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儿的卖!” 这声吆喝是我从十年前听到的。 那天我从五楼自己的家中打开窗户,循着这声吆喝向楼下张望,看到一个人推着三轮车在徘徊。我喊了一声:“上五楼来!” “噢,来了!”那个收破烂的答应着。 我很快把几天前清理出来的酒瓶子、易拉罐之类的东西放到楼道里,预备等那收破烂的爬上来把它们带下去。我很不愿意到楼下去,因为住在五楼的缘故;爬上爬下,很费劲的。那收破烂的自己来拿,岂不是省了自己的事。 过了很久,我隔门听到楼道里传来沉闷而低缓的脚步声伴着沉重的喘息声。知道是收破烂的上来了。我打开门,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慢啊,酒瓶子多少钱一个啊?!” 一颗没有头发的脏兮兮的脑袋从下面往上张望,迟缓的带着重重喘息的声音说:“唉,这楼真高,爬不动了……”接着我看到一张满是皱褶的、黝黑的象煤球一样的苍老的脸,一双眯缝起来的眼睛,眼珠在缝隙里发出一点光亮。 天啊!我惊讶了。居然有这样老态龙钟的人在收破烂! 那老头慢慢的爬到五楼,他看到我放在那里准备卖给他的东西时眼睛发出更亮的光,憨厚的笑意出现他沧桑的脸上。 “这瓶子两毛钱一个;这易拉罐……”老头开始收拾那一堆对他来说象至宝的东西,没注意我因震撼而木然的表情。 我呆呆的看着他用笨拙的手认真的整理着那瓶瓶罐罐,喘息未定的颤巍巍的把它们一个个放到自己随身带来的蛇皮袋里。慢慢的我说:“大爷您……您怎么这么大岁数还出来……”我有点内疚的说,“我要知道您这么大岁数,就不叫您上来了!” 那老头抬起头看看我,温和的笑了笑说:“呵呵,老了,是爬不动了,呵呵;我是应该爬上来的……” 我皱了眉头,真为自己的的做法而感到后悔,依然用了带了悔意的声音说:“真的不知道,真不该……您怎么不在家休息呢?”想想自己的父亲也已经古稀之年了,早已是儿环孙绕,颐养天年了。可眼前这位老人,真叫人感到可怜。 “呵呵,不能休息啊!休息了,老的更快;这样出来活动,也许我就死不了那么快了,呵呵……”我感到这是个和蔼的老人。我心里那种和一个收破烂的人的隔阂开始消失,居高临下的态度早在看到他上楼的那一刻,就迅速的跑到了“爪洼国”。或许是一种善良的本性在驱使我吧,我的语调变得温和而恭敬:“大爷,您多大岁数了?您的儿女怎么愿意叫您出来呢?" "呵呵,我80了,快死喽。”老人象详林嫂一般的重复着他关于自己“快死了”的句子。 “大爷,这些东西您收走吧,我不要钱了!”我走过去,帮他把口袋背起来,“大爷,我送您下楼!” 老人的眼睛里闪动着疑惑、惊讶、感激甚至那么一丝不相信的神情看着我:“闺女,你这么好啊,还,还不要钱了……” “大爷,不要钱了;而且以后您再来了我也不要钱了。所有的瓶子易拉罐等都给您留着,谁都不给!”我大声而肯定的说,一边背了口袋,一边搀扶着老人慢慢的下楼。 我又惊讶的发现,老人的一只脚是跛的! “好闺女啊,好闺女啊!”老人似乎没有更好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激。我感到他的胳膊是颤抖的,脚步因感激而更加的蹒跚,“你的父母一定很幸福,他们有你这样的孩子……”老人边随我下楼,边喃喃的说。 丈夫下班后回到家中,我对他喋喋不休的絮叨自己刚才不该叫那么老的人爬到楼上来的懊悔。丈夫安慰我说:“你不是不知道嘛。以后知道了,就主动把东西送下去;不过还是记住,不可以对收破烂的人吆五喝六。他们也是人,靠自己的劳动换钱,和我们一样有人格和尊严……” 我红了脸,吐了吐舌头,把丈夫的话记在心里。 以后的日子,只要我清理出废品,就细心的把他们积攒起来。每当听到老人那一声低沉缓慢悠长的“破烂的卖!”,我就赶忙打开窗户,用欢快而轻盈的声音招呼着:“大爷,您等着!”便急忙把废品送到楼下,放到老人的车子上。 老人每过几天就要来小区一次,他的吆喝成了人们耳中的一个特殊音符;而他那人那车,也就成为这个小区的一景。人们围在他的车旁把废品卖给他,他在那里慢吞吞的和大家说着话,慢吞吞的收拾着车子,一时使得清净的小区显得有了生气。就象一弘水洼,突然来一只觅食的老雀,涟漪轻起,微波荡漾。 有时候老人暂时没有活计,他就蹲在楼的一角,懒洋洋的晒太阳。过往的居民早已习惯了此处这位老头的情形,任他恣意停留,无人理睬他,除了卖破烂儿,此刻便再也无人和他有兴趣说句话。过来过去,对他视而不见。而我不同,每到下班看到老人在那里,我总要热情的喊一声:“大爷,您来了!”此时老人就睁开迷离的眼睛,眸子里闪动着欢喜晶亮的光,“啊,啊,”的应答着。 春季的一个雨天,我正开了车子惬意的在潇潇细雨中徜徉,行进在回家的途中。行至一处拐弯的地方,看到不少车子纷纷减速并好象绕过前面的什么障碍物。我也不由的如法炮制,踩住刹车,准备绕行。 