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眼先生重新出山,并选定梁岙这个地方做落脚点,开场唱故事。没想到开市不吉,正赶上隔壁陈村放电影。心里直怪自己走得匆忙,没挑一个好日子。
提起三眼先生,梁岙人是回锅的现成饭,熟得不能再熟了。他是三十里外的高坂街人,今年六十有五,身板骨却硬朗得很。虽然是个瞎子,却在眉心长了一颗大黑痣,远远地望去,就如多长了一只眼。有人说他本是二郎神转世,只可惜瞎了一双眼睛,要不早不在凡界了。人们背地里送他一个雅号,叫做“三眼”。至于他的真名实姓,梁岙人不晓得,怕是高坂街晓得的人也不多。他肚子里的故事据说有九九八十一本,连唱上三个月也唱不完。他又有一副好嗓门,那几下鼓板更是没耳话可说。就这样,在方圆百里以内,他凭着一张嘴、一根鼓棒、一副木拍,硬是打开了场面,挣得了个“先生”的字号。
好象是同梁岙有缘分似的,每年农历十二月到来年正月的一段时间,三眼先生总要来梁岙一趟,每一趟来总要唱上三五个夜晚。逢到唱的和听的都在兴头上,也有唱上十天半月的。尽管三眼先生的故事多,年年这样唱下去,也有唱光的时候。终于有一日,三眼先生的故事被梁岙人挤光了。于是又挑以前唱过的再唱,现成饭再炒着吃,梁岙人也不觉得倒了味。就这样,从廿来岁一直唱到六十挨边,他的字号在梁岙一直不倒。提起三眼先生,梁岙的老班辈人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就是一些后生儿,听到三眼先生来了,天一擦黑边就扛着条凳,到梁家祠堂去占地盘。小孩子更是早在日间就叫大人们替他们炒好花生瓜子,预备着夜里去凑份热闹。
三眼先生每次到梁岙,都在得福老头家落脚。得福老头年纪七十有四,老伴去世多年,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回家。老头听三眼先生的故事听出了瘾,一到农闲时节,他便满村游说,鼓动村里人去请三眼先生来唱故事。至于三眼先生来梁岙的吃住一应事体,便由他一手包揽了下来。
这都是翻过的黄历陈年的账,说起来,三眼先生不到梁岙,梁岙人听不到三眼先生唱故事,已有六七个年头了。开头几年,每当农闲到来,人们总会记起三眼:三眼先生今年怎么还不来唱故事?后来有人猜想:许是三眼已不在人世,要不就是改了行。再后来,梁岙人渐渐把他淡忘了。只有得福老头那样的老班辈人,在闲谈时顺便会提到三眼先生和他唱的故事。
因此,今日三眼先生在梁岙露面,村里人几乎认不出他来了。直到他道出自己的身份来历,大家才猛然醒悟。听说三眼先生此番来梁岙是要开场唱故事,大家都想借此机会一饱耳福。只是因了陈村放电影,又没有猢狲精的分身法,只好先去看电影,听故事只好搁置一边了。
这无疑给三眼先生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来时的兴致一下子全跑光了。想即刻打道回府,怎奈是一个铜钿银没挣到,却要摸这来回六十里的空头路,实在是冤枉得紧。
兴许捱过了今夜,明朝陈村不放电影了,我就可以开场唱故事了。三眼先生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于是,他强打起精神,向得福老头家摸去。
得福老头听说三眼先生来了,高兴地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直乐。忙把三眼先生搀扶到屋里坐下,泡了一杯热茶端到三眼面前,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说道:“这多年不见,我还当你不在了呢!”
“我这命硬,死不了。”
“还干老本行吧?”
“这把年纪了,不干老本行,还能干成什么?”三眼先生不无感慨地说。
“这么多年不来梁岙,许是在其他地方混得不错,把梁岙给忘记了吧?”得福老头的话语中多少含着一种嗔怪。
“老哥你说哪里话?我敢忘了别的地方,也不敢忘了梁岙,忘了你老哥啊!要说这六七年的生意,讲出来还怕让你老哥笑话呢!”
“难道说这几年生意不景气?”
