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逛山。他不当土匪,却专门给土匪做眼线,也就是专门给土匪提供周围几十里内谁家最有钱:象谁家卖牛了,谁家卖地了,谁家收取了多少聘礼,谁卖壮丁了等等……土匪们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也有三朋五友,他们也有喝醉酒的时候。不知怎么着,汪逛山给土匪提供情报的事漏了出来,村人们把对土匪的怨恨集中到了汪逛山身上,特别是几户被土匪害惨了的人家。象李大的父亲,家里没有多少钱,土匪们一天晚上抓住了他,把个老汉吊在房顶,一把扫帚夹在老汉的双腿间,浇上了煤油,点着后活活烧死了老汉,老汉也拿不出土匪们要的钱来。象张三家,汪逛山告诉土匪们,说是张寡妇的女婿有多少现洋放在寡妇家,土匪们来了要不出钱,把个汪寡妇吊在房梁上,把个十二三的小女儿给抡奸了……土匪们没法惹,他们白天是保安团,晚上一把锅黑抹了脸,就是土匪,就敢胡抢乱杀,第二天又带着人来抓土匪。贼喊捉贼当然捉不住贼,所以土匪永远抓不住。有时抓住了的,倒是几个外乡要饭的来给真土匪当了替死鬼。可汪逛山是什么玩意,一个穿麻鞋扎白粗布脚缠的土农民,敢这样把乡党们朝死里欺负!当乡人们知道了是谁勾结土匪害人时,有人便为汪逛山挖了个大坑。等了几个月,汪逛山终于又要在晚上去给土匪们报信了。等他的人笑笑地对逛山说:“有人请你去说一句话。”逛山觉得不对劲,想不去,可一左一右早有人拧住了他的胳膊。等到了坑前,逛山故做镇定地问,“谁找我说话,说呀?”请他的人说,“不是我们,找你说话的人在你后边。”逛山一回头,脑后一把镢头轮过来,逛山就倒在了坑中。
逛山爷爷是被活埋的。
大概是把人气急了,活埋逛山的人故意地露出逛山的头在土外面。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老逛山的下场。
逛山留下了两个儿子。老大叫顺金,老二叫顺银。老大厚道地做生意,人们叫他“老年人”,意思是很忠厚。老大七八岁就做卖麻的生意,以此养活老娘和弟弟。在棉花产量还很低的年月,关中人做鞋纳鞋底,都是用我们那个乡产的大麻拧成的绳子,自从橡胶鞋底大量生产以后,现在我们那里也不种大麻了,改为种洋芋和玉米了。但那时候是可以卖麻的,故乡的生意人大多是卖麻的。他们黑粗布对襟袄,大宽裆棉裤,白布脚缠,白麻鞋,一根扁担,忽悠忽悠地在关中道上做卖麻人。老大顺金就做了一辈子这样的生意。老二顺银长大了,他也跟哥哥学做生意。他天生一副好相貌,走到那里都受人欢迎,特别是受女人欢迎。因为买麻的主顾大多是女人,她们买一斤半斤麻,好在冬日的太阳下拧成绳子,做来年穿的鞋。顺银这人聪明绝顶,他知道应该充分地利用自己身体和长相上的资本,再加上他走州过县,见多识广,肚子里有无数的故事,又有一张薄嘴唇,能说会道。他能跟任何一个女人,十几句话,就让这个女人答应晚上让他在这家留宿。大冬天曾有女人愿意把自己的棉裤脱下来给他穿。跟他相好的女人有多少,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和同伴骂不过了,就喊:“你妈和汪顺银好。”对方立即哑口无言。因为我们在听大人们闭谈中,我们记住了许多女人的名字,包括许多就是我们的同伴的亲属或是亲戚。这后来成了我们骂仗中的“核武器”,它具有无限的杀伤力。顺银这个的机灵还表现在随机应变上。有一次,他卖麻走到一个叫曳湖的村子,正好遇上一对父子吵架。他二话不说,抹下麻担子,抡走扁担,一下将那儿子打倒,骂道,“你这五逆不孝的东西,敢和你老子对骂。给我绑了。”同行卖麻的不敢动。他便自己解了自己麻担子上的绳子,三下二下把那儿子绑得象端五节的粽子。然后气派很大地告诉村子里的人,他是公安局便衣队的,是专门下来查访五逆不孝的人的。刚才还被子儿子气得半死的父亲,一听要将他儿子绑走,便扑地一声跪倒在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好话。