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狐有狐朋,狗有狗党。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叫玩伴,经常在一起喝酒的叫酒友,三天两头在一起搓麻的叫麻友。麦黄遛、油葫芦、瞎子张还有歪头李既是玩伴又是酒友还是麻友。这几个小子整天聚在一起不干人事,有时几个人好得穿一条裤子,有时几个人恼得大打出手。
这一天,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酒足饭饱之后搓麻,哗啦哗啦和了几圈牌,油葫芦开口道:麦黄遛,你哥哥我如今有一事相求,明天我爹和媒婆安排我去相亲,然而你知道你哥哥这副尊容,如果还过得去人家就不会叫我油葫芦!要是搁在前几年,新娘子娶回家,掀开蒙头红才算见次面,生米成了熟饭,不由她不答应。然而现如今时兴相亲,人家姑娘过门前非要亲自见我一面。这事就拜托给小弟你了。事成之后,高官随你坐,骏马任你骑。算了吧,麦黄遛说,帮个小忙举手之劳,事成之后我一不要你的高官,二不要你的骏马,这幅麻将牌送给我就行了。
当下说定。次日麦黄遛剃了头换了新衣,早早来到村口等着。
山村的太阳出得早,鸡还没叫,太阳就升得老高;山村的爷们起得早,待鸡叫时,油葫芦他爹已经担满一缸水,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凳子上,点上了老烟袋;山村的喜鹊也起得早,唧唧喳喳在村口的老槐树上一阵叫,油葫芦爹知道,今天这个日子选得肯定错不了。
果然不出油葫芦他爹所料,媒婆喜滋滋地小跑着,风也似地来到他跟前,“告诉你,这件事说妥了。我早说过,没有我办不成的事,你就等好吧!”“这事要是办成了,肉有你吃,酒有你喝。”油葫芦爹高兴地说。“相亲的事安排好没?翠花爹今天晌午头就要带翠花来。”“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常言道:媒婆的嘴角两边翘,媒婆的舌头弯弯绕。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有些事光听媒婆说,是万万不可的,上了几次当之后,翠花爹决定亲自带翠花过来相亲。
麦黄遛在媒婆的安排下替油葫芦去相亲,说好在村口老槐树下等,媒婆说,帮了这个忙下次给你找个好的。娘说,去吧,你爹死得早,得罪媒婆谁来帮你说媳妇。麦黄遛跟着油葫芦他爹坐在老槐树下,眼巴巴望着村口。
山里的野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又鲜艳又好看,翠花心里甜丝丝的,跟着她爹在山间田塍上走着,翠花一边走,一边想:媒婆说,男方家境富有,一等人才。嫁到他家,一不愁吃,二不愁喝,但我翠花一定要亲眼看看我那个冤家的长相才能放心。想着想着,不觉来到村口。翠花远远就看见一个半拉橛子站在槐树下,翠花爹走向前同媒婆和油葫芦他爹搭讪,翠花低头偷偷瞅了瞅:这家伙跟个半截铁塔似的戳在那儿,黑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直直的鼻子,方方的口。翠花不觉羞红了脸。媒婆问翠花:“后生子如何?”翠花转过脸去,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结婚那天,翠花哥赶着驴,驮着翠花来到油葫芦家,翠花偷偷掀开蒙头红看看小伙。这一看不打紧,与相亲时看的完全是两个人,这个人尖脸猴腮老鼠牙,浑身上下没个孩子样。翠花又哭又闹,无论媒婆怎么说,就是不肯答应这门婚事。
翠花哥带翠花回了娘家,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学给他爹听。翠花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传来媒婆问究竟。媒婆看瞒不过,只好原原本本地把找人相亲的事说了。媒婆劝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油葫芦虽然长得不算太好看,但也还算是个男人样;麦黄遛虽说长得似乎象那么回事,然而家境差多了,再说了,好看的粮仓能生出大米吗?”翠花爹问翠花意下如何,翠花说:“我就是死了,也不进油葫芦家的门。”翠花爹看没法子,就问媒婆:“那麦黄遛家到底如何?”媒婆说:“他爹死的早,他娘未改嫁,带着他和一个妹妹过日子,如今妹妹也出嫁了,家境也还过得去,如果翠花看上了,我再去说。”翠花爹问翠花是否中意,翠花高兴地直点头。于是在媒婆的精心安排下,翠花同麦黄遛见了面。翠花问麦黄遛:“你为什么帮别人相亲?”麦黄遛说:“是油葫芦求我的。”翠花说:“他求你你就去,你怎么这么坏!”麦黄遛说:“我想赢他那副麻将牌,另外我也想知道有钱的小姐是啥样,她能否看上我。”翠花说:“要是看上你了呢?”麦黄遛说:“我双手勤劳能干活,将来把家业挣大,让她吃甜的喝辣的。”翠花说:“除了干活你还会干什么?”麦黄遛说:“搓麻将。”翠花说:“就你坏,不去学好偏去搓那玩意。”