“岂止是不景气,简直是混不下去了。唉!还是别提它的好。”
“这怎么会呢?”得福老头一脸的疑惑。
“老哥你还不相信?好吧,听我给你细细道来。”
原来最近八九年来,随着农村用电的普遍推广,那“电死机”(三眼先生这样说)开始进入大多数农户家里。那东西可神了!听说只要将它的什么地方一按,就有美如天仙的女人出来跳舞唱戏,那一招一式看花了不晓得多少人的眼,那一板一眼直往你耳朵里头钻,听得你忘记了初一十五。那“电死机”里的女人如何漂亮风流,三眼先生没有亲眼看到,还不大肯相信。但那发出的声音却被三眼先生听了个真,那真个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三眼先生自恃嗓门好,在它面前却不敢卖弄。每天晚间有“电死机”守着,有漂亮风流的女人陪着,还有谁希罕听三眼先生干嚎?因此三眼先生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了,他的字号开始不吃香了。开头几年三眼先生还不服输,摆出阵势要同“电死机”决一高低,结果却是输得一塌糊涂。有时走了十几个村才难得唱上一夜。即使如此,那听的人也少得可怜,价钱更是出不起。以前唱一夜故事往少处说也有三块五块的。可是最近几年,就是两块也出不上去了,有时竟然出到一块半!这故事还能唱下去吗?三眼先生一赌气,撂了鼓棒木拍,一歇就是两三年。儿子看他在家也是闲着,就从福利厂揽回点活计让他做,一日也能挣它个三五块的。
但是,要想和唱故事一刀两断是办不到的,几个月不唱熬得过去,几年不唱这日子就不好过,光那嗓子眼就直发痒,时不时地便要自个唱上一段解解闷。鼓棒、木拍虽然不用,倒也时常摸着。
今年正月开初,福利厂没开工,三眼先生没得活计做,便在家里闲着。回味着过去生意红火那一阵子的一些事,以此来打发烦闷的时光。这一来,梁岙便被他从记忆堆里翻了出来。对梁岙人的热情、豪爽,尤其是对得福老头的为人,三眼先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听说梁岙还没有通电,傍着这几天闲着无事,何不到梁岙去走一趟?运气好的话还能挣到几块钞票。抱着这种侥幸,三眼先生收拾起简单的行装,捎马袋往背上一甩就上路了。没想到早一日不来,晚一日不来,偏偏在陈村放电影的日子到梁岙来了。虽然早一日唱晚一日唱都能挣到钞票,但三眼先生十分看重这头一日,图的是开市大吉。头一日挣不到钞票,这就预兆着今年不会有好生意。想到这里,三眼先生好不懊恼。
“怎么样,今晚就开唱吧!”得福老头问。
“你老哥是诚心开我的玩笑吧”,三眼先生没有正面回答。看得福老头不明白他的话意所指,又补充了一句,“你难道不晓得,今晚陈村放电影?”
“原来如此。看我差点把它忘记了”,得福老头如梦方醒,接着又说,“他放他的电影,你唱你的故事,井水不犯河水。”
“人都去看电影了,我唱故事给鬼听?”三眼先生没好气地说出这一句,底下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没人听我的故事,就挣不到钞票了。
“或许有不去看电影的。”得福老头又提醒了一句。
“那也没几个鬼毛了。”三眼懊丧地说。心里却在想:即使到得几个人,我也不会来唱的。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拿一两块钞票就想听我的故事,没门!我三眼虽然落泊,但那字号不是一两块钞票就出卖的。
得福老头看出三眼的心思。心想:这个三眼,故事唱得不错,就是在钞票这方面抠门了一点。他开的价码,就像是发的圣旨,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以前在梁岙他不也这样顶真过吗?想不到人老了,那脾性却一点没有改变。看来得使用一下激将法了。于是他转向三眼问道:“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今晚的时间过去?”
这一军可把三眼给将住了。他的心里不禁动了一下:就唱它一个晚上吧!虽说开市不利,总比一个铜钿银没有挣到好一些。但另一个三眼又出来唱对台戏:不能唱!赚头不大的生意也去做,你的字号就不值钱了。
见还是说不动三眼,得福老头终于横下了一条心。于是他对三眼说:“今晚的故事你不唱也得唱。你开个价吧!”
