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返校
墨绿色的列车行驶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春节刚刚过去,冬眠了一季的麦苗才伸了一个懒腰就又钻进厚厚的棉被下呼呼大睡。从远处望去,一节节车厢似乎是用火柴盒拼在一起的玩具。男星和亚东就坐在其中一个盒中,相对于外面的冰天雪地车厢里却温暖如春,许多乘客都脱去了厚厚的外套,还有人把车窗稍稍打开一条缝,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
坐在南星旁边靠窗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很斯文的模样,正在读南星刚才在候车室买的一份晚报。亚东坐在南星的对面,闭目听着音乐,他一侧是一位女孩,齐耳短发,大大的眼睛,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
南星无聊地望着窗外,一侧飞驰而过的白杨就像一株株棉花树,偶尔一所农舍一闪而过,大门上的秦叔宝,尉迟恭威严地站岗放哨。
这是从石市开往长春的2046次列车,下午16:35从石市出发,20个小时后到达终点站。南星二人在正月十五乘坐这趟夜车第一个原因是车价,比白天的特快便宜一半;还因为下午坐车时间上更从容一些。当然,有好就有坏,列车到达秦岛的时间是夜里02:34.只是南星说他还没有坐过夜车,觉得好玩。
“会玩升级吗?”那个男生一放下报纸南星就很突兀地问道。
男生点点头,南星又期待地望着女孩。
女孩微微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打得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南星连说两遍,从书包里掏出扑克“你和我一军就行了”他又对正在听音乐的亚东喊道“打牌了,打牌了。把报纸垫在下面。”
桔红色的夕阳斜射在一张张扑克牌上,车厢里的暖气越烧越足,仿佛火车跑了一段路出汗了。打牌的四位也脱去外套,那女孩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从谈话中得知她是秦市卫校的一名准护士。“白衣天使呀!”南星听到后脱口而出。女孩抿嘴轻轻微笑。那个男生是吉大的学生,牌玩的不错。
阳光不见了,车窗外面像是被稀释的墨汁,车厢里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又一局结束时,亚东扔下手中的扑克说道“吃饭吧,我有些饿了。”南星边整牌边兴奋地说“我们马上打到‘K’了。哎,八点多了。”
“吃饭!”他把扑克收好,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食物,掏出一碗方便面和一袋鸡蛋。他先泡好面又打开袋子,递给亚东一枚,又掏出两个,对旁边两位说,尝一尝,我妈妈腌的咸鸡蛋。两人忙推辞,南星却不由分说一人手里塞一枚。女孩打开桌上的食品袋说:“你们吃香蕉吧,我这里有。”她掰下三个递给每人一支。吉大的男生道了谢,南星却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突然听到有人喊:“烟花!”黑黢黢的窗口霎时间变成万花筒,五颜六色的炮仗映红半边天,南星趴在窗玻璃上向外望去,天空中两盏孔明灯飘起,一枚“天女散花”在空中炸开,像满天的流星坠落,星光下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吃完饭,亚东合上眼沉沉睡去。吉大的男生对对面的女孩说:“咱们俩换换位子行吗?我想抽支烟。”女孩点点头坐在南星旁边,南星顿时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那男生打开窗子,风向他扑来,他稍稍探出头,点燃一支烟,深深的吸一口,吐出。
南星扭头对女孩说:“我们那儿正月十六才放礼花,明天晚上谁能烤一百家就能长命百岁。小时候我和弟弟一到那天就跑出去一家一家烤火。”
“那烤够一百家了吗?”女孩感兴趣的追问。
“没有。各家差不多同时点火,没烤几家火就熄灭了。对了,正月十二我们也点火,不过火要小一些,也不用柏灵。据说那天晚上老鼠要娶媳妇儿,点火是为它们的花轿照路。”
“真的吗?”女孩格格笑起来“我在旧年画上见过。”
那男生抽完一支烟,放下窗子也睡去了。南星又对女孩说:“我去过你们学校,你们那儿不是有个湖吗,湖中央还有一个小岛。”他回忆记忆中的小岛:一孔石桥架在湖上,岛中央是厚厚的草皮,围着草坪同心圆般种着几圈笔直、高大的槐树,组成一把巨大,浓绿的遮阳伞,遮住小岛。四月花开的时候,整个湖面都浸透了浓浓的槐香。湖面上撒满槐花,大红的鱼儿猛地探出头,衔一瓣花,又倏一下钻回水中。
“很漂亮。”南星喃喃的说,忽地又想起什么,说道:“忘记介绍了。我叫赵南星,南方的南,星星的星。爸爸说生我的时候正好有一颗流星从南方划过,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那你是天上的星星下凡了。”女孩格格娇笑,“我叫李小茜,是一个‘草’字头,一个‘东西’的‘西’的那个‘茜’,不是‘倩女幽魂’的那个‘倩’。”
“噢,我知道,《红楼梦》上有一个丫鬟就叫茜雪。”
“呀_!你还看红楼梦?”李小茜嚷道。
“我最喜欢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率性,纯真。”南星也来了兴趣,又念道“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哎,你喜欢哪一个?”
