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清云的爸妈都是工薪阶层,老爸属牛,记得有一次厂黑板报上有篇文章专门写他,说他“像一头老黄牛一样不知疲倦地工作”。老石就是凭这种黄牛精神从普通工人往上升最后到副厂长的。
石清云的老妈和丈夫在一个厂做着仓库保管,夫妻俩每月的工资加起来不满一千块,这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小城市的集体企业里很普遍。当时整个中国一种现象:企业单位不如事业单位,事业单位不如机关单位。而清云父母作为年轻时经历文化大革命的一代,人生观便是哪怕钱再少也要捧牢自己的饭碗。两人省吃俭用,自己能种的不买、自己能做的不买,水果牛奶都留给女儿,女儿爱看的书报订全年。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平静。
老石夫妻一直教育清云凡事尽量不求人,求人不如靠己。清云的舅舅是省级干部,家族里摆最前头的一人物,母亲却从没为任何事情相求于他。这点,给小清云的印象很深。
清云在大人的眼里从来不是个乖小孩,她是那种表面看着风平浪静,说不定哪天就会做出让人惊讶之事来的小孩。四年级的暑假,她趁父母上班,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废轮胎打足了气,扛着来到镇上最大的一条河边抱着轮胎就跳了下去。说是体会游泳的感觉,而此前她从未游过泳。事后被老妈得知,屁股上挨了一顿好揍。
她天性本快乐,会随着小溪流奔跑、对着小鸟唱歌。有些古怪的性情其实缘于经历,在她脸上有块与生俱来的深红色胎记,不偏不倚地正好长在了清秀的眉目间。直到有一次她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突然被学校的两个男生拦住,他们边说看不顺眼她的花脸,边操起玻璃瓶往她瘦小的身上砸!小清云吓坏了,不知道怎样反抗,等他们打完溜掉后才边哭边跑回家。可是那天母亲听了她哭诉,并没有理会。
小学、初中,她身边总有那么几个人嘲笑她是花脸,甚至是亲戚的小孩,她从心底憎恨他们,但不再表现出来,只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心上长了层厚厚的茧,别人触碰到已不会太疼。
老石夫妻在忙碌的间隙开始注意到女儿的悲伤,其实这何尝不是他们心结呢?女儿长大了,有着修长的身材姣好的脸庞,却有个美中不足,再怎么也要帮她解决问题啊。夫妻俩一分一厘地存着,就是准备带她去省城大医院把胎记彻底去掉。听说那种激光手术费用很贵,要一万多块。
钱终于存够了,当老爸告诉清云这个寒假就带她去做手术时,她有说不出的激动。在长途车上她一路都憧憬着,觉得有束阳光直射进了心里,明媚一片。
(2)
手术的效果很好,已经让它淡而又淡。他们在省城舅舅家休息了几天。在那儿清云遇见一个也是来小住的男孩。清云不爱说话,无聊时就在窗口折纸鹤,他则多在看碟。
她要回去的前一天下午,又在窗口折纸鹤。那男孩忍不住走上前看她折,一只两只三只,这时候冬日的阳光懒懒地洒进窗台,微风无声地拂弄纱帘。不知何时他摸出了口琴,吹起小虎队的“蝴蝶飞呀”。清云惊讶地望着他,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为什么光折绿色的纸鹤?”是的,窗台上散落的纸鹤全是嫩绿色。
“因为喜欢。”她声音轻得像是对自己说。
男孩笑了,她只觉眼前一晃,多灿烂的笑容啊。在傻傻间,他清晰的声音传来:“我叫苏景,和你是同乡,我在这里上大学,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这个……是我地址。”
父女俩回S市了,刚下车便看到老妈。在清云记忆里,母亲是个严厉的人,就算下再大雨也从没去学校接过她,而这次她却来接她了。她挽着老爸的胳膊往家走,老妈在一旁说着:好了好了。
童年的噩梦嘎然而止,就像被风带走了一样。
……
初三下学期一开始,功课紧张起来。随着中考临近,大家都想考个好高中,还有当时热门的小中专。这时候石清云却在和同桌天天一起画画,几乎所有课本上都有她的画作;凌晨一点仍躲在被窝里看书,让她如痴如醉的是“琼瑶”、“玄小佛”。她已厌倦死板地啃书、厌倦扑天盖地的习题,却迷失在小说世界里。班主任发现后找她谈话,未及开口,她居然提出将自己的座位调到后排,后排是默认的不管区,而她只想能自在地看书。
中考结束那天,清云忽然觉得整个身体变得很轻盈,仿佛落在了澄静的湖面,慢慢地漂远、漂远……而对于结果她并不担心,爸妈对她的成绩多少心里有些数。成绩出来了,除了语文考了全校第一外其它的都在意料之中,总分还行,在本市一所中专占了个份儿。
这年的暑假过得最有意思,因为忽然没有了人约束她。她去参加美术培训班,小时候老爸曾将她拿的画笔扔进垃圾筒,现在她想拾回那种感觉。还有许多,她想做的事。
虽然家里为清云争取到一个进重点高中的名额,但她还是选择迈进了那所中专,她觉得在那里读书不再是负累。有时候她会愧疚:自己真的不是乖小孩。
(3)
清云刚住校的几个月老石总不放心,隔三岔五地给她送东西,还带来老妈的一番叮嘱。这个礼拜快过完,清云却没看到老爸来。
周末回家,只见母亲一人在厨房忙碌,她问:“妈,爸呢?”
