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上的是所乡村学校,还是在一座庙宇的基础上改建的,因此许多校舍的砖瓦梁柱都残留着佛教的图腾和松香气味。特别是校门口一对原镇守庙宇的石狮,改门换庭成了学校的守护神。它不同于我们常见的那种,而是块白里嵌着青色小点的整石,厚有二十公分左右,有圆形的头部和方形的身座组成一个狮身模样。它的两侧非常平整,而就在圆面则雕刻着狮头,怒目圆睁,狮毛坚竖,非常威严。但我们不怕,常常飞身一跃跳到它背上戏嬉打闹,俨然成了我们的玩具。经过多少小手的抚摸,多少小屁股的厮磨,石头的头部和背部已溜光的滑。但它俩却从不发怒,任凭我们这些玩童在它身上折腾。
由于有了这对狮子,我们学校看上去挺有气派。虽说是乡村学校,可也不输于公社的完中。那时候小孩特多,每家都有三四个,我们学校虽只招五六个大队的学生,但不光有小学,还有中学,到七十年代还有高中,在校师生有千余人,因此名称就叫做“江头上中小学校”……为什么叫“江头上”呢?因为它就座落在江头上大队江头上村。
我已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只记得我还在上小学四年级,但故事却从那天在石狮的眼前发生了。放学后,我照例同着我最要好的同学邓小钢一道出校。刚走到校门口,就见吵吵闹闹围了一大群人。我们都是爱看热闹的,便忙挤进去,就见江大伟正揪着坐在狮背上的李雅芳的头发,一头往下拉,一头打,一头还在骂:“你这个富农婆,敢跟老子抢,不下来,
揍你个ד .而李雅芳则两手死死地抠住狮头不放,哭着骂:”你个不要脸的,强盗!强盗!“
我们都是一个班的,他们三人还都是江头上村的。李雅芳是小刚的同桌,就坐在我前面一张位子。平常我们三人最要好了。她受到欺负,我俩自然要打抱不平。何况江大伟是我们的死敌,他老仗着他老子江克成是大队的民兵营长欺负同学。小钢先冲上去,拉住大伟的手,骂道:“你给我放手!欺负女的,不要面孔!”我则上去抱住他的腰往后拖,叫他不要打人不要打人。
我那时是我们班上的副班长,又是红小兵,经常要在校门口站岗,学习成绩又好,老师都向着我。因此江大伟知道我不会和他打,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所以见我俩来,他就单冲着小钢挥手就是一掌:“要你来管,讨生活吃!”小钢身体单薄,哪里是五大三粗的江大伟的对手。虽然我在旁边拼命抱住江大伟,想让他不能动,但他粗壮的身体反倒拽得我在他的屁股后面东倒西歪。没几下子,小钢就被他掀在地上只有吃拳头的份了。我使尽吃奶力气,终于把大伟从小钢身上拉开。小钢一骨碌爬起,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边喊着:“你个王八蛋,别走!等着!”,一边朝校内跑去。
我知道他是去找他的哥邓小强来帮忙了。小强比我们高一级,但年纪比我们要大三岁,只因他成绩不好留了二级因而还只上五年级。但他却是我们学校有名的调皮捣蛋生,魁头虽不大却有股蛮力,一双小小的肉眼能透出凶光,嗓门一拉东村能响到西村。
这时小强已听到有人报信正朝这里赶。大伟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小强弟兄俩冲出校门,见大伟正往他家里逃,便像一阵风一样去追。我忙拉起李雅芳:“快,我们去看看!”