二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虽说相亲没成,然而麻将牌还是赢来了。村民忙村民闲,村民一年四季有忙也有闲。秋天一到,家家户户开始忙活起来。村民们收完玉米挖山芋,挖完山芋收高梁。父亲死得早,妹妹出了嫁,母亲身体硬朗,媳妇腿脚勤快,一家三口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薄天,麦黄遛家虽然不甚富裕,家境也并不贫寒。
收割已罢,麦黄遛看看自己家房前屋后挂满了玉米,囤里堆满了大豆,山芋干晒在场上,没其它事可做,就去找几个伙伴吹牛皮拉大蛋。还觉无聊,就提着麻将牌找人搓。久了,就有了固定的牌友。麦黄遛为人爽直,打起牌来,只看牌,不看人。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用瞎子张的话说,是个输得起的人。一次,几个麻友搓麻,麦黄遛运气不好,连输了几把,输干了。旁观的劝道,别打了,你都输光了。麦黄遛说,男子汉,大丈夫,愿赌就服输。俗话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开始只是在农闲季节玩玩,后来跟几个泼皮孩子在一起,天天如此,不务正业。更可气的是一看到麦子黄了,怕家里让干活,就不见了踪影。她娘说,这孩子一到麦黄就遛没影了。于是就得了个麦黄遛的外号。
村里的几个泼皮小子,掐准了麦黄遛的脉,于是就设计赢他一把。
为首的叫瞎子张,其实并不是真瞎,因为打牌时,喜欢眯缝双眼,故作深沉,再加上眼睛小,于是就这么叫开了。俗话说:人无外号不发。瞎子张对这个外号并不太在意。
一天瞎子张召集了油葫芦、歪头李,说道,嘿,伙计们,时来运转了,麦黄遛是个干脆的主,从不悔牌。哥几个合作一把如何?
这几个山猫野猴拔树精,平日里净干些偷鸡摸狗薅蒜苗的勾当,这么好的事哪有不肯的!?尤其是油葫芦,让麦黄遛帮助相亲,拐走了我的人不说,还被他讹走了一幅麻将牌,算计算计他,也让他长长教训。于是这样这样几个人就定了计。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麦黄遛是不知道的,他只觉着自己运气不好,连续输了好几天,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连日来翠花和他娘几天不见了麦黄遛的影子,只知道他又去邀人打牌,然而过了几天,瞎子张带了几个人来牵牛,说是这条黄牛已被他赢走。麦黄遛是一家之主,瞎子张持了他的亲笔字据,白纸黑字,不由翠花和她婆婆不认帐。又过了几天,瞎子张带着几个人来量他家的地,说是这块宅基地有三分之一已属于他。
牛是村民的魂,地是村民的命啊!牛没了,地没了,将来靠什么来过活!翠花提起麦黄遛就有气,就当他是死了,她婆婆更是憋屈,结果一病不起,归了西。
麦黄遛回到家披麻戴孝将母亲送下地,对着媳妇痛苦流涕,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摊上了这样的货,当女人的又能怎样?麻将这东西,实在不可再打了,要不是打麻将,你娘也不得死,要不是打麻将,咱家的日子也不会这么寒酸?然而翠花的话算是白说了,麦黄遛这边发的誓,那边就忘了,禁不住几个牌友的怂恿,又搓了起来,说是不赢回来不进家门。
翠花怀了六甲,托人找麦黄遛回家,可是怎么也找见不到他的影子。翠花一气回了娘家。娘家说,男人是你亲自挑的,当初不让你嫁给他,你说将来喝西北风也情愿跟了他,可如今你快要生产,回娘家算怎么会事?还是先回去,等有机会,叫你哥哥去劝劝他。
翠花怎么想的,麦黄遛无法知道,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人是不可能老走背运的,自己输了牛,输了地,娘气死,媳妇怨,他更是恨啊!这些都是祖上留下的,自己输了,对不起九泉下的爹娘啊!