“嗯_”李小茜歪头想一下,说道:“我更喜欢史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
“我也挺喜欢史湘云的。红楼梦上我最喜欢林黛玉、晴雯、史湘云、探春。不对呀,”南星笑道“你应该喜欢贾宝玉才对,再不济也应该是卫若兰,蒋玉函呀。”
“呀,”李小茜举手捶了一下南星的肩头,又笑呵呵道“不过我也挺喜欢卫若兰的,他是史湘云的丈夫。”
“嗬,真厉害,连这你也知道,一定看过脂批的《石头记》。”南星 故作吃惊状。
“那到没有,不过我读过周汝昌的《红楼小解》。”李小茜格格笑道,“从图书馆借的。”
“对,那老头挺厉害的,听说他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南星话锋一转“你还喜欢读什么书?”
“嗯,像三毛的啦,琼瑶,席慕容……”
“打住,打住吧。”南星两手做个停止的动作“别往下说了,一定全是言情系列。”
“谁说的,我还喜欢读<哈利。波特>呢。”
“真的。”南星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读了几本?”
“只看了第二本,”
“你等等,”南星一跃而起,站在座位上在行李架的箱中摸索半天,掏出一本书“第四本,《火焰杯》”他把书递给李小茜“我觉得这本写得最棒,你看看。”
“谢谢。”
窗外已是墨汁般的夜色。车厢内灯火通明,大部分人闭目养神,有人还打起了呼噜。亚东和吉大的男生头挨头亲热地睡去了,南星向小茜望去,正好小茜也转过头,他们相视一笑。
“你知道吗?我听说天津出了一批艾滋病人,专门用针头扎人,一会儿到天津你要小心。”南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真的吗,”李小茜嘻嘻一笑,“那,到天津这段路上你做我的男朋友吧。保护我。”
赵南星盯着李小茜,李小茜也歪着头看着南星,忽闪着大眼睛说道“看谁先把谁盯脸红。”
南星觉得脸上一热,忙转过头,嘴里咕叨着:“别这样。我,这个,早上起来忘记刷牙,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心里却骂自己:你这笨蛋。小茜又格格笑了起来。
李小茜托着腮睡去了。南星东张西望无聊地坐着。他扭过头,看见李小茜雪白的脸庞,小巧的耳朵,耳背上细细的血管,一缕秀发垂下来遮住耳朵。南星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替她撩起那缕青丝,他抬起手,一个声音由远而近“昌黎车站到了,昌黎车站到了……”列车哐荡哐荡地开始减速。南星挠挠头对睡眼惺忪的李小茜说:“清醒清醒吧,快到站了。”又踢了踢仍在沉睡的亚东“醒醒,下车了。”小茜拢一拢头发,说:“我去洗洗脸。”
列车02:34准时抵达秦岛。南星一行三人下车,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好冷!”南星打个激灵。站台上的灯光把黑暗吹得丝丝缕缕,可数步之外,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夜。
“在候车室忍几个小时吧,六点左右就有车了。”南星回头对二人说,李小茜点点头,亚东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候车室里也有暖气,虽不如车上暖和却也凑合,里面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乘客,多数摇摇欲睡。离开了颠簸的列车南星感觉一阵困意袭来。
睁开眼,南星发现对面的亚东与李小茜正在聊天。天已蒙蒙亮,他站起身,跺跺麻木冰凉的双脚向室外走去。
“走吧,外面有摆摊卖粥的,我们喝一碗,公交车差不多该来了。”南星从外面折回对二人说道。
天空是一种铁青的颜色,米粥冒出热腾腾的蒸汽。八路车开来了,南星帮李小茜放好行李,挥挥手告别。公交车转个弯,不见了。亚东拍一拍发楞的南星说:“走吧,34路车来了。”
第二章 乞丐
秦岛的清晨,天空似乎在大海中洗过一样,像最最纯净的蓝宝石。校西门的马路对过摆着小饭摊。南星和王超正在那儿吃豆腐脑、油条,一个乞丐走过来。三月的秦岛天气还是很冷的,尤其早晨,仰光洒在身上只不过是个点缀。那乞丐却只穿了件辨不出颜色的长裤,光脚蹬着一双旧皮鞋,赤裸着上身却似乎不觉的冷。他不像其他乞丐那样蓬头垢面,而是留着平头,短发根根直竖,裸露的部分也还算干净。乞丐四十岁的年纪,迈着大步走来。经过南星与王超的桌旁时,南星伸手递过去两枚硬币:“大叔,吃顿早饭吧。”那乞丐止住步子,瞟了二人一眼,冷冷地言道:“不够,”南星微微一愣,又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纸币:“我只有这么多了。”那乞丐接过钱也不道谢,径直走开。一旁的王超再也忍不住,说道:“这要饭的,给钱还嫌少。”南星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今儿这早饭你掏钱,我兜里一分也没有了。”
“真还都给他了。你做好事,我掏钱。”王超仍旧不平。
“回去还你。”
“不用,就当我做的好事。做好事心情真好。老板,再来碗豆浆,多放糖!”