江头上村到处是小河小塘,河边的树林和竹园把整个村子掩映住,从外面除了能看到我们学校外几乎看不到房屋。村上有三十几户人家,但大多都姓江,李姓和邓姓很少,是外来姓。江大伟家在村最西面,小钢家在村最东面,而李雅芳家距小钢家前后相隔不远,中间有条小河,用一座石板桥连着。而这条小河可能是河边桑树多的缘故吧,叫“桑沟”,呈一S形,既东歪西绕把江上村分隔成三块,又像根绸带轻轻缚住整个村庄。而我住在苏家塘,在江上村东面,两村就仅隔着这条桑沟,可以说我家与小钢家是毗河而住。
大伟先沿着桑沟向西跑,见我们追着紧,便腾身跳上河边的一棵杨树,手捞到河对岸杨树的桠枝,像个猴子一样一悠身荡到了对岸。对岸就是江上村的稻场了。但这小伎俩难不倒我们。来到稻场,大伟绕着几个稻草垛跑,禁不住我们四人分头包围,不一会儿就被小强抓到了。小强一把揪住大伟的耳朵,小钢赶上对准大伟的屁股就连踹了几脚。大伟哭了起来。
这时,稻场北边的仓库门突然打开,从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生就一副凶相,一脸横肉,三角眼,铁塔样的块头,蒲扇大的手掌,臂上挽了个红袖套。我们一见这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特别是李雅芳,竟瑟瑟发起抖来。也难怪,她家是富农,成份不好,是专政对象,她父亲李志林隔三差五就要被大队里的民兵抓去审讯批斗。而这人就是江大伟的父亲 我们大队的民兵营长 人见人怕的江克成。
江克成一见他的儿子被打得哭,一阵鬼风般旋过来,嘴里还凶巴巴地骂:“你们几个小赤佬,敢打我儿子,今早非收拾你们不可!”小强刚想跑,就被他拎住了。江克成“啪啪啪啪”就是几个毛栗子,结结实实打在小强的小平头上。小强顿时疼得眼泪挤出来,嘴巴咧开来。
“老江,别去跟小孩子闹了,办正事要紧!”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从仓库那边传过来。我转头一看,仓库里黑压压地站着好些人,一个年纪五十左右,下巴黑茬茬,身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根亮锃锃的钢笔,胸前挂着枚毛主席像章的人站在门口挥着手对江克成说话。这人我认得,前几天还到我们学校作“反击右倾翻案风”报告的,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严主任。
江克成一听悻悻地放开小强,转身回仓库。小钢忙上前扶住揉摸着头皮的小强:“哥,我们走吧。”
“别,别要紧”,我突然发现了异常,手指着仓库对他俩喊:“怎么你爸也在,还,还被反绑着手?”
果然,仓库里人群中有一个矮小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背着门被两个民兵押着微弓着身子站在那里,两只手被反绑在后面,粗壮的麻绳特别醒目。小强和小钢两人一看到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江大伟则兴奋地大声喊起来:“嗬,大家快来看啊!快来看啊!邓国良被抓起来了!邓国良被抓起来批斗了!”边喊边迎着落日,冲过稻场,跑过一座用四块水泥楼板搭起的小桥,向西边的村里挥动着手臂跑去。
我忙拉起小强他俩,说:“快去看看。”
四人走到门口,门已被江克成重重地关上了。便又挤到北面的一扇窗盘口,一齐朝里望。屋里开着灯,有六七个人。屋子不大,只有三间,东侧的两间堆满了稻草,西面一间靠西墙有一个一米半高的木柜,柜顶则做成一张床铺,上面堆着席条和枕头被子。这种床我们这里每个村子都有,柜子里可放粮食,上面供看夜人睡觉。这些人就围着这床站着。有两个大队里民兵动手掀开被子和席条,下面堆着稻草捆,中间则露出许多已去掉稻草的稻穗。那个严主任冲两民兵喊:“再掀开床铺板,看看柜里面。”于是那两个民兵扒掉铺板上的稻草和稻穗,掀起木铺板,露出了满满一柜子的黄橙橙的稻穗。
“罪证已确凿了。还有一些被他藏在几个村民家里呢!”江克成对严主任说。
“那我们到那几家去搜。呆会把赃都起全了,再带到大队部去审!”严主任命令道。于是几个人押着邓国良走出门,向村东头走去。
“你爸不是生产队队长吗?怎么会被//////”我说到这儿,见小强他俩悲伤而又茫然的样子,吞下了还想说的话。
小强拉着小钢的手,默默地尾随他们而去。我和雅芳没有跟去。因为雅芳似乎已感到又一场灾难将降临到她家头上,而显得手足无措。而我,眼看日头要掉到地上了,还要回家割一篮猪草,否则家里的二头猪和一只羊今晚就得饿一夜。
我不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小强他们是怎么熬过这漫长的夜的。我是做着做着作业,聆听着蝈蝈在草丛中凄厉的叫声,在随手朝空中抓一下就能捏一把蚊子的秋夜中沉睡过去的。
第二天,我坐在教室里,没看见小钢的身影,只有雅芳自始至终孤零零低着头萎着身子坐在那里。江大伟也是迟到了十多分钟才昂首挺胸迈进教室的。第一节课完,就只见江大伟示威似的看着我俩,神气活现地向同学们宣讲“你们知道吗?我们村出大新闻了哇!邓小钢他老子这下倒大霉了。他竟敢不把队里的公粮上交,想藏着私分,给我老爸逮着啦!现在知道怎么了?正在全大队游街呢!哈哈!”