这天麦黄遛到了集镇上,找了一个算命打挂的算一算。算命的装模作样又掐又算,最后说,好运来了,山都挡不住。你鸿运当头,吉星高照,过不了几天,你的财富会翻一翻,翻两翻,甚至翻几翻。
麦黄遛一听心中高兴,把翠花的哭诉放在了脑后,于是邀了瞎子张再次去赌,唯恐他不去。可是明明算命的说自己运气来了,连赌了几把都是一个输,麦黄遛觉着此事蹊跷,于是就多长了一个心眼。麦黄遛打了一张牌,假装脸转向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瞅着瞎子张。只见瞎子张打牌前迅速将牌与油葫芦的牌换了。说时迟,那时快,麦黄遛一把摁住正在换牌的两只手,瞎子张眼看事情败露,心想,这事不能承认,如果承认麦黄遛的东西就要还给他,于是反咬一口,说麦黄遛打牌不规矩,于是三个人三下五除二把麦黄遛很揍了一顿。到村上说理,一张嘴怎么能敌过三张,再加上瞎子张使了钱,麦黄遛只好吃个哑巴亏。
这件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都说麦黄遛牌风人品都不好,谁见了都不要理他。麦黄遛不敢回村,更不敢去见他那大肚子的翠花。然而麦黄遛是性情中人,哪里咽下这口恶气!于是一把火,把瞎子张的房子烧了。乡里要抓他,现在是有家难回了,刚好军队在山东同日本开了战,没奈何,麦黄遛在亲友的介绍下,去当了兵。
三
瞎子张房子被烧,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然而麦黄遛当了兵,当了兵就有枪,有枪就是草头王。无奈何,瞎子张只好认了,并不敢难为翠花。
麦黄遛来到部队上,起了个名字叫王大勇。团长问:“你是哪庄的,为什么要当兵?”“报告团长,来当兵打日本。”团长说:“你识字吗?”“报告团长,在家跟我爹念过三年私塾。”“会打算盘吗?”“报告团长,会打加减乘除,还会九变九。”团长说:“好啊,是个人才,你被分到团部后勤当会计,兼职食堂司务长。”
团部会计可是个副连级啊!可把这些老兵羡慕死了,还是有文化好,看咱当了几年兵,到如今不过是个上仕。
部队上可是个讲纪律的地方,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穿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就是正在拉屎,集合号一响也要立即提上裤子去排队。
这一天,部队接到一个紧急战令,说是日本兵来到了山后洼地,命令全团销毁机要,深埋后勤物资,全体出动到山口阻击敌人。常言道:军令如山倒。不多时整个团队集合完毕,团长一声令下,部队向山口挺进。
日本兵正往前走,只听一声“打!”,四下里乒乒啪啪一阵枪炮乱响。紧接着吹起了冲锋号,一顿饭功夫阵地拿下了。王大勇正随着大部队往前冲,转脸看到两个日本兵向山沟里逃窜。王大勇身大力不亏,猛冲过去,来个上步刺杀,只见日本兵应声倒下,另一个刚想跑,王大勇箭步如飞,三下五除二也拿下了,还没等日本兵回过神,王大勇抽出皮带将日本兵捆上了。
战争很快就结束了,部队开总结会,论功行赏。有的杀了敌,有的缴了枪,有的跟着跑了一阵,立了个集体功。大家别提多羡慕王大勇了,心想敌人吃了败仗,日本兵已吓破了胆,就是摊上谁也能拿下,可怎么就碰上王大勇了呢?这小子真是走运。
