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教师告诉我许多掌故。这几年,校长调动十分频繁,他们说,目前的这位校长是一个典型的吝啬鬼,而他的前任是一个典型的色鬼,前任的前任是一个典型的赌鬼,他们嬉称为当今校长典型的“三个代表”。
赌鬼校长执政的时候,常常闹笑话。因为没日没夜地搓麻将,所以早上起床,脸也不洗,口也不漱,急忙忙地查问今天是哪位行政领导值日的。可是,话到嘴边却走了样:今天是哪位坐庄?
色鬼校长执政的时候,常常出乱子。乱子主要是因为他老婆的嗅觉太灵敏。每一次,校长跟什么女人在他的办公室里鬼混的时候,他老婆就会天人感应,从家里赶来,在校园里张牙舞爪。情妇只好从前门到后门,穿堂而逃,颇有些“吕布追刘备”的味道。
吝啬鬼校长,目前还不好说。看上去,他三十多不到四十的年纪。中等身材,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鬼精鬼灵的。他姓潘,名字三翻。他常夸耀说,他这名字起得妙,很有文学色彩,内涵也丰富。读初中的时候,老师告诉他,大文学家老舍,姓舒,也是把“舒”字拆开来,取字“舍予”,所以说,有文学色彩;邓小平同志三起三落,顽强的人生,正合他这“三翻”两字,所以说,内涵丰富。
潘三翻,据说,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做珍珠生意的商贩,赚了一大笔钱。不知哪条神经出了毛病,忽然就想起要当老师。于是,从民办教师当起,结果混得也很起色,比做生意来得更成功。他官运享通,扶摇直上,只三五年就坐上中学校长这把交椅。他说,春秋时期越国西施的情人范蠡大夫,从政时是个大官,辞了官却又能成富翁,他潘三翻反过来,做生意能赚大钱,不做生意嘛也能混个小官。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不想发财也难。
我在这个把月的代课期间,难得见他几面,因为他很少出现在校园中。我到学校向他报告的时候,他正午后起床,一条薄薄的淡黄色的毛巾斜披着,蹲在走廊边小心翼翼地挤牙膏。他一边刷牙,一边跟我说话,声音含混不清。
“——很好很好——现在的学生纪律差,你要时时刻刻地看住他们,千万不能松懈——当然啦,绝对不能体罚——”
他左刷右刷,头发稀疏的脑壳晃来晃去。最后,他仰起脸,嘴巴张着,拼命向上伸长脖子,表情相当痛苦。我大吃一惊,突然隐约看见一个红衣服的妇人浮在走廊的天花板上,正用一条绳子用心地圈着潘校长的脖子。见鬼!我叫了一声,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骨头酥软。
潘校长喘着粗气,摸着脖子走过来。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潘校长召开教师会议,每次会议的内容,概括起来,都是以下三点:
第一、“穷”字当头。潘校长开始把学校新近的明细账一笔一笔地算来:课桌费多少啦,课本费多少啦,招待费多少啦,粉笔啦,水电啦,还有去年欠人家水管老吴多少啦。一句话,学校的经费已经所剩无几,可是日子还长,现在是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大家要勒紧裤裆。
第二、发扬奉献精神。潘校长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大家要对得起这个称号,不要每做一件事都把手伸得长长的,跟学校要钱。我们要向老黄牛学习,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他说到这里,把目光向台下一扫,坐在台下的老师们唰唰地一齐把头垂下,像傍晚的向日葵。有的索性把头缩进衣领中。他们也很不容易!物价一天一天地飞涨,工资却不善解人意,不懂得也跟着长大。他们上有老,下有少,脑子里老是塞满每天的柴米油盐,以及如何应付未来的疾病。
契柯夫在他的小说《女教师》中写道:——她哪儿有工夫想到使命、想到为教育事业服务?凡是教师、报酬很差的医生、医务助理,都辛苦得要命,压根儿没有那份逍遥的心情来想着他们在为着一种理想服务……
第三、教育的方法。潘校长说,现在是崇尚人权的社会,学生也是一个人,跟我们一样的人,要尊重他们,把我们过去理想中的架子拉下来,跟他们平等。不能骂,不能打,对他们要晓之以理……
“可是,晓之以理他们不听呢?”台下有人插嘴。
潘校长双手撑着讲台,吹胡子瞪眼睛(可惜没胡子),凶狠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是哪个胆敢多嘴,打断了我的话头?如果是胆怯的小青年教师,绝不能放过,非骂他狗血淋头不可。不给他们下个马威,这日子越发难过了。可是,发话的原来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教师,论辈份,论力气,都比他潘校长大。这可犯难了,他只好悻悻地说:
“那就再晓之以理。”
教师们哄笑起来。
潘校长又说:“笑什么笑!现在中央三令五申,又是未成年人保护法啦,又是弱势群体保护法啦,都是冲着咱们教师来的。我们教师都快成狼外婆、狼外公了。”
老师们又哄笑起来。潘校长趁机在乱哄哄的喧闹声中总结:一句话,就是我们千万不要动手打学生。
“我不打他们,可是,他们打我呢?”