村上的其他人知道了,便去请来村上的村长和头面人物来说好话。顺银就是不答应,坚决地要把人带走。结果是这家人摆了一桌子酒饭,请这几个卖麻人大吃大喝一顿,一再保证这孩子一后再不犯了,汪顺银他们这才离开。顺银走的时候,对村上的干部说,他和这几个卖麻人一道私访,以后这几个卖麻人再来,可不许村人欺负他们,要对他们好哩。这小伙子改了没改,他全知道。教训完了,顺银说他有事还忙,让一同卖麻的同伴把这些麻处理了。他一拍屁股走了。村干部帮着收钱、称秤,一会儿时间就把那几担麻卖掉了。这些麻卖的价钱高,卖的时间短。他们这几个人回来向大家夸耀这桩买卖时,大家才知道这汪顺银是个骗子。这是他骗人的开始,还是中间,不知道。大概是骗人的好处太多了,顺银就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凡是骗子,他们大多是心理学家,他们准确地掌握了那个时代人们的心理需要。七十年代,社会的基本矛盾是人们要买东西和买东西要凭票的矛盾,顺银准确地把握了这一点。谁托他买自行车了,谁托他买收音机了,谁要买缝纫机了,他都能买到。但他买的都不是新的。他以次充好,谋取暴利。用现在观点看,属于奸商。但在七十年代,这叫投机倒把,这是犯罪。我的故乡是一个偏避而闭塞的地方,小地方的人们没见过世面,常常看不出这是用旧货充好货,有时即使知道了,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说出来丢人呀。顺银要是一直在小人物身上骗,在外地骗,也许他不会着祸。但他贼胆越来越大,最后骗到了本村人身上。他先是告诉乡党们,出门想搭便车了,看见车前头有插小红旗的汽车,就可以挡,那是他的车,几个贪便宜的年轻人去拦车了,被司机一顿臭骂,差一点还挨了打。他们回来,气愤地骂汪顺银不是东西,骗人。汪顺银最后一回骗的是我们村的村长。三十多岁的村长是复员军人,在部队是骑兵,走路有点罗圈腿。他从大地方回村,发誓要干一番事业,要让我们那里人用上电磨子,用上电灯。队上想尽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凑够了钱,托汪顺银给村人买一台电磨,一台柴油机,一台发电机。机器买回来了,电磨子磨出的苞谷是整粒的,发电机刚用一天就烧了。村长寻人一看,说电磨几乎是费品,柴油机、发电机也是一样的费品。村里人寻汪顺银的时候,他跑得不知去了那个地方。村人一方面报案,一方面自己捉这可恶的骗子。村里那几个汪顺银哄了去挡车挨骂的年轻人这时都是基干民兵,他们日夜守候在汪顺银可能出现的亲朋好友家。三个月后,汪顺银被抓回来了。公安局一方便办着逮捕的手续,人就关在大队办公室。十几个民兵日夜守候着。汪顺银此间上过一回吊,但没有吊死,刚几分钟,被人救了下来。那时候,他穿着新棉衣,新棉鞋,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嘴里吐着血沫子,几十个人围着看。村长(那时叫革委会主任)来了,抽了几个民兵几个嘴巴,看守的人增加了一倍。
汪顺银还是被逮了。判了十八年徒刑,服刑地点在潼川,是挖煤的。但这家伙不老实,装煤时偷扒在汽车下面越狱,结果被抓回去,加了刑,改成了无期徒刑。汪顺银精明得象鬼,他娶的媳妇长相漂亮,脑子却笨。汪顺银被子抓了,队上亏空的钱谁还呢?聪明人想到了汪顺银的媳妇,有人从安徽领来一个老光棍,这人交了三千块钱,那女人丢下两个儿子,跟人走了。有人说这婆娘被人卖了,有人说这婆娘一点也不笨,她跟人到山外享福去了。在那个困难的年月里,我们那里就有不少姑娘、寡妇嫁到了关中富庶一些的地方,当然她们的附加条件是男方要给全家人把户口上到关中。我小时,就跟同伴们唱过这样的歌谣:
山高石头多,
出门就爬坡,
地无三尺平,
年年灾情多,
引上婆娘娃,
出山上户口……