团长说,王大勇立了功,请示上级,准备调大勇到师部当会计,升为上尉连长。分管后勤军需兼管战利品仓库。
王大勇立了功,发了饷,升了官,这消息一定要让翠花知道,他王大勇总算为他王家争了气,再也不是什么麦黄遛了!想到这里,王大勇包了几块大洋,写了一封信,托熟人捎回家。第一次没回音,王大勇于是又修了第二封,这次捎信的人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好消息,翠花给他生下一对双胞胎。换句话说,他王大勇不再是三代单传,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这下王大勇高兴坏了。
常言道:太得意时易忘形。几个乡友,听说王大勇立了战功,准备升职,于是纷纷前来庆贺。
几个人来到老乡家,杀鸡宰羊,喝酒吃肉。酒过三巡,王大勇不胜酒力,喝的醉醺醺的,此时有人提出打两圈麻将。王大勇是个自小野惯的山里娃子,有性格分裂倾向,尤其是拿不住老酒,一听说搓麻顿时来了劲,部队上的纪律早忘到九霄云外!然而搓几圈,大勇输几圈,大勇立即联想到瞎子张偷牌的事,仗着酒性,大打出手,把一个排长的头给开出了血。
此事很快让部队上知道了,部队开了会,给大勇降了级。团长说,大勇啊大勇,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这几个下级我最抬举的就是你!你戳了事,降了级还连累了我!大勇说,团长你高台贵手,不要把我这挡子事写在档案里,回去没法给翠花和儿子交代。团长说啥都不肯,档案的事岂是儿戏!大勇一时着急,向团长跪地求情,发誓再也不去搓麻。团长还是不答应。大勇没奈何,一时兴起,抓住团长桌子上的裁纸刀,哗啦一声,把两个手指给剁了。
团长给镇住了,搓麻降级的事再也没提。
打完日本打老将,打我老将打土匪,转眼全国解放,解放了不用当兵了,于是大勇转业回了家乡。
四
大勇专业回了家,被安排到乡里任个闲职。大勇的档案转到了乡政府,只见档案上写着:王大勇,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团后勤会计,入伍4年,参加战斗7次,立战功1次。
大勇复原回家了,孩子已经三岁,翠花高兴的逢人就说大勇在部队如何如何。然而大勇整天看着自己的指头感伤。妻子说,打仗哪有不伤人的,多少人都在战争中丧了命,你只不过丢了两个指头,还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你知道你走后我们娘三个受的罪吗?好地被你输了,还有几分薄田,一到该种该收的时候,我就去娘家搬救兵。虽说你在家是个麦黄遛,然而毕竟不同。我下田去干活,谁敢放个屁!而你不在时就会有人欺负我。尤其是你走后第二年,两个孩子一起生病,老大得了伤寒,老二得了麻疹,多亏苍天有眼,两个孩子才算活了下来。如今你回来了,功也成了,名也就了,全村老少爷们都拿你当一回事儿。听说你打日本兵时立了战功,村里的人谁不拿你当英雄!?从此俺娘三个就是出门谁不另眼相看!?
