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头颅。我的王子殿下。一个，两个，三个……曾经多么多么英俊无瑕。抚摩嶙峋的脸。我的心爱。

　　玛格列特。

　　我脊背发凉。有人叫我。除了她，没有人会叫我。我的洛杰西姐姐。

　　嘻嘻，看看你的新玩具。洛杰西抛来盒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是我的心爱。是我阳台上的明亮。是我的天使。我抱出他的头颅。他双目紧闭。皇冠尚在熠熠生辉。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傻气的容易上钩的王子。有什么好？

　　她金色的鱼尾划破水纹，高傲离去。我被遗弃在沉睡的墓园。我摆动淡紫色鱼尾。我是个变种。我没有妖异的媚，没有动人的歌声。海蓝的眸成了祖母绿，火红的发梢成了银色，明亮的蜜色肌肤成了枯槁的惨白。

　　我拥着我的王子，唱美人鱼的歌。毫无魅惑，凄凄迷迷。

　　玛格列特。

　　谁？我游动在墓园 ，怀里搂者王子的头颅，他的金发在碧蓝的海水里讥诮。

　　玛格列特。水中现出深蓝的影子。

　　拥有黑珍珠般眼眸的脸浮现。我后退。深蓝的袍子，淡蓝的长发一齐在水中狂舞。银色的手杖是她身份的象征。

　　海巫女大人。

　　你要爱吗？她问。

　　我茫然。我盯着我的王子那干枯的脸。我怀恋他的笑。是的，我要。

　　她拿出水晶球。我看见淡紫色的灵魂。你是公主。

　　水晶球里的淡紫被一抹金黄吞没。我似乎听见洛杰西姐姐的尖笑。我叫喊着抛下头颅，抱住自己。

　　是的，是你放弃，你躲在懦弱里。你注定是个小丑。

　　小丑。

　　美丽的渔女。小镇最美丽的花。只是怪异地生了一头浓密的紫发，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

　　她痴痴地望着海，盘着双腿坐在礁石上，似乎在等，又似乎魅惑。像一条传说中的人鱼。

　　救。

　　命。

　　渔女救下一个英俊的王子。

　　小丑。这是你重复至今的命运。海巫女将手伸进我的胸腔。听到我的肋骨发出铮铮琴音。我喜欢你的音质。海巫女说。她的声音沙哑神秘。多唯美。就如同我三千年前听到的天使之歌。我怔住。亲爱的人鱼。

　　王子远离。连回头都没有。

　　恨。

　　洛杰西姐姐招摇过市。飘然白裙，头发红艳。她微笑，她是城堡的新主人。她的手穿梭在王子的发间缠成一个妖娆的姿态。

　　镇上的人说，可怜的姑娘。

　　我跳下礁石，跳向我的大海。

　　新鲜。海巫女说。她的银杖点上我的鱼尾。怪异的淡紫。我尴尬转身。我要。她说。我讶异。我捕捉许多人鱼。我厌倦了金黄。我害怕后退。你想不想改变你重复的命运？海巫女手中的水晶球闪着诱惑。王子对我笑着。是的。我要做公主。我不是小丑。海巫女的手伸向我的鱼尾。

　　我的身体骤然冰凉。

　　小公主。洛杰西姐姐拍着我的头。可爱的小妹妹过来。过来，这里有你要的鲜花，糖果，洋娃娃。我有多么害怕，我看见她脸上怪异的笑容，我试图退后，亲吻就像突如其来的鬼魅，我无法置信地摔倒。有人伸手扶住我。

　　小玛丽又不听话了。我听见温柔的声音。抬头看见我的王子，他冲我微笑，同样亲吻我的前额，接着他们相拥。

　　唔……我只能唔唔叫着。我想起我作为代价的声音。

　　以及尾巴。

　　我试图行走。果然，我的脚下如火灼烤般疼痛。我重新跌倒在地。这是个骗局。我的白纱裙似云雾笼罩我瑕疵遍布的全身。我花巨大的代价换得不公平开始。我是宫殿角落里的小公主。从开始已被遗忘。

　　小丑。

　　啊！我尖叫，我的镀金大床微微颤抖。女仆们列队送来我的衣服，我尖叫着。女仆如线控木偶，只是用木刻的双目盯着我。我想反抗。她们只是看着我，没有指令她们什么都不会做。

　　我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我埋首在我的蕾丝睡裙里呜咽。我根本弄清这是开始还是结局。

　　我呜咽着时间飞转。我在扭曲的时空中听到海巫女的媚笑。也许你该回来，她说，小丑。

　　不！我摇着头，拍打礁石。我的裙子湿漉漉。不！海水疯了一般碧蓝。

　　婚礼在策划着。男女主角在游园。轻捷的笑语划碎了我的耳朵。我在角落里撕扯着我的绢帕。这是王子与公主故事的结尾。

　　小姑娘……

　　有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抬头看见一片葱茏。绿色的先生。绿色的眼瞳。小姑娘。能告诉我礼堂在哪吗？

　　我丢下我的绢帕，点点头。忽然，我想起来，我没有声音，我没有双腿。我瞪着双眼嘲笑自己。指路？用什么？我泪水滚落。

　　男子讶异，用粗糙的手指抹我的泪。怎么哭了？我扬着脸，觉得我满头花朵凋落。我望着他的绿色摇头。你不知道吗？他说。他小心翼翼低头细语。我知道。我皱眉。可是……我只能吃力摇头。