渐渐的我的车子到了障碍物前,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帘,我看到湿漉漉的地上躺了一个人,身旁停了一辆三轮车,车里有不多的几件东西,是那纸箱,酒瓶子什么的。直觉使我定睛一看那躺在地上的人,正是老大爷! 我没加思索,急忙把车子拐过去,停靠在路边。从车里拿出自己的雨伞,急奔到老人的身边。老人的额头上浸着血,很孱弱的样子,在挣扎着坐起来。我忙过去俯身喊着:“大爷!大爷!”把伞撑在老人身体的上方。 老人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有气无力的说:“哎,闺女,是你啊!”我试图把老人搀扶起来,但不奏效。 大部分的行人都已匆匆消失在雨中,回到了温馨的家。但还是有几位热心的过客帮我把老人扶起来,慢慢走到路边。 大家纷纷建议老人住院检查,并向他探问家属的联系方式。 但老人说自己没事,就是因为下雨路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过一会儿就好的。他推起破旧的车子,不顾周围人们的劝告,向雨中蹒跚而去。 我赶上去,想把伞给老人用,但他摇摇手:“闺女,谢谢你,我不用伞;我的家就在前面……”他的手指了一下前方迷朦的雨帘中一间房子,叫我想到了原野中的小屋。哦!原来老人就住在那里! 学雷锋活动中,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带了学生们到了老人居住的小屋。门口的空地上,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儿,正拿了一只风葫芦跑来跑去,风葫芦迎着风,发出“嘟噜嘟噜”的声音。 我问这孩子这里是不是那收破烂的老大爷在这里住,那孩子点一点头,说了一句:“他是我爷爷。”,含混不清的口齿。我看到他的上唇是豁开的,也就是医学上的腭裂。原来老人还有这么小的孙子。 小屋很低矮,也很黑暗。简陋的只有土炕上两条并不很厚的被子,床褥也很薄;靠墙边是一张案板,上面放了刀,铲,锅之类的厨具。几个塑料的盆子和几只残缺的碗;没吃完的米饭在里面,几只尚不很健壮的苍蝇,柔弱的扇动着翅膀,象随时要坠落的轰炸机,嘤嘤的叫着,觊觎着老人和孩子的口粮。 我拉过用好奇的眼睛一直打量我和学生们的孩子,轻声的问:“孩子,你的爷爷呢?” 孩子依然用含混不清的句子说:“出去了。” 忽然有个男生叫道:“老师,你看那是不是他的爷爷?” 我抬眼望去,远处一个苍老驼背的身影,艰难的瞪着三轮车,正往这个方向一步步移过来。正是老人。 我走近他,叫了声:“大爷!” 他狐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啊,闺女,是你啊!”老人惊喜的的笑了。 “我带学生来看看您。”我忙把学生招呼到近前,他们异口同声的说了声“爷爷好!”,把个老人叫的一下子笑容绽放。 他看看早已被学生们打扫的干干静静,收拾的井井有条的房间,再看看被学生们洗刷的一尘不染的锅碗瓢盆,还有把旧床单更换后,铺到炕上的新床单,老人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把我和学生的集资,几百元钱放在老人的桌子上说: “大爷,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您收下。”老人只是双手更加的颤抖,仿佛所有的感激都在着颤抖中了。 我问老人:“大爷,您自己抚养您的孙子吗?那,您的儿女们呢?”老人看了看一旁玩耍的孩子,小声告诉我:“闺女,这孩子是我收破烂的时候在路上拣的……我没有儿女,就有他了……” 我感到非常的震惊,随后又是无比的感慨。原来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啊!自己的生活尚难以维持,居然还用破烂来抚养一个别人的、而且还是残疾的孩子。何况,他自己本身也是残疾人啊! 以后的日子,由于工作忙碌,并没有再单独拿出时间去看望老人。但总留意当老人来到小区收破烂的时候,我便把早已积攒好的废品给老人搬到车子上。还有的时候,我会把米面花生以及适合的衣物送给老人,以期他和他的孙子能够过的好一些;而自己的一点同情之心和敬仰之意,也可以因此得到一丝表达罢了。 寒来暑往,多少时日又在匆匆中滑过,春天又来临了。我蓦然发现自己埋头于创作中,竟有很多日子不见那位老人。他,从我认识他的那个春天到现在,应该是到了九十岁的耄耋之年了。那么,他的身体是否安好?他是否还依然住在那间小屋?或者,他…… 一股温热的风吹来,我想,我该把老人的破烂人生写出来,算做这个春天我对老人的特殊问候和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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