翠花接着说,你在军队上,最令我欢喜的是你改掉了搓麻的恶习,这个比什么都重要。现如今村里的后生都仿着你去做呢!大勇媳妇哭一阵,笑一阵,停一阵,说一阵。大勇的脸是一回白,一回黄,一回红,一回黑。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大勇回来后,那可是真英雄,现在的大勇再也不是昔日的麦黄遛了。学校里请大勇当校外辅导员,大勇抓日本的故事整个村庄人没有不知道的。土地改革时,大勇的地输得差不多了,于是成分划成中农,大勇说,赌博就有一条好处,土改时没划成富农。
大勇无论如何也不提在部队受处分那档子事,决心在乡里大干一场,一来让老婆孩子以自己为荣,二来让老婆孩子过几天舒心日子。大勇白天在乡里做事,晚上伺弄自己宅基地里的菜园子,腾出一块地方,种上苹果、葡萄,还有一小块,种了蔬菜和烟叶。大勇每天早早起来去担水,担满水缸扫院子,扫完院子去浇菜,然后才到乡里去上班。
按说大勇转业回来有工作,有薪水,老婆孩子热炕头,自己家里还有小菜园,不愁吃来是不愁喝。然而好景不长,狗改不了吃屎。
大勇这个村地处四省交界,四周环山,中间有一块平地,半山腰里是树林子,树林里过去是个土匪窝,解放后这一带土匪被端,然而村庄的关系却依然复杂。
乡里的领导班子更是复杂。那时档案不健全,有的人在国民党里干过,后来找了证人,写了证词,说在共产党这边干过,于是也进了乡政府。
孙加臣就是其中一个。他曾经是国民党三青团员,解放后摇身一变成了政府人员。孙加臣看王大勇聪明懂文化,口碑好,还立过战功,算计着下届乡长的竞争对手就是他了。然而白壁有瑕,听说他王大勇哪儿都好,就是有一样,爱搓麻,而且输光了就打架。尤其是一沾酒杯,就不是他了,让他干啥他干啥。有了,孙加臣想,让他喝酒,让他搓麻,让他打架,到时上边一考察,乡长当然由我当。今晚就安排老王来吃饭。孙加臣是自己的同事,王大勇心里并未设防。
说谁好,谁就往灯影里跑。这天孙加臣安排几个人轮番称赞王大勇,说什么英雄啊,不简单啊等等等等。王大勇听得是心里美滋滋的。三杯酒下肚,谈天说地老张老李。王大勇再也不是王大勇了,还是昔日的麦黄遛。麦黄遛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紫。于是按照孙加臣的安排,酒家端来一副麻将,几个人搓起了麻将。起初大勇迷迷糊糊地站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坐到了麻将桌上,不知不觉就搓了起来。
该着大勇出事,这天刚好大勇家的老大发了烧,大勇妻子翠花满世界去找。有人说好像看到大勇去了一家小饭馆。于是翠花急急忙忙地赶到小饭馆,正好看到大勇在同人搓麻。翠花一怔,立即上前劝阻,婆娘来阻止爷们的事了,于是大家哄笑着看热闹。大勇是个要面子的人,这还得了!去去去,妇人家,不要管这么多!翠花拉,大勇推,拉拉扯扯一不小心将主人家的柜子拉倒了。王大勇此时有点醒酒,一看柜子要砸住翠花的头,于是走上前去想用肩膀将柜子扛起,但脚底一滑,倒了,柜子不偏不斜正正好打在大勇的腰上。大家七手八脚将大勇送到医院,一个月后,大勇瘫了,再也站不起来。
大勇躺在床上,看看只有几岁的一对儿子,想想自己的一生,嗨!都是坏在麻将上。自己从小没有爹,娘管不住,用隔壁三叔的话说,就是有人生无人养。大勇自小经常跟村里的泼皮混日子,三句话说不通就发誓,就赌咒,就搓麻押钱押物,一天不搓几圈麻将手就痒痒,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孩子长大了怎么给他说?大勇想到这里,觉得上无脸面对祖宗,下无脸面对后人。大勇不吃不喝,奄奄一息,看着自己的生命不多,于是蘸着泪水写了一首《搓麻恨》,连同替人相亲赢来的那副麻将牌放进他存放军功章的盒子里,吩咐妻子翠花等自己死后再让儿子知道,让后生们引以为戒啊!
