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嫱儿,不要走太远,就在我身边玩,知道么? 嗯,我知道。嫱儿笑吟吟地对我说。 嘱咐完,我便重新静下心来执起画笔,面对着遍山春色,继续描摹起来。 我叫毛延寿,我旁边的这个七岁的小女孩是我的义女,名叫王嫱,我爱称她为嫱儿。尽管她是我的义女,但她却坚持叫我“叔”,因为她觉得这样称呼比“义父” 要亲切得多,我也很赞成这种看法。她只与我谈得来,因为我和她的性格相像,而且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默契,默契得以至于我不必说些什么,她就已经懂得应该做些什么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所以,嘱咐之类的话我不必说,她自然懂得,但我却总喜欢多上那么一嘴,这才能让我心安理得一些。她聪明可爱,聪明得让我有点感伤,可爱得让我心碎。我只能暗自感慨:嫱儿是生不逢时啊! 我虽然是一个小有名气画师,但真正能够懂得我的作品的内涵的人只有嫱儿,所以我们两个谈得来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是一个宫廷画师,但却终日无所事事,因为皇帝不需要我真正的有什么作为,他只需要在“毛延寿”这三个字前再缀上“宫廷画师”四个字,其它的,便不需要我再多做些什么了。美其名曰: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敢劳尊大驾。而实际用意我也懂。他需要借助我的名气向世人昭示他汉元帝刘奭是一个能够礼贤下士的明君;进而,反正养了那么多的人,再多养一个闲人也无所谓,但多养一张嘴在身边——尤其是我这种直言不讳的嘴在身边,做些什么事总显得碍手碍脚。时间一长便找了个理由把我一脚踢得远远的。我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而且也懒得与这种俗人共事,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叔,你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我……有一点累了。 哦。 (二) 我与许多画师一样,喜欢美好的事物,比如春天,每一年的春天我都会带着嫱儿踏青赏花。毛家与王家是世交,于是王公就提议让嫱儿当我的义女,我自然不会反对。其实,我也知道他的用意——想借助我,让嫱儿成孪成凤。 王兄,你真的想让嫱儿入宫么? 当然,她只有这样做才能一生都荣华富贵。 你不觉得你这么做断送了嫱儿一生的幸福吗? 幸福?让她能够一生都锦衣玉食,难道不是幸福吗? 我不能再辩驳什么了,因为他的观点与我的观点有很大出入,再辩驳也是徒劳。 在一次踏青时,我问嫱儿:嫱儿,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知道,父亲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入宫面圣,得到他的宠幸。所以取名嫱,字昭君。 你希望这样做么? 我……我不知道…… (三) 转眼之间,嫱儿已满十六岁了。二八芳龄,对于其他女子而言是幸福降临的时候,而对于嫱儿来说则是噩梦的开始。 入宫通牒如期下达王府。王伯兴高采烈地将嫱儿送入花轿。我随同嫱儿一起入宫。 我在心里问坐在轿子里的嫱儿:嫱儿,你准备好了吗? 我很快得到了回应:嗯。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走吧。 好……好吧。 起——轿! 于是,一路上吹吹打打地进了宫中。整个巷子锣鼓喧天,而我的心情却低到了极点。感觉那乐声煞是刺耳,于是索性捂住了耳朵,不去理会。 很快,队伍就进了皇宫。这里的空气低沉得让你透不过气来。虽然装点得富丽堂皇,却没有一丝暖意。我心中在想:这真的是嫱儿一生的归宿吗?倾国倾城的嫱儿难道从此就要在这个金色牢笼之中度过一生吗? (四) 叔,你帮我画像吧。 好啊,别人给你画我还不放心呢。 说真的,别人画像我确实不放心,宫里向来有个暗行的规矩:给的“犒劳”越多,画师画得就越尽心,即使人长得不堪入目,画师也会画得貌若天仙;不给犒劳的话,即使人赛西施,最多也只会被画成东施。以嫱儿的性子,自然不会屈从,怎能让这群匪类侮辱嫱儿? 按理说依照嫱儿的样子在纸上“复制”一个嫱儿对我来说如同家常便饭,而今天却不知如何下笔。笔悬在纸上停留许久,直到嫱儿发觉才打破我的沉思。 叔,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 画吧。我对自己说。 很快,嫱儿的画像已然完成。面对着这幅得意之作,我不知是可喜还是可忧。 叔,我觉得你这幅画像还有一点欠缺。 是吗? 的确,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意识到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接过画笔,饱蘸浓墨,毫不犹豫地在双颊处分别点了一个黄豆般大小的黑迹。 你?!我惊讶地看着她。忽然我意识到了什么,我说:你这是在断送你一生的前程,你懂吗? 我懂,但我不想过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更不想让皇帝留恋我的美色而成为亡国之君,而我也要从此遭受骂名。 可你的牺牲太大了。 我无怨无悔。 画卷交到皇帝的手中。自然,嫱儿落选,留在深宫,成为一名宫女,她也将从此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为了让嫱儿不寂寞,便陪她留在宫中,不再外出云游。而嫱儿十六岁的那一年,也成了我游戏春天的最后一个回忆。 许多女子刚入皇宫便入冷宫,于是怨气便随之油然而生,不知有多少女子被这怨气憋闷得窒息而亡。而这怨气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渗透到嫱儿的房间来的。我们终日在一起吟诗作赋抚琴论画,毫无半点悲凉景象。就这样,几年的光阴瞬间即逝。 (五) 听,那是什么声音?