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世上,不想发财的人,就是傻瓜。 这是金鸡岭村民的口头禅,每天都有人拿它来教训人。天地君亲师,高高在上,供在神龛普同供养;酒色财气,男人哪样也少不得。 大鹏不管这些,也不懂这么深奥,他很实际,只晓得男人长大了,就该有个老婆,有个家。他死死地认定,老婆就是家,家就是老婆。当然,还应该有一大堆孩子。但是,这已不可能,顶多只能有两个,生多了,国家不准,要抓去计划生育。在金鸡岭,很多男人都被抓过,进医院时骂骂咧咧,一出来,就老实了,见着婆娘都怕。 奇怪,他们怎么会怕婆娘呢?女人又不是老虎? 大鹏从没见过老虎。他只是听别人讲过,老虎会吃人。但怎么吃呢?会不会就像狗一样,喜欢啃骨头。 大鹏喜欢啃骨头,骨头的味道很香,比肉还好吃。 呸——绕来绕去,怎么想到啃骨头去了呢?大鹏悲哀不已,王大鹏啊王大鹏,你真没出息,想来想去还是想吃,你怎么就没想出一个媳妇来呢?你要真有本事,就想她三天三夜,感动菩萨,派一个仙女下凡来给你当差。 董永多幸福啊,七仙女多善良啊。 天上的那些仙女,都去哪里了呢?难道她们都陪嫁光了吗? 老贵讲,王大鹏没有老婆,是因为他傻,是一个傻瓜,金鸡岭空前绝后的大傻瓜。 傻瓜没有老婆,活该。 那么,他老贵凭什么讲我王大鹏是一个傻瓜呢?他要是讲不出一个理由,就是造谣陷害,我一生气,就会跟他打架。我从不打架,但只要打起来,就会从地上捡起石头来砸破他脑壳,流血也不管。 让我伤心的是,老贵他讲得出理由,还蛮充分,当着大家的面,他大声喊,王大鹏,我问你,大家都跑去淘金,为什么你不去? 我不认识金子。我说真话,虽然也知道金子很值钱,可以买很多东西,比钞票还管用。 他们整齐地笑起来,有的弯腰,有的摸肚子,有的出眼泪,还有的冒鼻涕。 听到了吧?乡亲们,他王大鹏竟然不认识金子。老贵笑得很厉害,快要醉了,王大鹏啊王大鹏,现在连穿开裆裤的小毛孩都认得那金黄的沙子,你不认得,你是瞎子啊?死人啊? 我火了,认得又有什么用?我又没本钱去打洞。你以为我不晓得啊,打洞要花很多本钱。可能还是血本无归。 本钱?老贵眨眨眼,谁说你没本钱?这样吧,你明天莫下地了,跟我进洞,我包你一天的活路钱。 你莫哄我?我不信他,他这个人痞痞的。 嘿嘿。老贵鬼笑,我们手气不顺,想借你去冲冲喜,你不是一个童子嘛,应该带财。 我更奇怪了,我是童子?我带财? 跟你讲不清楚,你这个傻瓜。老贵傻笑,等你有点钱找个女人,就会变得聪明一点。 第二天早上,老贵带我到洞口,扣一顶安全帽到我头上,拉我进去。 外面热得要死,一进洞,马上凉嗖嗖地,像到了冬天,好不舒服。地下有两根钢轨,一直通向前面,运手推车的,两根大塑料管轰轰地叫着,老贵说是抽空气出去,免得缺氧中毒。 越往前面,地面的水越深,淹没了我的脚丫。越来越暗,越来越浸骨。我害怕起来,不愿再走。 走啊,前面有金子。老贵劝我。 我怕洞垮,压死我们。我死也不走,拔腿往后撤退。 那你不要老婆了?老贵威胁,没有金子,你拿什么讨老婆?告诉你,现在的女人只爱钱。 我犹豫了,是啊,连老婆也没得一个,活着又有哪样意思?老贵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还不是和我一样,人一个卵一条,现在发了财,好多女人都上他门,还要排队。走吧,菩萨会保佑的,我又没谋财害命,有的是阴功。 终于走到尽头。老贵说已达坡心。下一步动作,就凭运气了。见到金子,他就可以进县城去讨美女,见到泥巴,他就只好死了。 脱裤子。老贵命令我。 我又不屙尿。我莫名其妙。 对,我就是要请你给老子屙,屙泡童子尿,冲冲霉运。老贵恶狠狠地,如果还不灵验,下一步,我就买一个处女进洞来开苞。 我老老实实地扯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我想象所有的屁股都是这样),想翘起麻雀,却不成功。洞里凉嗖嗖地,冷得我发起料来,一滴尿也屙不出。 快点,一泡尿你都舍不得啊?