“你爸去新疆出差了,以后他还有得忙。你知道伐?他现在管销售了。”
“出差?去那么远?”
“坐飞机去的。”
老石第一次去新疆回来是两个月后,清云在他进门的第一刻起觉得老爸黑了、瘦了。那天她很活跃,一边吃着他带回的葡萄干哈密瓜一边问个不停。
“爸,你还要去吗?”
“恩,很有可能。”
当天回学校,传达室老伯叫住清云递来一封信。俊逸的笔迹,谁呀?拆开一看,她呆在了原地,原来是那个吹口琴的苏景!以为一别会无踪,而他居然会给她写信!定下神来看完信,大致说他马上就将毕业,大家都在找工作,他可能会回S市工作。
清云看看自己的学习生活,虽然轻松,却并不像期待的精彩。在这里,她照样热衷参与各种活动:演讲、写板报、跳舞等。女同学对她若即若离,油头粉面的男同学偷偷给她递纸条背后又说她装清高。其实她早已后悔没有继续念高中,此时回头却已然没有那份勇气。
又快放暑假。一大早,清云和室友们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楼下好像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声、两声,越发清晰:“石—清—云!”
大家都开始看她,走到阳台往楼下张望,大太阳底下苏景的脸在闪闪发光,他在向她招手!有室友探出来尖叫:“哇噻!好高好帅哦,比咱班那些强多了!”
她有一种强烈的恍惚感觉,她不知道是怎样走下楼到苏景面前的。他好高,有超过一米八吧,清云想。
“哈,来看看你,你什么时候回家?”是似曾相识的声音。
清云抬起眼睛,一碰到他满是笑意的眸子赶紧闪开:“我在收拾,今天就回,你怎么来啦?”
“那幸亏我来得及时,不然还抓不住你喽。”他快快地说。
“抓不住?”她笑了。
“我们去那边坐吧,太热。”苏景有些不自然地指指远处的树荫。
清云这才发现宿舍楼的阳台上突然多出很多人看着他们,还时不时发出嘘声。
“哦。”她乖乖地跟他离开令人尴尬的视线,觉得脸上开始发烫。她想不对不对,一定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苏景从斜背的包里拿出一瓶矿水塞到她手里,看着她打开喝一小口,仍然低着头。“怎么啦?”他的声音温柔得象阵风,她慌慌地抬头却看到他的眸子里是自己的脸。
“为什么想要回来?省城不好吗?还要回去的吧?”她问出心中疑惑。
“因为我找了份比在省城更有发挥的工作,因为我父母想我回来……因为那里没有你,因为我还想看你叠纸鹤。”
“可是、可是,我并不完美,我想我只是个小孩,我认为……”她急急的话突然被一张大手挡住。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什么才叫完美!你慢慢告诉我,好吗?”
清云知道自己输了,输在这个比她大五岁的男孩的一腔深情面前。她本来决心在中专的三年里不谈恋爱,而这个苏景却这么坏,以破冰之势出现在这个时刻。她说:“苏景,我想听你吹口琴。”
(4)
苏景说喜欢听英文歌“Right here waitting”,她忍不住买来CD反复听那首直到会唱;苏景说女孩子留长发好看,她就一改清凉发型蓄起了头发。有人笑她中了爱情的魔道,她说苏景对她也很好啊。
苏景在一家台资电子公司做工程师,经常加班加点,难得周末空闲,他会去见他的小女友。两人约定在学校附近一家叫“半生缘”的茶餐厅见面。聊聊天、吃个点心,有时候干脆都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忍不住发笑。清云说:“景,你怎么越来越深沉啦?”