“开了价收不齐又有什么用?”
“收不齐的由我来出!”
这下够三眼为难的了。这价是好开,只须我一句话就得了。可也不好开。眼见得是收不齐的,我这价一开不要紧,老主家这亏可吃大了。这老主家也是,为了听故事,明摆着吃亏他也干。我每次到梁岙,老主家管我吃,管我住,有时还要磨破嘴皮替我揽生意。我要是收了他老人家的钞票,梁岙人会怎样看我?怕是那唾沫星子也要把我淹死了。那样的话,我三眼几十年闯荡江湖揽下的名声也就毁了。
难道我三眼真的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何必呢?钞票这东西,挣得来也花得去,花得去也挣得来。而这做人的名声挣来不容易,去了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算了吧!好歹只委屈了这一回。于是他对得福老头说:“老哥你也真是,把我三眼当成什么人了?我三眼再落泊,也不至于为了钞票而不讲一点情分。要你老来破费,这万万使不得。”
听三眼的口气有松动,得福老头又催问了一句:“这今晚的故事……”
“我唱了!”三眼挺直爽地说。
“那这钞票……”
“收多少算多少吧!”
“这才在理。做生意的人切不可把钞票看得太重”,得福老头的激将法成功了,心中不由暗喜。生怕三眼变卦,又问了一句,“就这样定了?”
“我三眼今晚栽了也认了。”三眼先生说出这一句。听得出话语中的几分懊丧,又有几分激昂。
“那好,我替你张罗着去。”得福老头说完,撇下三眼出门去了。听着那“噔噔噔”的脚步声,三眼感到有点奇怪:七十多岁的人了,哪来这许多的精神?
天擦黑边,得福老头料理三眼先生用过饭,陪着他来到了梁家祠堂。梁岙地面不大,满打满算也只有百十来烟灶。那祠堂倒是气派。打大门进去,一眼看去是一个戏台,背对着大门安放在那里。从戏台后拐一道弯,可看到戏台前面有一个天井,余下的便是面对戏台的祠堂本身了。祠堂后方的神龛里,供着梁家的列祖列宗。祠堂柱粗有一抱,梁上和牛腿上满是狮子滚绣球、凤凰采牡丹、松鹤同寿年的雕和刻。
这祠堂,早年间是家族集合、论资排辈、上族谱、分馒头的所在。后来不时兴这一套了,它便成了梁岙人赶热闹的所在。开会、放电影、吊傀儡、做人戏,就连唱故事也安排在这里。每年的农历十二月到来年正月的一段日子,祠堂里总要热闹一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死的,活的,都能趁便乐一阵子。
往日唱故事时,祠堂里可热闹了。那板凳挨板凳,后排人的膝盖抵着前排人的屁股。有时邻村也来人,祠堂里挤不下,把天井也占了个满。
可今日的情形不同往日。偌的的祠堂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条板凳。几个老头儿一边“吧嗒吧嗒”抽旱烟,一边天南地北地扯闲话。那旱烟的辛辣味直往人的鼻孔路钻,呛得人一阵阵咳嗽;几个妇女一边敞着怀奶着孩子,一边说着东家的长,西家的短。左边的奶被吸光了,又撩起右边衣襟的下摆,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肚皮;几个汉子一边喷着云雾,一边把眼光不老实地往妇人的怀里钻。看着看着,那手就不安分起来。“嘻嘻……”那是妇人和汉子的调笑声;“哇……”那是妇人怀中的孩子因捉不住奶头而发出的哭号声;“唉……”那是上了年纪的人看着男女调情、村风日下而发出的叹息声。虽然少不了热闹,但终因人太少,成不了什么气候。
发现得福老头陪着三眼先生来到祠堂,人们马上安静下来。祠堂里出奇地静,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出声音。
三眼先生看不见,却听出了场面的冷清。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是真的面临这种局面,他的思想却转不过弯来了。直到得福老头引着他在一只牛皮大鼓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他的脸上还蒙着一层灰影。
看着三眼那沮丧的神色,得福老头忙开导他说:“没准有的人家收工迟,还没用过饭。先把鼓敲起来,催一催吧!”