　　他顿悟。你不会说话吗？我点头。我的舌头和咽喉死在一片深海中。他揉揉我的长发。那你能带我去吗？我指着我的脚摇头。它们也丢在深海中。他叹气，可怜的姑娘。

　　对，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小丑。我自怨自艾，隐约听见礼堂方向有开香槟的声音。那么，我可以抱着你，你领我去好吗？

　　我扬起头，给他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把这苍白交给一个绿色先生，这先生将我的苍白揉成浅绿。我活过来，在春天的时候，成为浅绿色。先生是新来的花匠。我是小公主。

　　我放弃王子的故事，投身另一个故事。我要做主角。我在绿色先生的花园里做新的百合花主角。对面是王子的婚礼。我放弃，我的洛杰西姐姐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想必会挽着王子的手，将她火红的魅色系住王子的咽喉。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小公主，你踢到我的玫瑰了。绿色先生冲我笑。我坐在园圃边的石凳上，他拿着巨大的花洒给花朵喂水。玫瑰晶莹剔透，我踢碎了一支。我低头。我泪水涟涟。先生搂着我，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哭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我哭什么。我咬着他的肩膀，直到尝到鲜血的腥。他笑，我的小吸血鬼。我看着他，可是为什么我还在惦记，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忘记？我尖叫，啊！啊！

　　他抱着我，将我的头压进他的胸膛，我听见一棵树的心跳。

　　婚礼还在进行。士兵将我抬到宴会上。我满身泥土，带着绿色先生的气味，坐在王座边。父皇命令我去梳洗。我摇头并听见洛杰西姐姐在大厅另一头的尖笑。我多想逃走，逃回我的大树身边，咬他宽厚的肩膀。

　　婚礼暂停。父皇起身命令。我看见绿色先生被带上厅堂，双手反缚，神色凄然。他看着我，绿色的眼瞳，那是我的大树，我的枝繁叶茂。啊！我叫着，啊！

　　闭嘴！父皇说，小小花匠，居然亵渎皇族！我想要冲下去，我听见我的父皇说，处决。

　　王子和洛杰西在桌边谈笑。我的大树挣扎着突破士兵的围攻。他看着我，我的大树在他眼中异常繁盛。我站起来。又不得不瘫倒下去，我的双脚似被塞进火盆。卫兵已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跳起来，忍着剧痛冲过去，他的眼中升起惊喜，小公主，你在跑，你能跑了！

　　对，我要跑，我要抓住你，我的大树，我的依靠，我的故事。

　　父皇说，抓住她。我被绊倒，我力气用尽。我的大树被抬出门外。我尖叫。啊！大树喷涌着鲜血，轰然倒下。

　　小姑娘……能带我去礼堂吗？

　　可怜的小姑娘，我可以抱着你吗？

　　我的大树没有了，我听不见他的心跳了，听不见他的笑声了，听不见了。我恢复苍白。他给我的浅绿褪出我的生命。我什么都没有了。洛杰西姐姐拍着我的面颊。小公主，你怎么会看上那种男人。哈。

　　哈。王子附和他。小玛丽，以后我给你更好的男孩子。

　　我缓慢地站起来。我的双脚已痛到麻木，也许，是因为我失去一切，所以只剩下麻木。

　　我抱起绿色先生的头颅，他没有一丝惊恐。我还看得见，他绿色的眼瞳里我的影子。我穿着白色的裙，在他的树阴下躺着，阳光灿烂地笑。

　　他睁着眼，嘴角带着笑。他看见我在奔跑。我吻着他尚温热的唇，缓慢地走。

　　谁谓叹了句。小玛丽疯了。然后婚礼继续。我在回花园的路上。

　　我知道这是个不祥之夜。我抱着先生的头颅。没有月亮。有两颗明亮的暗红色星星。我走在宫殿走廊。卫兵不远不近地行走。

　　你喜不喜欢这里。我问他。他听得见我的话，对吧。

　　不喜欢吧。那我们以后都不要回来了。我们去我的家乡，有很多海水，有很多鱼，你也可以有很多朋友……算了，不要和他们做朋友，他们都是笨蛋。

　　我推开新房的门，看到豪华的床，丝绸纯净而美好。洛杰西姐姐坐在上面，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看着她身边，拔出刀子。她笑。你要杀了他吗？他掀开被子，让我看酣睡的王子。这可是你的心爱，你从来都没能下得了手，最后还要我替你。卑微的家伙。还是我带你回家吧。

　　我笑起来。我有锋利的刀，而且那不是我的王子了。我只有我的大树，我的绿色。

　　她不相信，那你过来啊，我看你动手。

　　我走过去。王子的脸单薄，毫无起伏。他全身心为洛杰西幸福。我抚摩他的颈项。舍不得了吧。洛杰西姐姐笑。我闭上眼，刀子划过手底的皮肤。她瞪着双眼，你真的杀？

　　我摸着绿色先生的脸，微笑。我放下刀，亲吻先生冰凉的嘴角。

　　按照与海巫女的约定。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从城堡跳下。跳进我的大海。

　　海巫女在笑。傻姑娘。

　　泡沫升腾。这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是。

　　先生的头沉入海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