毕竟身处两个世界,她不了解他心里的烦。有一回苏景一直低头抽烟,忽然抬起眸子望了一眼对面的她说我没有扬子。扬子是钱的意思,清云觉得他的眼睛一刹那有些看不清,但她没有去深想这句话,她想不了那么远。
爱情在石清云心中是一副圣图,纤尘不染。她和苏景相恋一年多,有时苏景情到深处不能自控时她都及时地惊醒过来,退避三舍。她巴巴地希望他能了解,她的第一次必须是和自己的丈夫。清云对苏景说自己想要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她期待地看他眼睛。想他一定明白的,因为后来他亲吻自己的前额,说:“清云你太纯洁了,像你这样的女孩太少了。”
……
清云毕业那年是1998年,正值全国上下改革得沸沸洋洋,国企变成私企,有人要下岗、有人搞承包。老石的单位也在改革,原来的领导班子已被釜底抽薪,换上了市里派来的人掌权。新领导如果为下面着想也就罢了,但偏偏是个贪官,还拉拢帮派私设小金库,不把厂里几十年辛辛苦苦创下的财富想方设法据为己有不罢休。
工人们怕下岗的命运轮到自己,敢怒而不敢言。老石作为旧领导班子的一员,看不惯他们所作所为,开会时顶撞了新领导,不久也被调到离家三十里的一家单位。那单位早已是半瘫痪,工资有好几个月发不出来了,而他过去就是挂个职。
生活一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清云每次回家都能感到家里的愁云惨雾,老爸和以前不同了,常常一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想到自己行将毕业,却碰上这么糟的就业行势,以前别人还经常讨好老爸,现在人走茶凉,碰上厂里一些人时都一个个装作不认识了。清云感到从未有过的忿忿:哼,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值一提,可是老爸几十年如一日在那里,把最好的岁月都奉献了,到后除了一大堆奖状证书外什么都没有!
日子还是一天天滑过。清云没有把家中的烦恼告诉苏景,苏景在干什么呢?一个礼拜没有见到他,只在电话里听他说最近很忙,星期天也在公司。清云想自己还没去看过他呢,这个周日是他的生日,就去那里看看,给他个惊喜。
思来想去,她决定亲自做一份爱心午餐送过去,听苏景说过公司的伙食不好。虽然她帮老妈打过下手,但第一次掌厨还是会紧张。一大早,清云就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准备了。大功告成后,她自己都直咽口水。透明饭盒里,下面压着晶莹的米饭,上面一边是油亮亮的豌豆一边是酱排骨,中间放着几个红色的大虾。一看时间:十点一刻,心想现在坐车赶去正好能让他吃到我的爱心午餐。清云将饭盒小心翼翼装进塑料袋匆匆出门。
来到公司门前时刚好十一点,手里捧的还是热乎乎的!想到一会儿苏景的反应,她像只欢快的小鹿一样向他宿舍奔去。他见她来了固然开心,可是吃过饭他便坐在椅上沉默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听他轻声说,要去日本了。台湾老板给他去日本两年的锻炼机会。她一愣,继而说那很好啊,别闷在屋里陪我出去逛逛吧。
回来时清云就觉得苏景是下定决心要去日本了。其实他一直都很优秀,只是缺少机会,不是吗?她本想有更多离别的情绪,可是奇怪几乎没有,反而觉得轻松起来,她常常觉得心有余力不足无法为他做点什么,现在好了,人家有更宽广的发展空间啦。
苏景走的时候就在她毕业考试的几天。他只是打电话来告诉,说了什么清云记不太清,好像是一大通抱负目标,最后那句以后还是朋友。此时清云的眼前就浮过两人牵手走在林荫道上的画面,之后微笑着互道拜拜,她和他在一起真的更像是朋友。
(5)
老妈终于顺利退休,每天在楼下捣鼓几棵菜;老爸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在筹划开个厂。清云领完毕业证坐公车回家的路上,想到同学们都已作鸟兽散,想到什么十六岁花季十八岁雨季她都没有经历的感觉,就陪着那些教科书恍恍过了,如今再不能做个井底之蛙,她要出去。