又是那个家伙!看来,他今天是吃了什么壮阳药,成心跟我潘三翻过不去。
“那就让他打。《圣经》里有句话,如果人家打你的左脸,那么,你就把右脸也伸过去。我看,这句话对我们也管用。跟学生冲突,千错万错都是你们错。去年,我们学校发生的那桩事,教训还不深刻?当然啦,你们是不怕丢了教师这只铁饭碗,可是我潘三翻却很害怕丢了校长这只金饭碗的。我这校长当得不易,任职还不久,你们且让我过足这校长瘾。”
潘校长的脸上有些麻子,学生就给他起个绰号“麻子翻”,在背后,学生这样叫,老师也这样叫。这绰号大家都晓得,只有潘校长蒙在鼓里。去年,有几个学生在校园里公然大叫,他们当中一人还打着节拍——一、二、三,其余就跟着一齐喊——麻子翻。
“一二三——”
“麻子翻。”
“一二三——”
“麻子翻。”
这喊声引得从各个教室的窗口中伸出一些头颅,像仙人掌一样。潘校长正在校道上巡视,听见喊声大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副校长点拨他说:“校长,他们在骂你哩。”潘校长猛然省悟,麻子脸立刻通红,像西瓜的瓤。
“给我抓住他们!”校长恼羞成怒。
可是,他两个人怎么能抓住这些年富力强的学生呢?没跑几步,潘校长就气喘吁吁了。那几个学生也马上鸟兽散。可是,潘校长心头的这口气呀却咽不下,他冲出校门口,见门口的小卖部正坐着一个学生,便上前问:“你看见刚才那几个混蛋跑到哪去了?”
“都往那边跑了。”这个学生随手一指。潘校长顺着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干生气。这个学生就讪笑道:“这么没用!几个学生也抓不了。”
老副校长这时也跑来了,一见这个学生就嚷:“抓住他,校长,刚才就有他这个兔崽子。”这个学生一听抬腿就想溜,潘校长眼疾手快抓住了。两个人架着学生,老鹰捉小鸡似的拖回校园。接着,学校另外三个副校长,八个正副主任也全部到位,你喝一句,我拉一把,团团围着肇事者。
潘校长见自己人多势众,好不得意,正心里暗暗盘算,嘿嘿,看我怎么修理你。不料,这个学生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赖着躺到地上打滚,又是是哭又是闹,说老师们打了他。潘校长傻了眼,顿时倒没了主意。没办法,只好打电话,把学生的家长找来,领他宝贝回去。
这件事本以为到此告一段落,谁知几天后,一个又瘦又高的人来到学校,自称是《湛江晚报》的记者,要采访这件事。潘校长这天正在局里开会,接待记者的工作自然是由那位老副校长来主持。话没说几句,老副校长便发觉这个记者是带刺来的,吹毛求疵,专门找碴,于是,态度大变,针锋相对。他想,只要有理,走遍天下也不怕。那个记者吃了闭门羹,灰溜溜地走了。傍晚,潘校长回来,老副校长连忙去报告,以为这次立了大功,潘校长会眉开眼笑赞扬了。岂料,潘校长听完他的汇报,连声叫苦。潘校长骂他说,你以为有理就能走遍天下?死脑筋!什么人都可得罪,怎么能得罪记者呢?怪不得你这副校长当了二十多年都不难为情!
果然,在第二天的晚报上,老师们个个都成了凶神恶煞的打手,潘校长成了流氓头子。于是,社会一片哗然。紧接着,教育局的领导来了,纪检部门也来人了,法院也来人了。学生家长也把孩子带到医院,打算长期驻扎下去。这件事搞得潘校长焦头烂额,最终,学校化了好几万元才把事情压平。市委书记李昌吾说,不管什么事,只要摆平,你就有水平。
看着那个老副校长的背影,潘校长狠狠地啐了一口,心里骂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