第二节课时,我一直不能聚起精神。于是就望着屋顶。教室是原来庙中的西厢房改成的,木头梁上雕着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都是佛教故事里的,但我看不懂,只知道是有关劝人为善的。课未完,就听校门外响起了刺耳的铛锣声。我明显感觉到雅芳的身体像被电击了一记。唉!每次大队里的游街批斗,作为富农的他父母,总归是一份子。
下课钟声一敲,我们就都朝校门外跑。自然,雅芳是不会去的。门外已乱哄哄站了很多村民和学生。只见游街的有八九个人,一律头带高高的纸头糊成的帽子,胸前挂着一块厚钢板做成的牌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分子***”之类的标语,反绑着双手,每一个都被一个握着红缨枪的民兵押着,排成一排,站在校门口的操场上。第一个就是小钢他爸,脸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第二个是他妈,蓬乱的头发遮去了平常白皙清秀的脸庞。后面是几个地主富农,雅芳她爸在最后一个。显然,后面这些人是陪斗的。
江克成挽着袖子,拎着面铛锣,“咣”地敲了一下,突地跳到门东侧的石狮上,再“咣”地猛敲一记,扯开他的大嗓门,喊道:“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年中央出了个姓邓的,刮起右倾翻案风。现在,我们江头上,又出了个姓邓的,身为队长,居然私藏公粮,妄图私分。这是什么性质?这是偷社会主义的粮,挖社会主义的墙,是反革命!”接着他把手臂一举:“打倒反革命分子邓国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毛主席万岁!”人群中接着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江克成跳下石狮。我看见光溜溜的石狮背上留下了他一双草鞋底下的污渍。他跑到小钢他爸跟前,先挨住脖子,然后飞起一脚,踢在邓国良的腿弯里,厉声喝道“ 反革命分子你老实点,给我低头认罪!你不老实,我们广大贫下中农不答应!”说着,他猛地往下一掀,邓国良一个趔趄,双膝跪倒在地。接着,他又把小钢他妈摁倒在地。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
二三分钟后,江克成又把小钢爸用力一拉,几乎要把他廋小的身躯拉得飞起来,高声叫道:“现在,我宣布,把反革命分子邓国良和他反革命的老婆押到公社,进一步审查!”然后押着小钢的爸妈,敲着锣向公社开去。我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队伍,直到消失在桑沟那片桑树众中,留下的只是小钢他爸廋弱的背影和他妈那带着关节炎的双腿迈出的蹒跚的步伐,以及那有点嘶哑而又发涩的锣声。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小钢弟兄俩。
上课钟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敲了,但我们回到教室时,老师也还未来,雅芳双手伏在桌上,把脸紧紧贴在双臂上。等江大伟趾高气扬进来后,教室便成了他演讲的舞台。“哈哈哈,过瘾啊,斗了回反革命分子。不过——”他突然装作神秘起来,“你们知道这次是谁告的密吗?”同学们鼓噪起来,七嘴八舌问他是谁。他用手一指李雅芳,宣布道:“这次啊,是这个富农婆的老子。呵,这次啊,他立了一点功了。”
李雅芳一听,腾地站起来,从抽斗里拉出书包,流着眼泪跑出教室。教室里顿时响起江大伟得意的狂笑。
中午放学时,我先到小钢家,推开他家低矮的大门,屋里没人,再掀开他家灶台上的锅盖,里面没有热气,只搁着一海碗山圩叶子和着几粒米烧成的稀汤粥——这是我们那时的一种主食,已是隔夜的了。没办法,我只好离开,转到屋后,走过小石桥,来到雅芳家。她家我从未来过,因为我父母告诫我不能到富农家去,要划清界线。
我刚想进门,就听见屋里传出雅芳抽泣的语声:“你们为什么要去告密?要当汉奸啊?”