老贵骂人,小气鬼,铁公鸡。 你来试试,我冷得要死,麻雀都快缩进去了。我生气,搂起裤子。 好好好,错怪你了,向你陪罪。老贵摸出包烟,想点,马上扇了自己一耳光,妈的,洞头抽烟,想死啊。 我歇了歇,重新尝试,挣扎漏出几滴,算是尽了义务。 老贵无法,要我哪天再来补屙。妈的,心都不诚,还想发财? 地下堆满了亮晶晶的石块,很好看。我对老贵说,能不能让我捡两块出去做玩? 又不含金子,有卵用。老贵好笑。 我嘿嘿地,金洞里的石头,摸摸也好,像摸财神。 到洞外,阳光刺得我眼花,热得像烤火炉。我仔细看那两块亮晶晶的石头,居然夹杂着几十粒黄澄澄的斑点,就狂呼大叫,金子金子。 老贵嘲笑我,别高兴得太早,傻瓜,那是铁矿石,俗名“愚人金”。 我将信将疑,你莫哄我? 哄你?老贵狂笑,要真的是两砣金子,我早把你的两只手剁下来了。 看我可怜,老贵软下口气,不过,它也是一种好矿石,留着它,也许会给你带来好运。 然后,老贵摸出皮夹,抽出一百块钱递我,大鹏,这是金洞买你的童子尿费用,拿去,莫嫌少。要是真的见了金子,我会送你两砣。 太多了,老贵。我不好意思,我不过是洒了几滴尿,又没累,十块钱就够了,可以买两斤肉呢。 一点也不贵,真的。老贵叹口气,大鹏啊,你不懂,童子尿是很值钱的,因为太难找了,物以稀为贵。我们一个村,就只有你一个是童子了。这年头,童子比处女还少得可怜。男人有钱就学坏,哪个老板不是三妻四妾。我们金鸡岭,女人早就跑光去广东打工了。现在出了金矿,男人们才活得像个人样,要把咋天失去的加倍夺回来补回来,连本带利通吃。 老贵讲的是事实。 如果你早点来我们村,从村头走到村尾,除去老太婆,你不会再见到几个女人,我敢打赌,年轻好看的,半个也不会有。男人们无精打采,成天抱着公鸡打斗,或者去油菜花地撵野狗。 很少很小的时候,我还记得,村里村外到处都是女人。河边,女人们在搓衣服,洗菜,甚至我还偷看过她们洗澡,长长的头发,白花花的屁股……田里,女人们头顶斗蓬,弯腰插秧;林子里,女人们对歌会情人;屋檐下,女人坐在板凳上,扯出肥硕的奶子噻进婴孩的嘴巴……泥土中,挖掘出女人的气息,水流里,冲刷出女人的味道,空气中,发酵出女人的芬芳。 在女人的背景下,季节是那么的清清楚楚,春就是春,夏就是夏,秋就是秋,冬就是冬。 好景不长,后来,她们集体消失了,连同季节。没有女人,春天和冬天是混淆不清的,夏天和秋天一个样。 她们到底上哪儿去了? 连燕子这些候鸟,也有回来的时候,难道,她们认路的天赋,连鸟儿也比不上? 现在,有了金子,女人们来了,不仅是原来外出的,更多的是陌生的姑娘。莫非金子有嘴巴,挨个通知她们来的? 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总有一个女人不会出去,她就是娇娇。 娇娇是个傻姑娘,好像比我还傻,大家都喊她成“傻妹”,我不知道,娇娇到底有多傻,任何时候,她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其实,她长得并不丑,我觉得还有点好看,如何就傻了呢? 老贵说,近亲结婚呗。 我问,什么是近亲结婚? 就是亲上加亲。老贵坏笑,比方,你和你表妹。 我没有表妹,只有表姐。我忙说明。 一个样。老贵说,有的运气差的,生出来的娃娃会是牛头马面。 那他们不怕?我奇怪。 嘿嘿,这个——老贵神秘兮兮,那就要去问他们自己啦。 娇娇一年四季都披着长发,黑黝黝地,打着光脚板,我惊奇又佩服,问她,娇娇,你不怕脚板疼啊? 脚板又没有嘴巴,有疼也喊不出来。娇娇怪我,问得好傻。 你喜不喜欢穿鞋?我脱下凉鞋,踢给她。 我只要一只。娇娇穿上左脚。 怎么只要一只?我奇怪。 嘻——她傻笑,我穿一只,你穿一只,不就可以了? 我有些感动,娇娇的心多好啊,送她穿鞋她只要一边,还想着别人。要是我们村的每个人都像娇娇这样,就不会有人被偷东西了。有的人天生喜欢做贼,偷鸡偷鸭,连一蔸白菜一棵葱也要。 走,我带你去洗脚。娇娇牵着我,去小溪边。水好凉,舒服极了。 喂,你肯不肯帮我忙?