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又偏僻又贫穷。在这小镇上,既没有一家有任何名义的工厂,也没有一家能了解外面信息的电脑网吧,只有三条坑坑洼洼的街道。青瓦下古老的黑黑的木版串架房子时时在风雨中和骄阳下发出“嚓嚓”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随处可见的垃圾堆上,肥大的黑苍蝇整天嗡嗡的肆虐而歌,袭击着捂鼻飞奔的行人,因此即使是逢场天,这小镇也顶多热闹一个小时,之后便又恢复了破败肮脏和贫穷。但我的家乡却远近闻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赞颂,不为别的,只为镇东边那所白砖红瓦富丽堂皇高大气派的中学-—远飞高完中学。
四年前,我大学毕业经面试合格后便怀着振兴家乡的美好愿望来到了这所出名的中学。时光荏苒,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弄明白了一方土地上学校和小镇恍如两个世界的根本原因,那就是我们学校摆有两大特区:经济特区和高分特区。先说经济特区,只要远飞那天空色的沉重的铁门一上锁,校内六、七千名学生即使插上翅膀也休想飞出高墙外。偌大的远飞校园分为两大块,两个特区泾渭分明。在经济特区,各种档次的服装、靴子、小吃和生活用品等堆得应有尽有,五彩缤纷琳琅满目,颇有大都市深圳的如梦繁华,可以说学生需要的一切和未曾想到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买到,这里每天的贸易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因此经济特区为学校很是捞了大把油水。等到一个月的归宿假校门打开时,学生们即使有心想在小镇上买点东西,也早已囊中羞涩被学校“搜刮一空”了。肥水绝不留外人田,这是远飞一大宗旨。多少年过去了,远飞越飞越高越飞越精神,而小镇却依旧那般破烂寒酸。
再说高分特区。我们学校几乎每晚8点至10点都有会议,六个年级的教师轮着开,剩下的那晚便是全校教师大会。会上,校长总是声音洪亮,说:“我们学校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每次大考中学生考出了好分数好成绩,所以我们要坚定不移地实行末尾淘汰制,不能让学生考高分的老师就是不负责任的老师,就是没有能力的老师,对这样误人子弟的教师我们远飞要绝不留情毫不手软地干掉,让他背上铺盖卷滚蛋。”这样的话虽然反复了又反复,但仍然掷地有声,令老师们心惊肉跳。副校长也一字一句说得毫不含糊:“请老师们多研究近几年的考试题,把握好出题方向,课堂上我们不能全面抓,只讲与考试有关的内容,考什么我们就教什么,不考的我们就不讲。”接下来女教导便高声唱念道:“初三年级一班语文平均分一百二十点二分,上升了九名,二班平均分一百一十八,下降了七名……高三、八班平均分一百三十分,居年级第五名,”她顿了顿,威严地看了看下面,咬咬牙,“好的希望继续努力,差的加把劲,否则……”
由于我们学校的老师大部分来自贫寒的农家,为了生活,为了保住工作,也为了个人尊严,便在这纯粹的应试教育威逼下,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即使是课间十分钟,二、三十人的大办公室也鸦雀无声,老师们都在静默无语埋头苦干着。哦,不,是在用生命拼搏着,就像疯狂的野牛,吃的也许是山珍,可迸溅出来的却是带腥味的鲜血。
我年青血气方刚,有谋有干劲,更是吃的苦中苦。刚工作的第一年,所教班级的英文成绩便夺得年级十八个班的一、二名。于是有一天,女教导春风满面向我跑来:“哟,英红老师,校长有请。”
我屁颠屁颠跑到校长办,只见正副校长都在。他们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地迎接我。潘正校长盯着我魁梧的身材打量了许久,然后亲热地拍拍我说:“小伙子,不错,好好干。”陈副校长也动情地说:“英红啊,我们决定委予你重任,去教高三、三个班的外语吧,远飞就要靠你们这批年青人了。”我内心激动万分,尽管当时憔悴不堪,可还是亢奋异常,大有千里马遇上了伯乐誓为知己者死的英雄气概。
从此,我更是一头栽进了教学,通宵达旦批改作业是家常便饭,“闻鸡起舞”那天便算是工作轻松,我甚至连吃饭也和学生在一起,一边吃一边用英文交谈,一边纠正他们语法上的错误,真正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锝人憔悴。”