“嗳,死丫头,你爸也是没办法啊!我家这成份,要不积极点,争取多立点功,不是能争取政府的宽大,少批斗几次吗?!”这是她妈的声音。
“呜呜呜——”雅芳哭得更厉害了。
我缩回了脚,转身往家去了。还要去趟点田螺喂鸭子呢。
吃午饭时,我爹厉声关照我,不许再到小钢家去。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家已是反革命了。我又问他家为什么成了反革命,他说:“嗨,不就是想多留点粮食,分给社员,免得春荒时大家都揭不开锅啊。”
接下来两天我都没有看见小钢兄弟俩,有人说他们是到公社里去望父母了。到了第三天夜里,我正在就着煤油灯——又停电了——做作业,隔壁的老生姜他们几个来和我爸闲聊。只听见老生姜诡密地说:“你们知道没,姓邓的夫妻俩刚刚给送回来了?知道他们怎么回来的吧?邓国良被打了个半死,爬都爬不起来了,是他两个儿子同着他老婆抬回来的。还算幸运,没吃官司,听说,是公社革委会的那个严主任,看见他老婆有几分姿色,吃不住他老婆求饶,抱了一抱,摸了两把奶头,才同意放回来的。嘻嘻——”
等过了礼拜天到了礼拜一上学,我才看到小钢。他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稚嫩的脸上却好像秋霜打了一般。他谁也没答理,只是一手撑着头盯着教室的梁上的图案一动不动地看。雅芳先见他时,怯怯地望了他一眼,就做贼一样低下了头,木头一样端坐在位置上。我们三个,突然之间都变陌生了。
中午放学时,轮到我到校门口站岗值日。江大伟抢在第一个冲出校门,跳上石狮神抖抖地对着我唱起了的歌。我终于见到了小强。他铁青着脸,拖着疲惫的脚步独自走出校门。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喊他。江大伟看到他出来,歌声更嘹亮了,还单脚立在石狮背上,右手高举,成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状。小强见状停下脚步,狠狠瞪了他一眼,嘴里蹦出五个字:“当心摔死你!”说完,就气冲冲走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沉浸在梦乡里,就听到那该死的铛锣声和着嘈杂的人声把我惊醒。声音听起来是西面江头上传过来的。我睡眼朦胧地问:“又出了什么事啊?”父亲骂道:“管你的闲事,睡觉。”接着便听他起身打开大门出去。我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等我早饭要吃完时,我才想起清晨的事,便问父亲。父亲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他说昨夜小强拿了鱼叉到桑沟里偷鱼,被大队的值夜民兵当场逮住了。我听了忙扔下饭碗拎起书包就往学校赶。走到小钢家后门时,我见到了小钢。他正在码头上用竹篮洗山芋。深秋的桑沟水深蓝深蓝的,透着丝丝凉意。水面上冒出氤氲的热气,慢慢地升腾,然后融入薄雾,淡抹着沿河的树林/竹园。他缓缓地但又非常有力地抖动着竹篮,篮里的山芋一会从水中钻出露出红色的肚皮,一会沉进水中搅起阵阵涟旖。但我看出他的动作是机械的,因为他的眼光呆滞地望着几米远的水面。我走上去,用手轻轻扶着他的肩。他看到是我,过了好大一会,突然带着哭声对我说:“我哥他——,不是成心想去——偷,他——我爸——我爸躺在床上不能动——想给他补补身体——”
我不知后来我是怎样独自走到学校坐到我的位置上的。上课的时候也老是走神,惹得老师经常用教棒在我桌上“梆梆梆梆”敲。下午学校突然召开全体师生大会,会上校长宣布了一个更吃惊的消息:鉴于邓小强偷盗公家财物,父亲挖社会主义墙角,平时表现恶劣,决定开除出校!