这种选择也是那年月许多长相漂亮脑子灵活的人的一种明智的选择。但汪顺银的老婆是不是自愿去的,我们不知道。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当初办这事的人许多人已不在人世了,他们把有些事也一同带到了土里。
汪顺银在监狱里服刑,家里也留下两个儿子。他的哥哥和嫂子不能生育,抱养了一儿一女。这两上儿子就靠他哥嫂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照看。这两个儿子,大的叫姓娃,老二叫三姓。把小孩叫做三姓,那是为了小孩好养活。《三国演义》里不是把吕布叫三姓小儿吗?乡里人笨想,这是三姓人家的儿子,小鬼来勾命也搞不清楚是谁家的儿子,这样的孩子一定少病少灾。这两个儿子的性格也象他们的父亲和伯父。老大眯眯眼,特老实,老二又高又大,性格强悍,相貌出众。老大姓娃上学念了五年的老一册最后回乡劳动了。老二能学会,偏不肯学,经常偷伯父家的东西。我们常常看见他的伯父追着打他,他在前面跑着,他的伯父在后面用石头砸着。石头落在老二的身后。他的伯父气得唾沫星子四溅地骂着叫着。
大约是这三姓将他的伯父气极了,他的伯父给三姓动了脑子。他做生意,在山外的朋友们多,就托人在山外的什么地方给三姓寻了个过继给别人当儿子的事。据说这家人很富有,据说家里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将来长大是要给三姓做媳妇的。这些我们都没有看见,但三姓走时穿的是一身新,跟在一个推自行车的男人后边,他的伯父送着,我们是亲见的。我们那时很有些嫉妒的意思:狗日的三姓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这么好的事怎么让他遇着了啊!三姓走了,我们还得过自己的穷日子。但时间不长,大约是一两年后吧,传说三姓因为偷这家人的东西被人被人家撵了出去。偷的是什么呢?是粮食。听说是三姓将人家的麦子偷藏在朋友家,想拿回山里来给他瞎眼睛的奶吃,结果不知怎么给人家发现了。孝顺他奶让人敬佩,但偷东西让人不齿。他奶的可怜这是我们亲见的。一个七十岁的老婆婆,常年都在要饭。瞎着的眼睛不知是怎么摸索着走那么多的路的。这个要饭的老婆婆和我们家也有一点关系。什么关系呢?我的母亲娘家和这位老婆婆娘家是同村。攀扯起来,我的母亲应叫她姑奶。我知道我们那一户在我们村最小,所以攀扯的关系中,我们的班辈最小。我母亲的娘家也是小门小户,所以她们的辈份也最小。这位姑奶和母亲不同姓,但母亲见了她不叫姑奶不说话的,因为她们只要一说起故乡的方言就亲切得象见了亲人似的。可我们这可怜的姑祖奶整年的要饭,包括大年三十初一。到了我们门前,母亲总是要给她捞一碗饺子,拾几个白面馍,可怜争气的老太太总是不要,姐姐总是让死让活硬塞到她的篮子里。到后来老太太一走到我们门前拧着一双小脚飞快地跑了,怎么喊她也不肯停下来。
三姓被撵了出去。他并没有回老家来。到那里去了,不知道。多年以后有人在西安见到了他。那是我的三表哥。三表哥担了一担沙果到西安去卖,卖得很快,可钱被人偷了。可怜的三表哥一个人坐在小街树荫下哭着。三姓来了,这时他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一个少年,可身板象一个成人。他问明白了三表哥的事,说, “我帮你寻去,你就在这等着。”到了下午,他拿着三表哥的烂钱包回来了。钱一分不少。这三姓知道三表哥对她奶好,又请三表哥下馆子吃了顿,又让给她奶捎了几十块钱。三表哥看这位小表叔的打扮,完全是城里人。雪白的汗衫上,印着北关纸厂四个字。三表哥想:这小表叔怕是在纸厂当了临时工了。那年月农民中有出息的都出来做临时工,当然这要关系,要后门。三表哥回家向人们说起他的奇遇,一脸的得意,连连地感叹:“还是亲戚乡党亲呀,走几千里路还是亲人。”我们听了也叹息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没有让我遇着,这么的一个好亲戚怎么在那么远的西安呢?