“呵呵”两人都笑了。
第三章 于郁
于郁死了,她去新校区玩,穿过马路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径直向她开去。于郁飞了起来,她的灵魂飘飘渺渺,在空中飞翔。
南星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长的时间,似乎他的魂魄也已出窍。
我们最不相信的往往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意料不到的事情。全班人都向医院跑去,走廊上满是人,许多女同学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泣。
于郁是我们的同学。在这一天的前一刻还是个爽朗的女孩,爱说爱笑。
一个生命随风而逝。
那天晚上宿舍出奇地静,大家都很早就躺在铺上,谁也不说话,思索着人生无常。南星回忆在班上同于郁玩笑的情景,他问自己,生命真得如此脆弱吗?
清晨南星很早就醒来,他悄悄穿衣下地,轻轻走出宿舍。
他觉得心中憋闷,骑车来到环海公路,清凉的海风扑面而来。车很少,能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远远传来汽笛的声音,一艘渔船漂浮在海上。
南星骑到一座桥上。右前方的远处是一处悬崖,崖上住满海燕,在晨曦中展翅翱翔。桥下是一条入海的小河,夜里涨潮时海水顺水而上,白天河水再流回大海。小河一边的沙滩上搁浅一艘破旧的渔船。南星放好自行车,顺台阶走下桥,小河的另一边,有几位老人和妇女在挖蚯蚓。忽然他听到有人叫“嗨,小兄弟!” 南星顺着声音向桥洞望去,一个人坐在桥下,笑呵呵望着他。
“是你,大叔。”南星认出是那天早晨的乞丐,他走进桥洞。乞丐今天穿了一件短袖的衬衣,手中拿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面前的石头上放着一只烧鸡,还没有吃。
乞丐注视着南星半响,缓缓言道:“小兄弟,我行乞度日,别人都叫我要饭的,只有你称我大叔_ _ _”
“你和我爸爸年纪相仿,称你大叔正应该。再说,我看大叔也不似一般的乞丐,日后定有一番作为。”南星认真地说。
“哈哈哈,小兄弟,不瞒你说,老哥哥年轻时确实想做一番事业。只因贪爱杯中之物,几次误事……如今年纪大了,改不了了。”乞丐声音渐渐萧索,然后又“哈哈”一阵大笑,“你我二人有缘,来,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南星。南星也不客气,大口咀嚼起来。乞丐却掰下鸡头津津有味地啃着,他打开水壶“咕咚”喝一口,南星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乞丐把水壶递给南星“能喝酒吗?”南星点点头接过酒壶,先闻了闻,也像乞丐大叔那样喝了一口。他只觉得嗓子眼火烧一般,猛烈地咳嗽起来。乞丐又哈哈大笑接过酒壶,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南星半天止住咳声问道:“大叔,这是什么酒呀?春节我们喝的衡水老白干, 67度,也没有这么辣。”
“这是我自己酿的高粱酒,只剩下这么些了。”乞丐正色道:“小兄弟,我姓‘胡’,单名一个‘立’字。以后你叫我胡大哥就行了,不用什么‘大叔、大叔’的。”
“胡大哥。”南星叫道:“我叫赵南星,南北的南,星星的星。”
“南星兄弟,我观你面色似乎有什么心事,能说出来吗?”胡立问道。
南星微微诧异,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关于于郁的死。最后他说:“胡大哥,你年纪比我大,经历也一定比我多,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突然会死呢?”南星稍稍有些激动。胡立把酒壶递给南星,“喝一口”。南星迟疑一下接了过来,他小心地喝一口,酒似乎不像刚才那么辛辣。
胡立叹一口气,言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南星插口道:“我知道,这是《道德经》上的话。”
胡立点点头,又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言道:“生与死的问题不是你我碌碌之辈能够参透的。我不想对你说太深的道理,没有用, 我们活着的人只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去考虑生与死。”
南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胡立却站起来,“我还有些事情。改日有缘,我们定会相见,再见。”他转身穿过桥洞向另一面走去。南星猛地想起什么,边跑边喊“胡大哥,等一下。”胡立转过身,南星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胡大哥别见笑。”胡立“哈哈”大笑,伸手接过钱放入衣袋中,也不说话,头也不回大踏步走远了。
南星返回桥上,推车走向桥的另一边。桥北是一座小型的水库,水色碧绿,湖面上落着几只白色的大鸟。再远处是一片树林,郁郁葱葱,哪儿还有胡大哥的身影。
那天夜里南星在日记里写道:现实世界并不因为我们是好人而多一份关爱,也不因为我们是坏人而厌弃我们。它不爱我们,也不爱任何人。不论岳飞在世人眼中多么忠诚,不论后人如何崇拜,他在当时为高宗所斩,死去,世界不爱他;不论秦桧如何奸诈,如何受后人唾骂,甚至后人以名中有“桧”字为耻,赵构时代的秦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终其一生,秦桧大权在握,官至极品,封妻荫子,然后死去,世界不恨他。
可是,爸爸妈妈爱我们,身边的朋友爱我们,人与人之间有爱。岳飞被世人称为“精忠报国”,青山有幸埋葬了忠骨,千百年来为人津津乐道,我们自己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