三眼听了得福老头的劝,摸出鼓棒木拍敲了起来。这在故事开场前敲的一通鼓,叫开场鼓。它不仅用于招揽听故事的人,而且用来装点唱故事的人的门面。不要小看只几下鼓板,这当中也是大有讲究的:鼓棒敲落的位置就不能只在中心,而应在中心和边缘变来化去。同时还要注意鼓棒的轻重。该轻则轻,轻得如蜻蜓点水;该重则重,重得让地皮发颤。还要注意鼓棒与木拍的配合。该用拍时不能用棒,该用棒时不能用拍。是以棒带拍,还是拍中夹棒,都有章程,不能乱来…… 唱故事的功夫到不到家,从几下鼓板中便能听出个一二来。
三眼先生的开场鼓功夫确实是上乘的。只见得那一尺木棒在他手中上下跳动,八块木片在他的手里时分时合。只听得那鼓声一时清的如泉,一时又浑得似蜜。它把人带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仿佛置身于老和尚念经的佛堂,随着那鼓声的频催,人们的心境也不断升华,忘记了功名富贵、生死荣辱。忽然又仿佛来到了人山人海的会场,鼓声震天,口号山响,使人平空生出些许惊恐,好象那铺天盖地的运动又席卷而来,闹得你日夜不得安生……
“三眼先生的几下鼓板还真叫绝呢!”得福老头心里美滋滋的,想:不要说听他的故事,光听他的几下鼓板也是够味的。
有味是有味,可那鼓棒敲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先先后后到了几个人。
“原来还在敲鼓,我还当是开唱了呢!”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那声音盖住了鼓声。随着声音,从门口进来了一个人,四十上下年纪,高不过五尺。他是邻村黄泥岭人,大号“猢狲精”,又称“大嗓门”,这些都是他的浑名,他的真名实姓叫杨宝儿。
“他也来听故事?”得福老头不解了。在得福老头的心目中,杨宝儿跟听故事是无缘的。一者因为他没文化,二者因为他的头脑比常人又少了几个褶皱。为了听故事,他还在梁岙闹出一个笑话来。
那是在轰轰烈烈的年月,梁岙和黄泥岭属同一大队。上头派来的工作组进驻这个大队。不晓得看上了杨宝儿的哪一点,让他当上了治安小组长。自打当上了这啥品也排不上的官,他着实积极过一阵子。一天到晚地东遛西转,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
一日,三眼先生潜到了梁岙。梁岙人长久没过听故事的瘾,于是凑了点钱,让三眼先生唱故事听。唱的便是包老爷铡国舅。故事开场没多长时间,杨宝儿来了。大家心里估摸唱故事犯不了哪一条王法,也就不在意,随他听去。想不到这小子七问八问,终于从旁人口里得知唱得是铡国舅。这时,他的心里活动开了:上头不是大兴破四旧吗?你三眼吃了豹子胆,竟敢来散布四旧的东西!这国舅是铡得的吗?铡了国舅,这天下不乱了吗?哼,这是鼓动谋反,该当杀头的罪!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拉三眼去吃官司。梁岙人护着三眼先生,和杨宝儿评理。他半句听不进,一心要与三眼先生为难。见拉不动三眼,他灵机一动,就去夺那牛皮大鼓。心想:把这鼓背到公社去,罪证有了,谅你一个瞎子也飞不上天。惹得梁岙人火起,把他揍了一顿。后来他把这事反映到公社,公社的一个头头不肯替他撑腰,说他是多管闲事,自寻烦恼。杨宝儿真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讲不出。
自从闹出那个笑话,杨宝儿再没有心思来管这些闲事了。每次唱故事,他都躲得远远的。今天大概是老天爷开了眼,他也来凑这份热闹了。
见没人搭理他,杨宝儿大大咧咧地走到三眼先生旁边,从一个妇人那里抢半条板凳,把屁股挨上去。又同三眼先生扯起了闲话。
“怎么还不唱?” 杨宝儿问。
“等等人看。”三眼先生收了鼓棒木拍答道。
“等也是白等,不会有人来了。陈村那边在放电影呢!”