嫱儿听到了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吹吹打打的声音,于是好奇地问我。 没什么,是匈奴单于呼韩邪朝见皇帝。 呼韩邪? 嗯,是一个很有作为的首领。据说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要与朝廷联姻的。 是吗?看来不知又有哪个公主要远嫁他乡了。 不,传闻皇帝要派一名宫女嫁到匈奴去。并赐封那名宫女为公主。 呵,这果然很符合当朝天子的脾性啊。嫱儿不无嘲讽地说道。 我也对此表示赞同:是啊,他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女儿远嫁西域受苦呢? 突然,我感到她心中一动,她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等着我的回答。 不!绝对不行!我恐慌地喊道。 为什么不行? 你知道去西域生活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将从此背井离乡!意味着你将从此再无法回归故里!意味着你将从此孤苦无依! 可难道整日呆在这如同牢笼般的皇宫之中就不算是背井离乡吗?难道我现在有机会回归故里吗?而且,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依靠谁了,不是吗?与其在这里整日无所事事,倒不如去做一些有益国家的事,我这一生是不可能谈什么幸福了,那就让我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一些吧。 我被这一连串的回击弄得不知所措,我不得不承认嫱儿说的颇有道理。 你总是这么任意妄为。我伤感而无奈地说:但却每一件事都是那么具有说服力,好吧,这次也依你吧。 她笑了,欣慰地笑了。 很快,皇帝批准嫱儿的请求。并派人叫她匈奴的礼仪、习惯、风俗、文化和音乐,不日将风光大嫁到西域。 (六) 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我与她并肩而坐。 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难道你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吗? 嫱儿听我这么一说,忽然像个小孩子似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叔,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啊!我从小跟着你长大,你是比我父亲还要亲的人啊! 呵呵,不用担心,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你如果想我了,我会感觉到的。对了,我这几天连夜做了一支琵琶,送给你,即使你感觉不到我,看着琵琶也就相当于看见我了。 嗯!嫱儿拭去泪水,孩子气地点了点头。 这是生命之中最长的夜晚,比嫱儿入宫的前一个夜晚还要漫长。我也真希望太阳不要升起,即使真正从此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也情愿! 但太阳终究还是升起,嫱儿终究还是要离去。 临行前,皇帝仪式性的与嫱儿进行劝慰。如我所料,当皇帝看到嫱儿的非凡容貌时,顿时大惊失色。 我暗自好笑,这就是“礼贤下士”的汉元帝,连自己家中有如此美艳的女子都不知道。 我站在送行队伍的最前端,望着端坐在马车中即将出塞的嫱儿——昭君公主。突然间,我有一种被雷电击到了的感觉。对!就是这种感觉!我当年画嫱儿时的缺憾,就是这种洒脱、凛然与坚强!现在的嫱儿焕发出一种超乎寻常的美丽。然而——这一感觉发现的太迟了,时间已不允许我做些什么了。 我捕捉到嫱儿的目光。 我感到嫱儿在对我说:叔,帮我照顾好我的双亲。也照顾好你自己,这是我最后的一点愿望了。 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再做什么了。我的生命自你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什么?!嫱儿惊愕地看着我。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没什么……现在是冬天,挺冷的,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嗯,我知道。 我的嫱儿走了,百姓的昭君公主走了。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我的夙愿已经完成,看来我也该去了。 (后记) 奉天承运,皇帝昭约。宫廷画师毛延寿监守自盗,为谋求私利,公然向秀女勒索财物,若不顺从,则任意涂鸦,因而使无数秀女难以面见圣主,罪在欺君,实属十恶不赦,本应诛其九族,然皇恩浩荡,只究其一人之罪,判斩立决,其所有财产充公入库、所作画卷当众焚毁。钦此! 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不容许我有半点辩驳。 其实这个结局是我早料到的。其他画师早已看我不顺,怎能不借此机会倒打一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把自己的罪行强加在我的身上,好卑鄙。“诛九族”?我的族人就只有我一人而已,哪里是什么皇恩浩荡! 行刑前,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毕生的心血在熊熊烈火中痛苦地扭曲着化为灰烬。看着刑场周围的百姓愤恨地唾骂着我,我知道我将以一个无耻之徒的形象展现在后世之人的面前。 对于这些,我都无动于衷,即使是刀切入我颈中的那一刻,我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然而,我只悔恨我没能给后人留下一幅完美的《昭君出塞图》,恐怕世上再也无人能领略到这摄人心魄的美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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