从此,我便很少能看到小强。他似乎羞于再见到我们,就是突然碰到也急急忙忙逃开。他好像成了大人,跟着队里的大人们干活,听说做一天也能拿三四分工分。他每次从我们学校门口走过,总是别转着头或低着头,连校门都不看一眼。我从没见他在校门口多停半分钟。
时间最能抹平心灵的创伤。一学期快要结束了,我们都把过去的事逐渐淡忘,生活当中重新有了童趣和笑声。小钢和雅芳也开朗了不少,只是他们两人间很少讲话。我们又在一起摔打牌片或香烟壳子,一起爬在地上弹玻璃弹子,一起沿着桑沟边蜿蜒的小路滚铁箍,一起在雪天打雪仗或用筛子合麻雀。
转眼新年的元旦来临。早晨起来,看到外面已是银色的世界,心里高兴死了。想到昨天老师关照我今天要去把劳动课上同学们洗净晒干的废旧塑料薄膜送到校办厂去,我便穿上齐膝深的雨靴,带上我家的小花狗,唱着,雄纠纠气昂昂出门了。
江头上已成了一片广袤的白色山岳了,分不清哪是树,哪是竹,哪是房,哪是稻草垛,只有桑河的水掀开薄冰缓缓流淌着湛绿。脚踩雪的声音真好听,吱嘎——吱嘎——好像天籁之音一般。小花狗在我前后左右又是跑,又是跳,又是滚,又是扑,还不时追着落在雪地上的麻雀汪汪地叫。放眼四顾了无人迹。呵,多么少有的清净世界啊!
我看到了小强!就在校门口!四周就他一个人!他挑着一担羊粪,眼睛盯着紧闭的校门,右手扶着扁担,左手搭在石头狮子上,手指头轻轻抚弄着,石头上的雪花从他指缝间滑出,悠悠地飘落。
我伫足许久,才走到他身后,轻轻喊了一声:“喂。”
他转过脸来。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他掩饰着惊慌,说:“是你。学校放假,你还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进去看一看吧!”
“不,不,不!”他猛地抽回左手,拉紧背后的挑绳,“我走了。我正在做生活呢。”说着他就逃也似地往西去了。
他走出了很远,直到他的身子被雪地吞得快剩一个黑点,我才朝着他喊:“小强,放了寒假我要来陪你玩!知道吗——”
我实现了我的诺言,尽管我父亲为此痛打了我一顿。整个寒假,特别是年头上,我隔三差五就往他家跑。我和他弟兄俩玩得很开心。小强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强了。
正月初十刚过,公社组织民工去五六里外的地方开河,大人们都去了。小强父母毕竟是贫农成份,虽然一个腰伤还没完全好,腿脚也还不怎么利索,一个有关节炎,但春荒已到,许多人家里已断了粮食,而去开河能挣很多工分,还管吃管住,在他们的力争下,还是得到批准一同去了。当然,他爸的队长职务早就被撤了。只有李雅芳的父母这样的地主富农,是没资格去的。大人们不在家,整个天下俨然成了我们孩子们主宰的乐园。
正月十三傍晚,我从家里仅有的半罐头米中拿了半斤,送到小钢家,准备在他家吃饭,然后住在那。他家太难了,因为上次私藏公粮的事在队里分粮时被扣了一半,使他家本已不够的口粮还未到过年就断了炊,现在他家吃的都是四处借来的。他俩死也不肯受。我只好强行拿米淘了倒在锅里,这才作罢。那晚我们烧了稠稠一锅白粥,三人就着盐巴美餐了一顿。饭后我们玩弹蚕豆游戏。三人各取几颗蚕豆捏在掌心握成拳头后同时出拳,谁出的豆多谁就先来。如果一样多就剪刀包子布决出先后顺序。先来的人把三人出的豆拢在一起,用力在饭台上一撒使其散开,然后在两粒豆中间用手指贴台面一划,划时不能碰到台上任何一颗豆,否则就轮下家。划完就将这颗豆对准另一颗豆,用食指扣住母指弹出,既要击中又不能碰到其它的蚕豆。弹中了那弹中的一颗就归你拿进。小强玩这是高手,既细心又耐心还很有技巧,不到十点钟我和小钢就输光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噢,原来是他妈回来了。弟兄俩见到她,异口同声地惊喜地叫:“妈,你怎么回来了?!”
