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夏收假,十四岁的四妮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出门卖棒冰。她还够不着车座,身子斜跨在车架中间,一起一伏,一伏一起。棒冰,棒冰,熊猫棒冰。她的声音在田野上脆脆地响起。 田野里布满了麦子、农民和阳光,麦子摇着金黄的麦穗,农民在割麦子,阳光晒出了农民脸和手臂上的汗。 有人停下手中的镰刀,目光越过刺眼的阳光,落在四妮的棒冰箱上。四妮止住步,定神看过去,看他们有几成把握买下一根或更多根棒冰,然后再准备打开装棒冰的箱子,如果拿捏不住他们的心思,就白打开了,白打开不要紧,阳光要是溜进棒冰箱,棒冰融化,那就吃大亏了。 “五分钱一根,要不?”四妮问。 “五毛钱十一根,行不?”有人讲价。 “好,给你十一根。”四妮边说边灵敏地打开箱子,几乎是抱出来十一根棒冰。 四妮卖棒冰卖了两个夏收假。 十六岁时,四妮从别人家的电视里看了一集《十六岁的花季》,电视里那些城里上初三的女孩多幸福啊!四妮羡慕得直想咽唾沫。 但是,四妮爹还是把她打发下课堂了。四妮娘在生完弟弟后就去世了。如今,四妮的弟弟顶上来,都上到初一了。四妮的三个姐姐也都念完小学就算了,要不是四妮卖了两个夏收假的棒冰,她连初二都念不成。四妮央求父亲说,我今年夏收假再卖棒冰,你就让我念完初三吧。爹就一本正经地和四妮算账,一年只能卖一季棒冰赚钱,但你一年四季上学都得花钱呢。何况你卖棒冰是赚到了钱,但你耽误了干农活啊。 四妮不说话了。四妮别的不怨,就怨自己不小心看了《十六岁的花季》,心就像长出了翅膀似的,停不下来。 四妮从课堂走向了镇上的棒冰厂。工作是她自己找的,棒冰厂的瘸腿老板在四妮去批棒冰时就看中这丫头的心灵手巧,没含糊就收了她。四妮卖了两个夏收假的棒冰,但她没有从自己的棒冰箱里拿过一根放进嘴里。她知道棒冰是甜的,那是她晚上回家收拾盖棒冰的小棉套,用舌头舔到的味道。同样,四妮在棒冰厂里也不吃成品,吃次品不扣工钱。瘸腿老板很喜欢四妮的懂事与节俭,在其他季节做冰糖生意时,也让四妮来帮忙。就这样,四妮在瘸腿老板的手下越长越变,越变越美,到十八岁时就非常好看了。 非常好看的四妮和瘸腿老板跑到城里去了。瘸腿老板别了一腰钞票,和四妮私奔了。其实,四妮临走时有迹象,她分别给了大姐、二姐和三姐每人200块钱,相互瞒着给的,说是钱放自己身边不方便,让她们给存着。等四妮走了的消息传到几位姐姐耳朵里时,小学文化的姐姐这才注意到钱背面都有四个小字:忘了四妮。她们都骂四妮不要脸,人家瘸腿老板有家有口的,她跟人跑了,她们骂四妮讨贱,还不值五分钱的棒冰钱。四妮爹也一脚把四妮曾用过的棒冰箱踹出个洞,他狠狠地叫喊一声,到城里得让车碾死你个丫头!四妮的弟弟则傻瓜一样地旁观着一切。 四妮在别人不知道的城里租了房子,还是干着老本行,夏天卖棒冰,只是棒冰箱子换成了冰柜。其他季节卖些冰糖葫芦什么的小货。瘸腿老板到城里跑小三轮。到晚上才归家。四妮每天看着花花绿绿的人过往,感觉心中有个东西正在如瘸腿男人到来时的落日一样下沉,下沉。 终于有一天,瘸腿男人忙了一天回家时,没有看到四妮。等他看到自己的坐垫下塞了二千块钱,并且每一张上都写着“忘记四妮”时,那瘸腿男人欲哭无泪。瘸腿男人心想,要是能让四妮生个一子半女的,就拴住她了。都怪自己啊! 四妮是和一个常来买她棒冰的老板走的。四妮感觉与他在一起,曾经失落的东西能够重新找回来,就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后来,四妮又跟了两个男人,所经历的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大。那些街道和穿着已比记忆里《十六岁的花季》中的场景更繁华了。但已经24岁的四妮感觉自己老了,她莫名地想起自己那些夏收假叫卖的棒冰。 再次诀别一个男友后,四妮开始在城市里寻找当年那样的棒冰,结果无功而返。她只好买了一支豪华得像座宫殿般的冰激凌,慢悠悠地舔着。太阳也光顾了她临时租住的棚户区,打在她手中的冰激凌上,她神经质地拿一个毛巾想把冰激凌遮住。她怕冰激凌被阳光晒化了。 这个动作让她彻底地回到了十四岁,十四岁的田野上,四妮用小棉套遮盖棒冰箱的情景。 四妮感觉这次是真的想家了。十年了,她忘记了很多人和事,但她一直没有忘记家。她让三个姐姐忘记她,她甚至没给父亲一句话。 又到了乡下学生放夏收假的季节,四妮决定偷偷地回家。她到县城下车后包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家乡的田野上。 棒冰,棒冰。熊猫棒冰。 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儿骑着一辆破旧的凤凰牌车子叫卖着棒冰,车子载着一个破旧的棒冰箱子。那老头儿可以够得着车座垫,但他还是斜跨在车架中间,一起一伏,一伏一起。而车后面有三个女人在齐刷刷地追逐着他,不断地叫着:爹!爹!你怎么又犯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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