娇娇求我,有点不好意思。 嗯,你说吧。我点点头,第一次有姑娘来求我,我王大鹏打肿脸也得充回胖子。 你会不会变法术?娇娇神秘地问。 可以学嘛。我答得含糊不清。 真的?娇娇高兴得踢了一脚水,水花四溅,溅到我脸上,像被她亲了一嘴。那你,帮我变成一条鱼吧。 啊?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傻娇娇会提出这么一个古怪的事来。 变成鱼,好玩得很。娇娇兴奋得红了脸,就可以不走路了,尾巴一甩游来游去,又不要穿衣服和吃饭,每天就是游来游去。下大雨的时候,不怕雨淋,不用戴斗蓬和打伞。黑了天也不用上床睡觉。热天不怕热,冷天不怕冷,快活极了,比鸟还舒服。 娇娇说得乱七八糟,却也有不少道理。我继续问,这么说,你也想变成一只鸟吧? 是啊。娇娇发呆,鸟有翅膀,在树林间飞来飞去,捉虫子吃。 那你愿当哪种鸟呢?我问。 燕子。娇娇答,燕子的尾巴像剪刀,在天上剪来剪去,把朵朵白云都剪出成棉花。 你想剪下来做被子吧?我恍然大悟,又白又软的棉花,睡起来舒服,连做起梦都又香又甜。 越来越多的人跑上山,来我们金鸡岭淘金。村里的作物没人管了,任它荒着,他们都进了洞,疯狂挖金砂。 每天都有人从洞里抬出来,不是断手断脚就是死掉,他们的亲属也不太悲伤,也来不及悲伤,黄灿灿的金砂,迷了大家的眼,分不清金子和人命哪一个更重要了。 我仍旧不去,一个人留在村里。我见那些作物没人管,可惜,就养了一群猪,放养,用竹竿赶进田里菜地去,随它们疯跑,乱踩乱啃。 大鹏,你这是养野猪啊?老贵对我的养猪方法惊奇,要买我的猪,他金洞的工人要吃肉,才有力气干活。 我很高兴,赶猪上山。是啊,在这荒山野岭,要想买一斤肉吃,不容易。他们再有钱,能啃金子么?我大鹏养的这一群猪,吃进嘴里才香喷喷。 见到我的猪,那些人个个流出口水,疯一样扑上来,手握各种刀子,照着我的猪猛杀猛砍,你一块我一块,像蚂蚁搬家,全部分割完,只给我留下几滴猪血。 强盗强盗,不准你们杀我的猪,不准你们分我的猪肉。我哭叫起来,一屁股瘫到地上,打起滚,伤心万分。 嘿嘿,我们根本不是抢你的猪。他们大笑,这是你的猪吗?毛这样长,分明是野猪,我们打点猎,合法得很。 老贵来了,扶我起来,拉我去他那窝棚。 都怪你,喊我赶猪上来,才着抢。我骂他,你这个骗子,还我的猪来。 老贵向我陪罪,好好好,大鹏,怪我怪我是怪我,我赔你钱,还不行? 你真的肯赔?我破啼为笑,这一群猪,抵得两头牛的价钱了。 哼,笑话老子。老贵好笑,大鹏,干脆,我赔你一个婆娘算啦,你觉得划算不? 老贵,你莫开玩笑好不?我不好意思,女人值钱得很,要用金子才换得来。 也有便宜的。老贵大笑,等到天黑,我马上喊一个来赔你,这山上,到处都有我们的婆娘。 老贵说到做到。 天一黑,他真的喊来了一伙女人,花花绿绿嘻嘻哈哈地。那些工人快活极了,一人领走一个,剩下一个,老贵说,留给我。 等老贵一走,我就对她说,你走吧,我没有金子。 她不相信,这山上,哪个不是老板呢?个个都发财得很。 我着急了,真的,我不会淘金,我是来山上卖猪的。 卖猪?她吃惊。 就是卖肉。我说清楚。 我也是。她笑起来,你这个老板,本会开玩笑。 我的猪被他们抢了,一斤肉也没剩。我又伤心起来,都怪老贵,喊我赶猪上来。你不晓得,要是我不听他的,把猪赶下山,进城去卖,会得一个好价钱,因为我的猪不关圈,是放养的,像野猪,肉好吃。 她越听越奇怪,终于不耐烦地骂了一句,神经病,猪脑壳。气呼呼地,走了。 我不想再麻烦老贵,乘黑偷偷溜下山。是啊,他这个人还不算太坏,刚才送了我两千块钱,当成赔偿。我害怕这个女人是狐狸精变的,会把我骗光。关于女人,我宁愿相信傻妹娇娇,她只相信鱼和鸟,也会相信我的。 心慌急躁,我几乎是滚下山的。我的脑壳碰得肿起了包,叮当作响,好像是金子和金子在相互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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