他妈进门,就返身把门关上,还用门杵栓好。见我在,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从怀里捣出一包用毛巾包着的东西。小钢惊奇地边问“是什么呀”边接过打开。
“啊,是馒头!”我们三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五个雪白的馒头像王母娘娘的蟠桃,诱人地躺在松软的毛巾上。
“嘘!”他妈伸出双手飞快地堵住了小强和小钢的嘴。“你们千万别声张,记住,千万别声张!你们几个快吃,我要赶紧回工地上了。”说完,她三步并作二步,赶到水缸边用手掬了一捧冷水就喝。喝完用衣袖一擦嘴,急急忙忙打开门走了。
我们三人跟着送出门,他妈已往西走得不见了踪影。哈,今晚月色真好,水银泻地一般。树影滚在乳白色的地上东摇西晃,还发出沙沙的歌声。我刚想回身进门,突然看见东侧树林里窜出一条黑影,忽地一下就消失在墙的东面。
“不好,有人!”我叫出来,同时撒腿向东跑。弟兄俩见状也立忙赶过去。那个黑影逃得真快,一会儿就逃过了屋后的那座小桥。等我们跑过桥,哪里还看见半点鬼影。只见沿河的树木晃动着狰狞的面目在恣意地嘲笑我们。
我们只得作罢。回来时,我狐疑地说:“什么人这么鬼鬼祟祟的?这么晚了。这个人好像,好像是——好像是雅芳她爸。”
小强一听, 急停下来:“那我们去追吧!否则到他家去找。弄不好他又要去告密。”
“我不敢肯定。就算是他”,我说:“雅芳是我们的好朋友,有几个人肯跟雅芳玩?单冲这一点,他也不至于去告密吧!”
小强迟疑了。
“别怕!”我又说:“就算那个人去告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几个馒头吗?怕什么!何况他也不知道你妈是从哪儿弄来的。”我像是向他俩打气,又是为自个打气。
弟兄俩不再说什么。三人回到屋里,先一人吃了一个馒头(那馒头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又玩了一会。不一会儿我和小钢已忘了刚才的事,只有小强倒心事重重的。睡到床上,只听他翻来覆去的。而我,不久就沉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有人在敲窗户,还“小强小强”地喊。接着便听见小强爬了起来拔开了门杵。小强说:“妈,怎么是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妈的声音:“唔,我回来再看看你们。别吵醒他俩了。”
“妈,没发生什么事吧?”
“噢,没什么。小强,我关照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听妈的。你都十五岁了,已是大人了。你要帮你爸多干点家务,他身体不好。要都照料好你弟弟——”
“妈,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真的没有什么。你要记住我的话。天就要亮了,我再看一看小钢,就走。我还要赶回工地干活呢。”
接着我感觉到她走到我们床前,摸了小钢一下脸,转身又关照了小强几句什么。
“妈,那我送你去吧!”
“不用,你去睡你的觉吧。我走了。”
“你有事真的要告诉我啊。”
后来我只到关门的声音和公鸡报晓的啼声,就又进入了梦乡。
“小钢,小钢,快起来,快起来!”
我和小钢都被小强的推掇和叫声惊醒了。我抬头一看,窗户才麻麻发亮。
“小钢,妈肯定出了什么事了。我们快去工地上看看。”
“不会吧。”我和小钢揉着睡眼忙起身。
我们三人刚出门,就见小钢爸急冲冲跑回来。他气喘吁吁地一见我们就急着问:“你妈回来了没有过?她在不在家?”