工夫不负有心人,威逼和重赏之下倍出勇夫。高考后,我们的学生考出了令外校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神仙成绩,外校老师叹服了,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我们笑了,笑得泪光闪闪,而我的脊梁却有些弯了。我们的学生离开母校时,有的泛着苍白的微笑,有的噙着泪,有的带着几丝辛酸的白发……他们以远飞为门槛跳出了农门,休息了一个暑假后,从此远远地飞向了他乡,成为“黄鹤一去不复返。”而每学年伊始,又有一批批从四面八方像潮水样涌来的新生带着灿烂的笑容美好的憧憬跨入了远飞这近乎法西斯残酷的名校,成了远飞的新囚犯,应试教育的新奴隶。
我理所当然的成了骨干,成了名师,成了鲜花和所有高尚荣誉的拥有者,更成了一头拼命干活的骡子。领导们对我好得没法说,我成了他们在大会上时常飘扬的楷模。
“逝者如斯夫”,转眼间四年过去。一天,站在镜前时,我居然模糊了:那是谁呀,又黑又瘦,驼着背,四五十岁模样,完全一个小老头。如果不是那幅熟悉的眼镜,打死我也不会相信那人便是二十七岁的我。说真话,我当时心里真不是滋味,英俊青年弄成这般肖像,这到底是为了啥呢?为了学生,还是为了功名前程?我想两样都有,我教的学生考出了高分,我也有了一定的功名利禄,不足三年,我挣得的报酬便可在富裕城市的花园小区里买一套三居室一百五十平米的大套房,想想可贺可喜,却又隐隐觉得生命和青春的可悲可哀。
我继续担任高三、三个班的英文教学工作,并担任高三、八班的班主任工作。一天突然接到母病速回的电话,慌忙中,我便托一同事顺便帮我的忙巡视三个班的早读课,那同事爽快答应后,我便急冲冲往乡下老家赶。母亲见到我,病情居然奇迹般地好转过来。翌日,当我气喘吁吁赶到学校时,正遇见潘校长,他双眼圆睁有些恼怒地说:“怎么不来上早读课呢?”事后,我才知道那同事突因小孩发高烧向单位请了假根本未到校,请假也是他个人而已,并未提到我。我想:背时,托错了人。
我努力做好自己应做的事,不想有损自己“拼命三郎”的形象。
一天,我正上着课,突然腰上一阵扯筋似的疼痛,顿时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滴,终于熬不住坐了下去,恰逢被巡视工作的陈副校长看见了。只见他沉着脸鼓着腮帮子走了。我想:背时,怎么早不疼晚不疼偏偏这时疼呢?
我像绷紧的弹簧小心翼翼工作着。
因为病,因为失眠,一天当我醒来时,天已亮得发白。我一惊,心咚咚直眺,连脸也没抹便往教室连走带跑奔去。操场上我差点撞上一人,定睛一看,是女教导,她检查完工作回家了。我忙赔上笑向她打招呼。她白我一眼青风黑脸扭头走了。我想:背时,怎么就睡过头了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渐渐地,我成了领导眼中不尽职和我行我素的代名词了,他们开始对我冷眼相看,动辄得咎。
今年九月开校不久,我带领学生清理过道淤泥,因为任务艰巨,没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影响了学生的上课时间,只见潘、陈两校长和女教导气势汹汹逼来,他们的怒气就像这裂人的骄阳样火爆,什么“满招损谦受益”、“自毁前程”、“恨铁不成钢”等一锅脑端来将我骂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刹那间,往昔我所有的荣誉荡然无存,消失的干干净净。
我没被干掉,而是连贬五级下去教初一两个班的英语。我不为教初中课程难受,只是生活如此沉重如此戏剧化如此磨人,我又不是钢铁铸成的,终于我那单薄之躯撑不住倒下了,住近了县医院,是肾结石,医生说很大粒,须手术才行。
一连十多天,没有一个领导来关心我,没有一个同事来瞧我,没有一个学生来探望我,只有我年迈的父亲陪伴在身旁。我落泪了,我开始反思人生的意义价值,反思我的工作,反思我们的教育。
在远飞中学,除了学校行政外,所有的教师和学生融合成了一台为考高分超负荷旋转的机器,每天至少挣扎在题海中十七个小时,没有周末,没有交往,没有享乐,人与人之间隔膜冷淡。这四年时间,全校几百名教师中我所认识的还不足一半,平时压根就听不到同事和学生一句嘘寒问暖的良语,只有考试名次和前途。试问,像这样自私麻木残缺不全的生活是人生的全部真谛吗?像远飞这样炮制出来的高分低能缺乏爱心的“高才生”,未来二十年后,我们的国家在他们手里能有蓬勃的发展生机吗?我们的民族能有尽快复兴的希望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们今天这样害了后代害了国家的教育方法就是罪大恶极罪不可恕的,这不是正教,是变教,甚至可以说是恶教,做这样的教师我还有为他拼命的价值吗?
二十天后,女教导受学校所托来到我的病房,她甚至还没来得上半点虚伪就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说:“英红老师,希望你尽快出院,不能再耽误了,学生马上就得半期考试了,否则……”看样子,她恨不得马上扯掉我身上的输液针头将我揪回远飞。
我背过身,冷冷地说:“教导,请出去吧,我需要休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