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刘浪不想回家。 回家没什么意思。一间破屋,一个跛爹,还日夜守在麻将桌旁。儿时抱成团的伙伴,一长大,就像爆竹燃过后的纸片,不可能再聚在一块儿。回家过年?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年不年的。 在厂里挺好,睡觉、看书,饿了就狠狠心,到外面炒个小菜,要不还可以来点儿米酒。况且不打算回家的工友也不少,可以打牌,可以聊天,不难过。 主意都打好了,谁知在电话里,他那个跛爹说,你不想看我,我想看看你啊,回来吧! 刘浪听着,鼻子里居然泛起酸酸的味道。回就回吧! 买票的过程再怎么惊心动魄,还好已经上路,刘浪随着人潮穿过地下通道,扑向那个长长的铁盒子,像灾后的难民。 前面的那个,更像。背上一个大帆布包,左手一个大编织袋,右手一个大皮箱。什么都大,就人小。刘浪走快两步,看到一张黄灿灿的脸。想了想,刘浪说,老乡,我来帮你。他就几件衣服,一个人,两只空手。那孩子尚未明白草木皆兵,转头冲他灿烂一笑,把编织袋分给他,接着往上冲。那孩子说,几个月前来的时候,我妈非得让带两床棉被,到了才发现,这儿的冬天根本不冷,有个老乡走了,又把他的棉被给了我,我就趁过年送一床回家,家里冬天才冷呢! 刘浪没说话。 然后上车,场面颇为壮观。上完车,物归原主,那孩子张开嘴,大概是想说声谢谢,被身后的人挤了个踉跄,就咽了回去。等他稳住了再看,满眼人头。 一路无语。加了一件毛衣,又加了一件外套,那个小城就到了。 人群呼喊着,雀跃着散开,转眼满目空旷,仿佛刚刚的喧嚣从天而降,又凭空消失。 西北风割着脸,刘浪抬起头,重重地叹口气,真的回家啦? 敲了好一阵,爹才开门,爹似乎老了些,似乎也没老,上下包裹得像个树桩。爹眯起眼,用劲儿笑了好久,接过包,赶紧生火。 爹说,儿子,把手给我。刘浪的手便放在爹温暖的手里,任他轻轻地抚摸。刘浪突然想哭。 爹坐在那儿,不停地打哈欠。爹,怎么,没睡好? 一晚上没睡! 干吗呢? 呵呵,赢了几十块钱! 刘浪的心一沉,这就是回家吗?回家有什么好?他抽回手,又将手伸进红艳艳的火里,直到烧得生疼。 除夕那天,刘浪忽然想起了他的娘。他娘把白粉吞进肚里,想带回来发财,不料半路却毒死他乡。回家的只是一具尸体,散发着恶臭。那时候刘浪还小,但他明白他娘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没有想她。 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刘浪就出门,站在了娘的面前。娘,我也让你看看!没有墓碑,荒草、杂树快要压平那个小小的土堆。莫名其妙地,刘浪转身回家,挥舞着镰刀疯狂地把它们消灭掉,然后把土堆由小变大。 刘浪又想哭。 有一天,下起了大雪。雪一下子淹没了整个世界,刘浪扫开一块,罩鸟,又跑到山上,拼命追那些小巧玲珑的脚印。回来,刘浪亲自下了回厨房。有点儿意思。刘浪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家的那几天,下过一场大雪两场小雪,都美。 年飞快就过去了,仿佛是被西北风刮跑的。 要走了。爹说,我也看够了,走吧,记得有空打个电话,啊? 跟回来时一模一样,一个人,几件衣服,刘浪上了去火车站的汽车。他把小包放好,把自己放好,呆呆地望着窗外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忽然,他的指尖触到兜里的一张纸片,下意识摸出来,展开,五个字:老乡,谢谢你!刘浪的眼就睁大了。是谁留的?只有在外地才会有老乡,火车上那孩子?或许是。一火车都是老乡,另外的可能,便是一个张冠李戴的故事,他享受了别人由衷的感情。那孩子干吗不用嘴说呢?不是那孩子的话这个人又是谁呢?他又得到了谁的帮助?又如何想到选这样一块小小的纸片?藏着谜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在刘浪眼里抖动。刘浪觉得肚子里某个东西被点着了,接着迅速膨胀,只刹那,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暖和起来。 刘浪突然想活动活动身体,一扭头,看到窗外电线杆边上的一只流浪狗。他跳下车,蹲在狗的面前,一个人和一只狗奇怪地对视了一会儿,人就爽快地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由他姑妈煮好的鸡蛋。狗摇着尾,吃得津津有味。刘浪便又笑了,说,你也在流浪啊!这样吧,我们约定,明年咱们在这里重逢,好不好?又笑,又说,对了,你还没名字,我给你一个,嗯——就叫刘浪,跟我一样。 车开动,刘浪摇着尾,看了好一会儿拉走刘浪的汽车。 刘浪。流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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