再见到三姓,是五年后。那时我已上完高中,考上了师范。三姓回村来,一身城里人的打扮,这把我们这些刚考上学还没有来得及把农民皮扒下来的大学生震住了。更要命的是他脸上的那些冷漠,我们实在学不来。这时候土地已经下户,他家的地他哥一个种就足够了。他在家就是上集,喝酒,跟闲小伙子们较量本事。他给我们表演过双手拿两根钉子爬上房顶的绝活。他也跟小伙子摔跤,常是他胜。他有时在家,有时去西安。有聪明人说,三姓在外面其实是当了小偷,要不然他会找着了小偷偷了的东西,要不然他能轻松的爬上房顶。有人从他家用很少的钱买了几十双皮皮鞋。卖了之后又说这是偷来的。但本地人谁也说不出三姓偷了他家的东西。
乡下的晚上是寂寞的。不放电影,没有电,人们一到天黑全都睡了。有着多余精力的小伙子睡不着。当年的村长买来的柴油机、发电机已经用坏了。随着村长的下台,没有人敢去修理它们。当年的现代化运动终于进入了休眠期。晚上干什么呢?小伙子只好去代销店、医疗站。去代销店可以买一杯白酒下肚,和人闲谈一会,去医疗站和女赤脚医生拉会子闲话,问问她身体上的小毛病该如何去治疗。
赤脚医生姓吕,是个姑娘,脸白白红红,只是眼睛有点近视,看人时眼睛老象是眯着。她的父亲是我们村上的老支书,现在他的哥哥是副支书。赤脚医生一般晚上要开门,那时在乡下干活的人们常来买药、看病。当然这个地方热闹。这个地方是大队的办公室,也是小学校的所在地,也是代销店的所在地。我们村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全在这里。晚上没事可干的年轻人来这里听会子闲话,朋友之间较量一下本事,打听一下那里有电影,或是来和小学的老师打会球,这算是无聊岁月的一点可怜的快乐吧。慢慢地人们发现三姓来这里多是和姓吕的姑娘闲谈,他们的接触过于密切了一点。开始人们谁也没有在意。因为姓吕的姑娘比三姓大好几岁,而且人家已经定了亲。
姓吕的姑娘定的人家是我们村上姓张的人家。张家父辈兄弟三人,老大是正经的国家教师,老二是村上的支委,我们小队的队长,小山村著名的政治家。老三是我们县一个局长。吕姑娘定的是张家老大的长子,一个和我们考过大学但运气不好的小伙子。但个人在这方面的运气不好,不能证明在其他方面的运运气也不好。第二年,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父亲生病了退休,他便顶替了。先是在一个乡上帮忙,半年后就借教到县团委,后来是上党校,回来后成了正经的团县委书记。这时他提出不要姓吕的姑娘了,文明的说法叫解除包办婚姻。吕家的人脸色全黑了。姓吕的姑娘一见人就诉说着张家人的忘恩负义。可在一对有力量的人物面前,谁敢说对方一句不是呢。听吕姑娘话的人多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这时谁会听她的诉说呢,是三姓。这是一个从小没有人管教过的孩子,不知利害,不怕天地。所以他们在一起闲谈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
吕家的人当然不赞成这事。一则是年龄不当,二则是当年送汪顺银进牢,他们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怕的是汪顺银刑满回来后的报复,现在怎么能把女儿送到仇家手里当人质。老吕头流着眼泪向女儿讲此事的利害。女儿答应了。当汪三姓向她求婚时,她说:“人家张家不要我了,我跟了你,怎么跟你三嫂相处呀!”