“你怎么不去看电影?”有人问杨宝儿。
“这电影,没看头。外国片,叫什么‘爱’的。反正是老套头,不是男的和女的箍紧在一起咬嘴唇,就是女人奶子大半个露出来,难看死了。还是老先生的故事中听。”
“你就不怕沾上‘四旧’?”有人故意戳了他一句烂腔。
“什么四旧四新的,都怪我当时脑筋不会转板,给工作组的人当枪使。其实唱故事也摊不上四旧,忠臣奸臣的,今朝不是还有吗?这天下就是让奸臣给搞乱的。奸臣该死,上铜铡是他的报应。这故事还唱得蛮在理的呢!老先生,今夜是不是还唱包老爷?”
“唱老包的故事有好几本。你要听哪一本?”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自个挑吧,只要是唱老包的都中。”
可梁岙人都说老包的故事听得多了,今夜得换一换口味。大家七嘴八舌,吵了好一会,这才点了一本《九龙鞭》。
于是,鼓声再次响起,声震屋瓦,打破了山村夜晚的宁静。三眼先生慢慢开言唱道:
“春回大地千山绿,
夏至人间万亩新,
秋风吹得五谷秀,
冬雪预兆好年成。
闲年四季休提表,
《九龙鞭》一本听分明。
……
这《九龙鞭》里的故事,讲的是山西太原府有一员外,姓庞名洪,官拜总兵,替朝廷镇守边关。庞总兵膝下一子,取名庞通,精通十八般武艺,最拿手的是租上传下来的九龙鞭功夫。一条鞭在他手里使得出神入化,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箭射不进,水泼不湿。后来,奸臣曾太师在万岁面前参了一本,诬告庞总兵私通番边,屯兵聚粮,打造兵器,欲图谋反。万岁龙颜大怒,降下一道圣旨,把庞总兵召回京城,在午朝门外开刀问斩。然后派人到山西抄斩庞氏满门,斩草除根。庞家一门尽遭屠戮,只有庞通凭着一条九龙鞭,杀开一条血路,死里逃生。路上又被强人拦截,那山寨王是一个女流之辈,不使刀,不使枪,使的也是提条九龙鞭。两人斗了几个回合,女寨主看出庞公子武功不凡,人貌出众,有心要招他做丈夫,情愿把寨主的位置拱手让出。庞公子自认是将门之后,不愿落草为寇。两人再斗,公子一招不慎,被绊马索绊倒,落到了山寨王手里……
这故事的过关节目讲起来没有什么,从三眼先生的口中唱出,那味道就不一般了。且不说吐字清爽,一板一眼地往你的耳朵里头钻,让你把一字一句听了个真切。头脑里幻出些许故事里的场面。也不说那声音甜润,一点一滴地滋你的心,让你跟着动起了真情。一时悲得掉泪,一会又喜得拍手。光那声音的高低变化就使你张口咋舌:高的时候如天边滚过闷雷,低的时候如微风吹动树叶。这都是唱的功夫,除了这个,还有说的功夫。故事里头夹杂着不少说白。这说白讲究的是看准火候,点到为止。这在三眼先生自然不在话下。他的说白还有一绝,就是底气充足,声音洪亮,该断则断,干脆利落,而且学谁像谁。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当官的要饭的,各有各的腔调,让你分不出真假。杨宝儿听得迷迷糊糊,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话,那声音软腻腻,娇滴滴,含着几分羞涩,透着几分骚情。心想奇怪:听故事的女人中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想来人也长得不错。睁开眼睛看时,那声音竟是从三眼先生的嘴里出来的,学得正是女寨主劝庞公子与她结为夫妻的那一段。
三眼先生的这番功夫确实把梁岙人镇住了。开头还有几个女人吱喳几句,后来就没了声音。只有女人怀里的小孩子,临睡之前还要撒几下娇,忙得妇人马上用奶头去封他们的嘴。
“水碓没水不会转轮,
盲眼没茶不会开音。
过关节目听清楚,
临交下段停一停。
唱到庞公子被山寨王捉到山上,生死不明的节骨眼上,三眼先生却“咚”地一声收住棒拍,停了下来。
