐，告诉我，这是江南最好的杀手，只要杀了他，你便是天下最好的杀手。我走过去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他。他抬起头，那一刹，我恍了神。浓黑的眉毛，狭长的眼睛，清澈的眼神，直挺的鼻梁，微厚的双唇，上翘的嘴角……那些飘飞的眼睛眉毛又回来了，他，子略。

　　我笑，对他说，子略。这是我三年来的第一句话。子略，你听见了吗？

　　这一天，我二十岁。

　　终于到了夜晚，我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的星月剑在月光下流动着凄冷的青光。

　　你终于出现。他微微笑着。

　　我们来比武吧，你用我的剑，我用你的。说完，我伸手把剑掷出，可身子同时也跟着剑一起飞出。我的剑直逼他的眉心。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的恐惧，如大漠中的风沙，四处飞射。我想起了子略说我笑得倾国倾城时微笑的样子。我的心一颤，手腕一转，剑从他的耳旁飞过。我重重地跌落在地。星月剑脱手而出，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温暖稠密的鲜血从我咽喉汩汩流出。

　　我阖上眼睛，告诉自己，你心中有情，始终成不了最好的杀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