尽管是去仅一江之隔的A城,对女儿要单飞夫妻俩还是一百个不放心。临行前,老石对她说:“不管今后怎样,家里永远有一碗羊肉粉丝等你回来吃!”清云最爱吃羊肉粉丝,她没想到老爸会说出这种感性的话。
揣着父母给的三千块来到繁华的A城。她知道这边的亲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人,所以并不想去那户来往不多的人家。但偌大的地方在哪落脚呢?在车站附近,她发现“地下室旅馆,单人间仅二十五元”的牌子。想,先住几天等找到工作看公司有没有宿舍再说。
壮着胆子走进去,登记处阿姨带她进了个单间。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看起来挺安全,还有公用的淋浴房。清云从小爱干净,受不得一点脏,可现在只好闭起眼睛呆在这儿。她在破席子上铺上一层报纸再躺上去,屋子里又闷又暗,连面镜子都没有。清云安慰自己过两天就可以搬出去了。
不敢怠懈,第二天拿着精心准备的简历去人才市场。经过登记处时,她在那面公用大镜子前梳理了头发。她没去过这么大型的人才市场,这么多的人头,许多摊位都要求大本毕业、英语几级、几多经验等等,她有些慌了。但转念一想: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清云最后鼓足勇气把简历递了几份出去,没有更合意的,都是前台文秘之类,但她想先能稳定下来。
清云在黑屋子里昏昏欲睡时手机忽然响了,是一家外贸公司的面试通知!她立刻精神焕发,她记得在那家应聘的是行政助理。面试在一个花园洋楼里,来了不少应聘的,清云来得最早被安排在第一个。面试她的总经理是一个皮肤白净的四十左右男人,自称姓方。他让她念了一段英文杂志,就和她聊起了天。清云在关键时刻再紧张也不会影响到发挥,她得体地回答每个问题,在心里嘀咕这个面试何时结束,一直谈了一个多小时后清云终于可以出来。清云心里没有底,她不知道这个老板什么想法。
回去的路上有一个花鸟市场,门口一只大鹦鹉吸引清云的注意。它有纯白的羽毛,健硕的身体,犀利的眼睛。忽然它在架子上一个转身面对清云,并张开翅膀,结果又怕站不稳转回去了,但那家伙的眼睛一直盯着清云,仿佛在说:“我是不是很帅!”清云被逗乐了。
“哈,有人来了!我的鹦鹉告诉我来者是美女。”从里面出来一个小伙子,他看上去很精神,清晰的脸部轮郭,有一个古希腊式的鼻子,简直像罗丹雕像的复活。清云刚想走开的脚步不自主停住。他手里拿着根手杖,他还戴着墨镜。
他竟是个盲人!清云暗暗吃惊,随即不好意思:“你的鹦鹉吗?真好玩儿。我——刚好路过。”
小伙子淡淡笑道:“如果没有急事就进来看看我的花吧。”他仿佛察觉她的犹豫,又说:“对不起,我是说你随便看看,外面大热天,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哪,不知小姐能否赏光?”
看看也无所谓,清云寻思,不买东西又不能拿我怎样。
“这间是[姹紫嫣红],这间是[君子话兰]……最后这间[古玉生香]。我的是这一排六间,其它都别人的。”清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每间他都给取了名字,而且都有店员看着,这个人够奇怪!
这时,[沧海月明]里来了个客人要一盆白芍药,他很快在花丛里找出一盆白芍药给客人,而一旁的店员好像习以为常。清云又吃惊不小:“这里这么多颜色和品种,你居然不用帮忙就知道?”发觉自己有点失言,连忙住口。
他却淡淡地:“我闻着它们的气味长大的,大多植物我都靠气味辨认。”
“我觉得你可以参加吉尼斯记录,太神奇了!”
他爽朗地笑:“好,这是个好建议。”
这次见闻让清云深深记住了那位叫向阳的青年,还有他的花他的鹦鹉。
……
在地下室住了三天,对父母只说自己一切都好。这天手机终于响了,是那家外贸公司的方总打来,清云喜出望外,是不是通知她去上班?可人家只说晚上要请她吃晚饭,作进一步详谈。她虽然心生疑惑,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也许人家就喜欢这样别出心裁地面试,吃个饭怕什么?