接下来的情节我真的不愿去细讲。上午八九点钟,有人在离村二里外的桑河里找到了小钢妈的尸体。
多少天后,我还是听老生姜他们讲,才知道他妈的大致死因。那晚,果然是李志林。他夜里出来出恭,看到了小钢妈匆匆回来,便跟过来偷看。然后前脚跟着后脚就跑到工地上,告诉了那个严主任。严主任连夜派人把他妈抓去审讯。他妈求饶,严主任说不追究可以,但要跟她那个。他妈不从,就被强行奸污了。天快亮时有人告诉邓国良说是他老婆披头散发跑走了。邓国良先到他们村民工住的民宅里到处寻,然后就急急往家赶。
俗话说,过年过到年十六。可元宵那几天我只觉得整个世界犹如死寂了一般,没有了欢笑,没有了生气,没有了祥和,没有了童趣。放的鞭炮哑了,点的灯笼熄了,吃的年糕霉了,穿的新衣脏了。小钢他家好像成了冰窖,看不见炊烟的升起,听不见一丝的声音。他一家三口就那么呆坐在家里,不说不哭不吃不动,任凭亲戚朋友邻居怎样帮尸体入殓。下葬。筑坟。祭奠。我也痴呆呆地在那陪了两天,直到父亲专门从工地赶回来把我背回了家。
正月十八,是我们开学的日子。我好像生了场大病,拖着疲惫的身体背着书包去上学。经过小钢家后门时,我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自个独自去学校。小钢没来,雅芳也没来,我前面的那样课桌空荡荡的。
第二节课完,我依旧没有出去玩,只是懒洋洋地伏在课桌上,眼睛看着前面的课桌,什么也不想。突然,江大伟闹囔囔地叫着进门:“大家快去看呀,邓小强在校门口发疯了!”同学们哄地一下全跟着他奔出教室。我一下惊醒过来,腾地站起冲了出去。
校门口已人山人海,并呈一扇形对着校门。老远处,我就听到了一声一声凄厉的叫声:“我要砸死你!我要砸烂你!”是的,是小强的声音。我奋力往前挤,终于挤到了前面。呵,我看到了小强,他就在校门口,蓬乱着头发,瞪着双发红的眼睛,左手握一把镰刀,右手拿着几颗地上捡来的砖块。他一边叫,一边狠狠地用砖块对着门口的那两尊石狮砸。狮子的头颅上,已沾满青砖和红砖的碎屑,好像是被砸开流出了脑浆一般。
我和几位老师想过去,他一见,就凶神恶煞般恶狠狠地对着我们喊:“你们别过来,谁也别过来!谁来,我砍死谁!”我们只好缩回了脚。
他又俯身到地上去拾砖块,见只有砖屑了,就站起来,冲到石狮旁,右手换过左手的镰刀,侧着身对着狮子的头像就狂砍,并嘶哑着嗓音骂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你凶?我砍死你!你有本事?你有屁本事!你能保佑谁?你能驱什么邪?狗屁!我要砍死你!我要砍死你——”白晃晃的镰刀头砍在石头上,发出咣咣咣的声音,留下一个一个白点,并溅出点点火星。不一会儿,镰刀头就卷曲成麻花状,可他仍声嘶力竭发了疯地不停地砍。
对面人群中冲出了小强爸和小钢,两人不要命地冲上去,他爸一把抓住小强的右手,小钢从背后抱住了小强的腰。邓国良用力去夺小强手中的刀,边流着眼泪一字一顿地大喊:“小强!小强!小强!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快跟我回去!”终于,他夺下了小强手中的刀。小强还挥舞着两只空手。当看清他的父亲时,他喊叫了一声“爸——”便哇地痛哭起来,接着就瘫倒在小钢肩上。邓国良背起小强带着小钢钻出人群,走了。
那“爸”的一声喊,把我的五脏六肺都叫断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的教室,怎样上完后两节课的,怎样回的家,怎样吃的中饭,怎样又走到回校的路上的。西北风凄厉厉地刮着,桑沟的水呜呜呜地淌着,河边的秃了顶的杨柳树无奈地晃动着枯枝,远边的天也浑沌不清。
走过江头上的稻场时,江大伟同着几个伙伴正在玩老鹰捉小鸡。他见到我,向我喊:“喂,大班长,来玩玩怎么样?”我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我走出已好几十步,忽听后面乱哄哄的叫成一片。我迟疑了一下,但没回头,也没停下。隐约间,只听到江大伟高大的噪音顶着风传过来:“不好啦,邓小强强奸人啦,邓小强强奸人啦!”