五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插进了村,还没等儿子长大成人,文化大革命又到了,说是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给嫖,不给赌,村里出现男女关系,不论什么原因,抓到后一律挂上破鞋游街。村里抓到搓麻的,就让他顶着桌子,脖子上挂着麻将去游街。
翠花想,这下好了,大勇不用丢面子了,大勇搓麻这件事再也不用同孩子说了,政府不准搓麻好啊,搓麻真真是害死人!这些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愿儿孙们长大别学他。听说大队上收缴麻将牌,翠花过去把那个盒子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椿树下。
红卫兵来家里搜麻将,大勇媳妇只说早扔了。后来就再没有人问起此事。
人们疯了一阵子,回过头来发现好像只顾抓革命,忘了搞生产,于是鼓足干劲,准备大干一场。大队又改成了村,村里将土地重新承包给个人,鼓励村民搞副业。大勇两个双胞胎儿子一起承包了村里的山地,拔掉荆棘种山芋,挖掉山芋种花椒,折腾了一阵子,不久就发了。
有了钱,弟兄俩就把旧宅翻了新,草房变瓦房,瓦房变楼房,弟兄俩各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把个老太太喜的是合不拢嘴,心想,大勇一辈子没成的事,儿子完成了,大勇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然而事情往往具有两面性,弟兄俩有了钱,盖了房,买了电视机,日子过得美滋滋的,然而总觉着缺少点娱乐,看到村里的人打麻将,弟兄俩很快就学会了。中国人赌性坚强啊!弟兄两个没事干,于是在家里设麻局,老太太知道后,又哭又闹,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只是不答应,并不说为什么。后来兄弟俩看在家里搓不成,就到邻居家搓。一次弟兄俩因赌牌闹纠纷,吵着闹着要分家。老太太寻思着,看看这老头子的面子不丢不行了。正准备让人把老头子的遗物挖出来,突然感到手脚不听使唤,老太太中了风,手指着当院的一颗大椿树,话没说出就咽了气。
六
老太太啥话没说,撒手走了,临终前手指大椿树,弄得兄弟俩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起这个大椿树,还真有些年头。最初只是一颗小树苗长在屋檐下,十分碍事,再说那也不是个长树的地方,然而大勇成天不沾家,孩子小,翠花几次想拔掉,终究没拔,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翠花临死前手指大椿树是何意?老大老二不约而同地想,可能是说大椿树下有文章。老大估摸着:爹爹曾经当过兵,立过功,听说在部队上当会计管仓库,后来复员怎么没到县里去?按说部队转业是提级使用,爹爹复员证上写的是连级文职,可是转业到乡里也没弄个一官半职,肯定在部队犯事了,或许那大椿树下爹爹藏了什么东西。老二想:听说祖上有几十亩地,后来变少了,是不是过去打仗让爹爹给卖了,娘中了风死得急,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大椿树下肯定有明堂。
夜里老大越想越觉不对劲,于是叫了几个人半夜三更去刨树。老二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想着那棵大椿树。想着想着,觉着大树那儿有动静,于是起了床,穿了衣,看看月亮明晃晃的。再仔细听,似乎隔壁院子里有声音。老二隔着门缝一瞅,哥哥带着几个人正刨树。老二说:“哥哥你干什么,为什么半夜三更把树刨?”老大说:“咱娘临死手指大槐树肯定是想用大槐树做棺材,俗话说,槐老如柴,椿老如槐,这棵大椿树有了四十年,我想刨掉给娘用,连夜刨掉,天明就去找木匠。”老二说:“这样也好。”几个民工帮忙刨树,弟兄两个各怀着鬼胎仔细瞅着每一锹挖出来的土。瞅着瞅着突然老大发现树根底下有一个盒子。老大非常兴奋,连忙把盒子抱起来。老二说:“这盒子肯定是咱爹娘的遗物,按理我该有一份。”老大说:“咱俩已经分家,这个大椿树长在我院子里,应该属我。”老二说: “虽说树长在你院子里,可是大部分都长在我屋檐的滴水上。”弟兄俩说不通就抢,你挣来我抢去,把箱子弄掉了地下,只听“哗啦”一声,一大堆“宝物”掉在了地上。老大老二赶紧去抢,挖土的人也跟着去抢。大家抢到手里,只觉着硬硬的,不知是个什么玩意。毕竟老大老二都有过搓麻的经历,趁着月光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宝物,原来是一副旧麻将!随麻将掉下来的还有一张字条,弟兄俩一看是父亲的笔迹,是不是父亲死时留下的遗嘱呢?于是两个人拿到灯下去看,只见上面用抖动的线条写着一首《搓麻歌》,弟兄俩不约而同地念道:
不知搓麻哪朝起/ 麻将不是好东西/ 搓起麻将难起身/ 腰酸背痛腹胀气/ 回想爹爹这一生/ 全部栽在麻将里/ 一搓麻将输家产/ 气得老娘断了气/ 二搓麻将把职降/ 复原回家丢手指/ 三搓麻将砸断腰/ 瘫痪在床站不起/ 如今来写《搓麻歌》 /不知哪天就断气 /咳!恶习染易戒却难啊!/ 奉劝后生要远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