当她找到那家高档餐厅时,方总已在那等着她。偌大一个桌子,就他们俩吃饭。他开始说起了自己,说他在美国的经历和优越的生活,又说他喜欢清云这种可爱的女孩。她渐渐听不下去,这个老男人根本无心谈她的工作,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当他厚颜无耻地把脸凑向她时,她从座位跳起来。他愣了下,居然问:“你是个坚持原则的人吗?”她马上坚定地回答:“当然是!”多呆一秒对清云都是煎熬,她拎起包直奔门口。
到马路上,清云深深呼一口气,回想刚才的自己像是在玩火。她想明天就换手机号码。
(6)
在奔波、焦虑中过了无助的两个星期,石清云得以在一家小型出版社上班,每月薪水两千,中午供盒饭。她租了间每月六百块的房子,开始成为这都市里孤单打拼的一员。
父母来看过她,告诉她发生了许多事。有同行想请老石过去掌江山,原先厂的那帮恶人狗咬狗,有一人因认为分利不均把其他都告了,现在全被停职检查,据说为了不坐牢,那帮人贴了几十万。清云听了大声称快,老爸却一副淡然模样,或许他早已不在乎那些恩怨了吧。
周末,清云又来到那个花市,她想买点什么回去点缀自己的小窝。一阵阵花香扑面而来,她慢慢走过那六家店,一直到[古玉生香],她没有看到他。
天下着细雨,市场里人不多。她进屋边观赏边问店中老伯你们老板不在吗?那老伯说,呵,我们老板经常不在。小姑娘,你想买什么花?老伯是个直爽之人,见她没开口又接着说老板两天前去Z市参加花展啦!你跟他约好的吗?
“没有,我觉得你们老板挺厉害的。”清云答非所问。
老伯起劲了:“那是,我们老板可是个好人,年轻轻的干事比一般人都强,他爸开着十几家连锁店,在东郊西郊都有别墅,家里不想让他干卖花的,但他就好这个,嘿嘿。”
“哦,那他的眼睛?”
“听说是小时候生了场大病造成的,唉……”
清云最后买了盆白色郁金香回去。细雨濛濛中,她走得很悠然,听了向阳的故事他觉得人生真的是如此,给你关闭一扇门,会打开另一扇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有一种奇怪的吸引让清云习惯性地去花市,她知道白鹦鹉在时向阳也会在。他们很自然地成为谈心的朋友,她称他“花痴”,她觉得他的开朗超过自己的想象。有时见到一辆银色宝马车来接他,向阳总对她说你来我家做客吧,我让司机送你回家。这时候她会赶紧说不用不用。
一天在花店的长椅上,两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语,忽然向阳打破沉默:“我请求你一件事,我明天就要去美国做换眼角膜手术,如果成功了,你一定要去我家做客!”清云知道他曾做过一次手术但没有成功,看着他一向坚强的脸上笼着忧郁,她答应:“好!到时去为你庆祝。”向阳笑了,像个孩子那样。他把手伸向她的脸,说:“让我摸一摸你的脸,把你放在我脑子里,这样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也能每天见到你。”清云把脸转向他,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触过自己的脸,好温暖,她有点想哭。他却说:你是瓜子脸,但要多吃点长胖些。”
回到家,她怎么也睡不着。这个男人怎么会让自己意乱神迷?难道是对他遭遇的同情?还是对他才华的羡慕?凌晨一点,清云披衣下床打开久违的邮箱,一封一个多月前的邮件跳入眼内:苏景回国了,而且就在A城工作,约她出来见个面。
对他的记忆依旧停在两年前,现在用力想却想不完整。接下来她一直没有决定要不要见面,不知为何会犹豫,她只给苏景发过短信问好。
那天下班刚到家收到苏景的短信:你现在懂男人了么?你做爱的时候会不会很投入?我喜欢投入的。她蒙了,这算什么话?毫不犹豫删除了他的电话记录。平静之后却没有感到愤怒,只是想这个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多?她终于解惑,原来自己从未爱上他。
……
向阳去美国的日子里,清云除了朝九晚五就会想念,记忆变成了蒙太奇,交织放映着两人在一起的片断。她也想如果向阳的眼睛好了,站在自己面前会是怎样的情景?又如果没好呢?她决定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陪在他的身边!