我忽地回身,只见江大伟他们拥在那个场边的仓库门口,一边朝里看,一边回头向我这边喊。我急忙跑过去,冲到仓库门口。就在这时,从里边挤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低着头,头上沾着几根稻草桔,眼里流着泪水,两手提着裤子,几乎与我撞了个满怀。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挤过我的身体逃了出去。但我看清了,她是李雅芳。我没顾上多看,只往门里挤。
他就坐在东侧的一个稻草垛旁。他微低着头,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两手不停地撕裂着一条已破碎的花短裤,右手手背上明显有两三道手抓的血印 .在他身下,有十几个稻草把头横七竖八摊在地上,很显然经过了滚打搏斗过。
我愤怒地上前抬腿就给他一脚,吼道:“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啊!”
他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两只手仍只自顾自地/机械地撕着,洋花布发出嘶啦嘶啦凄惨的叫声。他就保持着这种姿势,直至我们学校的一名副校长带着几个高中部的红卫兵来把他押走。江大伟他们跟在后面,一个劲地举着拳头高喊“强奸犯!强奸犯!”我也真想这么喊,但声音却始终冲不出嘴边,而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知道,又一个厄运将降临到小强头上。下午我们上劳动课,但教室门口的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用一双已冻得通红的小手搓洗着肮脏的旧塑料薄膜。同学们都拥到关押小强的学校那间审讯室去了。也有几个同学时不时地冲进过来的,但只是向我兴奋地宣布一些最新消息,就一转屁股又跑走了。于是我知道了学校派人去通知大队书记江克成了——又派人去找李雅芳了——四处都找不到她——江克成风风火火带着几个民兵回来了 ——江克成和校领导商量准备先将小强游村示众——
“游村示众?”这时我听到那讨厌的破铛锣声又敲响了。随即便看到小强被江克成领着民兵和红卫兵押着过来。他还是我在仓库里见到的那副神态,一丝都没有改变。他没有倔强,没有反抗,没有羞怯,没有表情,周围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漠视,人世间的喧闹他都充耳不闻。啊,他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咣!”我脚旁的脚盆翻了。盆里的污水痛快淋漓地涌向地面。我俯身拎起脚盆,狠狠地把盆里残存的一点污水泼掉。
他从我前面七八米远的地方被押过。他好像压根没看我,甚至那脚盆“咣”的惊响也没引过他的目光瞄过来一下。我就怔怔地看着他这样离去。突然,就在他要出校门的一刹那,他猛地扭过头,朝我看了一眼——就一眼——很短很短的,便连同他的一切被黑洞洞的校门吞灭。
但这目光在近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很清晰。这目光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使我每一次想起都差不多心胆俱裂。有愧疚?有悲愤?有依恋?有惜别?这所有的一切在那一瞬间给我的唯一直觉,就是快,快追上他,快去握住他的手,快去把他紧紧拥抱住——
然而,我总究没能追上他。他走得太快了!虽然我握到了他的温暖的手,也抱住了他坚实的身躯,但他已不能再睁开眼再看上我一眼,再张开嘴再送给我一句话。他就这样像颗流星飞快地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无牵无挂地走了。只有他的鲜红的血,染红了那尊被他的头狠狠撞击的石狮的嘴巴,依旧在泛着些许气泡,仍透着生命的气息,似乎想通过石狮的嘴艰难地悲愤地说些什么。
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在嫩嫩的青草长满小强的坟头的时候,在婀娜的垂柳一齐跑到桑沟的水面上欢快地跳舞的时候,不知为何,那两尊石狮被人们扔进了桑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