三姓的叔辈哥哥娶的是张家老大的二女儿。自从退了婚,吕家人一见张家人,都远远地躲开走,年轻的吕姑娘常常是怒目相向。张家的二女儿,三姓的三嫂子是个直性子,不肯吃亏,她偏在人前夸自己兄弟娶的城里人的女儿如何漂亮,如何文明,又散布吕姑娘如何与男人相处不检点小节,又劝自己的小叔子不要理这样的人。
三姓爱上了吕姑娘,这怕是真的。因为后带他被抓住,没有说吕姑娘一句坏话,相反胡咬仇家却是他杀人的同谋。三姓开始讨好接近他的三嫂了。他的三哥在百里外干临时工,三哥家的活他全包了。他嬉嬉哈哈,和三嫂相处得象姐妹。这事中的危险张家老二先向侄女警告了,但侄女不听。依然和三姓接近着。三姓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和吕姑娘的事却事与愿违。因为他很快就选择了杀了三嫂子。
事情是五月端午干的,可端午节的前两天谁也看不出来有一点什么。端午节的前两天,三姓为三嫂子的小儿理了一个小平头。为自己理了一个光头。别人问他,“为什么理这电棒头呀,难看死了。”他说,“你看我的死型都出来了,理了光头,警察抓的时候采不住我的头发。”这个说话,常是这样,一句高一句低的,没有人在意。端午节的前一天逢集,他还去买了点肉,一斤酒,回来说过端午呀。端午那天下雨,一整天没人出门。第二天,不知谁去三嫂子家,发现门半掩着,进去发现人死了。三嫂子死在炕的火塘边,身上被斧子砍了十几下,身上穿的是秋衣秋裤,这实际是农村人的睡衣。脸被斧子砸得变了形。儿子头被砸扁了,耳朵旁扎进去一把木挫。女儿因为端午的前一天去了她二外婆家,逃过了此难。
派出所是中午来的。县上公安局的刑警队是傍晚来了,十几分钟后,他们从三姓家楼上翻出了血衣。案子破了,只是一个捉拿逃犯的问题。三姓早在前一天跑了。
半年后,三姓被在韩城抓住了。在公安局里,警察问,做案的动机,同伙,他说:“问啥哩,杀了两人,啥都够了。”警察让他争取立功,争取宽大处理,他笑笑,不言语。警察一定要他交代同伙,他就把和他父亲或他有仇有怨的人扯上。警察带去了几个人,一对证,啥都不是,也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枪毙三姓是在镇上。那天逢集。集还没有上来。警车就把三姓带到了。人们听说了要枪毙人,急忙往河边跑,跑过去,已经完了。一张席子盖了三姓,两个警察守着。听说三姓下车是自己走下来的,笑笑地寻着我们村的熟人,完了说,“咋不见我们沟里一个人哩。”警察的活干得利索,没有挖一个让犯人跪的坑,也没有拉陪刑的人,几分钟就完成了任务。
吕姑娘在三姓被毙了的一年,嫁到了新疆。是她三哥在兵团里为她介绍的。我见过她一年后和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回来。小伙子用自行车带着她上集,一人穿一件黑呢子大衣,怪漂亮的。可她回去后不久就服毒自杀了。据说是谁给小伙子说了什么。
汪顺银在三姓被枪毙了的第三年刑满释放了。他回村的时候,戴一顶白帽子,穿一件白衣服,样子象是医生。听说他在牢里确实干过卫生员之类的活。他的小儿子被枪毙了,大儿子吓疯了。他大哥汪顺金早搬到山外去住了。不知他此时有何想法。然而这近七十岁的老头子却硬气,回老家来夸耀他在山外什么地方已成了家,还有儿子,听说也是大学生。后来问清楚了,上的是电大。人们都暗暗地笑。这个有着传奇经历的骗子,老年回故乡的表演,没有引起年轻人的一点重视,他的白大褂,他的大学生倒叫我们觉得他可怜。因为我们知道,监牢里的卫生员跟村上的赤脚医生差不多,电大生跟没上大学差不多。他以为故乡还是前三十前年的样子。但他走的时候还是响了一挂鞭炮,巨大的响声引得许多人出来看,人们觉得他太嚣张了,人狂没好事,狗狂豹子吃。果然汪顺银让侄子用自行车带到关路,摔了一跤,满鼻子满脸的血,他用手一抹,回山外他的新家去了。
汪家在我们村没了后人。
房子倒了,成了一个坑。坑后是几代人长满青草的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