说好最多两个礼拜回来,可是三个礼拜过去,没有向阳的半点消息。清云坐不住了,决定去花市看看。那天从不化妆的她抹了点唇彩,穿上最喜欢的粉色公主裙,一脸亮丽。
六间店门都紧闭,难道……当失落慢慢袭来时,有个声音在身后朗朗响起:“小姐您找谁?”转身看到梦里的向阳站在那儿,仿佛第一次遇见他那般,她呆立在原地,他则阳光如往日,只是这次,对她伸开了双臂。清云她带点踉跄地扑过去,哭了。他说为什么一见我就哭?她说好久没哭了,忽然又很想哭。
“你为啥回来都不给我电话?不当我是朋友吗?”她泪光闪闪地从他怀里昂起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在那边碰到点事情耽搁了,但我确是刚刚回来啊!”
清云的心一紧,问眼睛治得怎样?他没有回答只是不断说对她说你是我的天使。她恍然大悟,你好啦?你真的好啦!哇——好开心!这时候她才察觉向阳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风尘朴朴的脸上挂着泪痕。她感觉脸在发烫,连忙想抽出这个怀抱,却被搂得更紧,正当不知所措时,向阳的唇吻上了她的唇。
(7)
2003年冬天极少下雪的A城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了满天的早晨,嗽叭声响了两次三下,清云知道是向阳在楼下。这是他的习惯,他性格爽快但从不会不经女朋友同意就进屋。
“你傻呀,这么冷的天还出去玩,再说路滑不安全。”清云打开一扇窗嗔怪楼下的他,心里却止不住甜丝丝。
“我有更重要的任务,来娶我的天使!”他突然从车后举出一大束红玫瑰来,在一片白雪中显得分外夺目。
清云不屑地侧过头去,调侃他:“是啊,有人自从不当花痴以后就变得很繁忙。”
等了半天没回音,一望人影不见。打开门,人站在门口作敲门状。向阳一如既往好看的笑容,“冻坏了你老公你怎么办?我是来求你嫁给我的。”清云忍不住笑出声:“等等!有你这样求婚的吗?”
谁知他马上一本正经:“我不想等,我知道我不太会甜言蜜语,也不会做你认为很浪漫的事。可是、可是你去过我家里了,我从来不带女孩去家里!你先答应我好吗?”
听到这清云笑不出来了,从向阳真诚的脸上她有些相信了。她慌了神,急急地说:“你别闹,这算是求婚告白吗?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结婚,谁让你这么做的!”
她没有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会伤到向阳。红玫瑰摆在门口,她听见他开车离去的声音。
天,怎么会这样!清云关上门一头倒在床上,想这个人平时大大咧咧的,居然想出这招,还假装生气。对,他肯定是装的。本姑娘二十四岁了,还真没想过嫁人……可他是真心的吗?爸妈知道又会怎样?她就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天过去,向阳没有找她。她又有些恼他,生气也不用这么久吧,要知道他这么小气就不和他好了。临近过年,老板给的任务越来越多,她每天忙得团团转就没去细想。直到第四天突然接到花店老伯的电话,让她快去看看向阳,他出了车祸。
听老伯说在那个下雪天开车撞了,幸亏没有生命危险,但左手骨折和有轻微脑震荡。电话是向阳让他打的。清云放下手头工作急忙跑出去,一路都打不到车,一路便狂奔过去,汗流颊背还是继续跑。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有多么深爱着向阳,她要去告诉他!
向阳住院的日子里,每天下班清云就去陪他一会儿,给他削水果、讲一些趣事。花店老伯把白鹦鹉都给带来了,这家伙看见他俩就臭美得不得了。这是间单人病房,有落地窗和蓝色窗帘。他们可以无所不谈,彼此的心越来越透明。
清云对他讲自己童年的阴霾、讲父母和老宅,讲以后想和心爱的人一起放许多许多烟火;向阳对她讲他从小的独立和父亲的包容、讲投资花木公司的计划、讲眼睛不好的时候心愿是和爱人一起去看大海。
“你愿意陪我去看海么?”他微笑着把右手伸给床边的她,“清云。”
清云伸出双手握住,把头靠在他的枕边,说:“向阳,知道吗?认识你之前,我是个习惯背着躲着阳光的人,而认识你之后你就带我一直奔着阳光跑。我愿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搂着她轻吻她的头发,继而吻住她的唇。夜已阑珊,在开着空调的单人病房里,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相拥,迎接着彼此的炽热,久久缠绵。
鹦鹉悄悄转过身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