这一停也有讲究。故事用本作单位,一本当中又分四段,每一段唱完,都要停留一下,为的是让唱故事的人喝口茶,润润嗓子。而第一段煞尾的停留时间,要比其他两段煞尾停留的时间长一些。为的是利用这空档,大家来凑份子。要是钞票凑不足数,底下的故事就不唱下去了。把你听故事的人的胃口吊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叫你不得不掏口袋。
得福老头忙将早已泡好的叶子茶递了过去。三眼先生几口喝了个干,又操起旱烟管抽了起来。
杨宝儿从酣睡中醒来,看不到三眼先生敲鼓,还当是故事结束了。站起身拍拍屁股想走,见大家仍坐着不动,这才知晓故事并没唱完,只是一段煞了尾。
这时,他那爱管闲事的劲又上来了。见没人站出来收钞票,他便主动把这差事揽了下来。这收钞票有个规矩:出多出少由你自愿,不出也可以。再就是三个不收:外村人不收;一家有一人出了,其他人不收,唱故事人落脚吃饭的主家不收。
别看杨宝儿平时办事缺几个心眼,收起钞票倒挺有办法。他先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两个一角的钢蹦擎在手上,“我先出两角。”这一来,外村人都出了,你自村人还有不出的道理?连平时拔根汗毛都要心痛半天的主,这时也乖乖地把钞票掏出来了。收好算了一下,总共三块六。
“老先生,把钞票交你收着,你老数清爽了”,杨宝儿说着,把钞票一张张点到三眼先生的手里,“这是两张一块的,这是三个五角头,这里还有一个一角头。总共是三块六角。”
听说收到了三块六,三眼先生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还以为今晚做的是赔本生意,没想到本没有赔,还有了点赚头。亏得老主家要我来唱,要不然这赚钱的机会就错过了。
“不过,钞票到手了,你老可别耍滑头。”有人提醒了一句。
按说唱故事没甚滑头可耍,其实未必。唱故事的滑头就耍在缺枝少叶上。大致的过关节目没少,那当中的细节却少了。这滑头常常耍在价钱不如意的时候。一分钱一分故事,少出钞票想多听故事,没这便宜的事!
三眼先生以前在梁岙也耍过滑头,不过他的功夫到家也到家在这里。人家耍滑头被几个故事精一听就听出来了,三眼先生偷懒了就没有人听得出,还尽夸他唱得卖力气。不过,几次偷懒听不出,多次这样难免露出马脚。有一次三眼先生偷懒时,终于被故事精们抓住了把柄。这一来,回过头仔细一想,就知晓以前也有被三眼蒙过的时候。后来,三眼先生唱故事时,故事精们就格外留心起来,时不时地要不冷不热地提醒他几句。
“当然,当然。”三眼先生将钞票放进贴心的内衣口袋,又摸出棒拍敲打了起来。那鼓棒在鼓上快活地跳跃,那木拍也欢快地来凑热闹。三眼先生的调门也好象突然高了几分,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今年开场的第一夜就挣到三块六,开市大吉,是个好兆头!没准我三眼先生的字号又要吃香了。听讲现时农村富了,几块钞票对于农民来说是小菜一碟,看来没错!该着我三眼来挣这一份钞票了。回去同儿子说一声,别揽福利厂那活计来家了,我还是唱我的故事,干我的老本行……
后来,听说三眼先生回到高坂街,真的干起了老本行,为此还跟儿子绊了嘴。后来又听说三眼先生的生意仍不景气,他又撂了唱故事的家什。再后来,又听说县文化馆的人寻到三眼,出了一笔钞票,把三眼先生唱的故事全部录进一个方匣子里。广播里也时不时地放上一段三眼先生唱的故事。
“那方匣子也真神,把三眼先生的一板一眼、一腔一调都学了个像。不是听广播,还当真是三眼先生来了呢!”梁岙人听了都这么说。
但在得福老头听起来,总感到有点不够味,是哪一点他又说不上。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