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当然有悠闲人。 所谓悠闲,得有资本。穷人们为生计所迫,吃了这顿,惦着下顿,能悠闲得起来?卖烧饼、油条的,甩开膀子叮当打铁的,戴着老花镜,虾弯了腰锔盆锔锅锔碗的,这些人,哪有那份闲工夫? 邬先生有。 邬先生什么都不做。人家靠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过活。祖上放过外任,虽不得志,但不至于落魄,置些房地产,攒下些银子。到下一代,于做官不感兴趣,但根子扎得深厚,过起乡绅日子。再到邬先生,继续悠闲。 地里活路,自有人打点。主人家不刻薄,下人也不欺负人。到时令,下人吆喝着马车,送新鲜粮食蔬菜水果来。当然,也有银子,规矩地封着。 邬先生干吗?他打牌,逛戏院子。有时,跟官府的人,坐在酒肆里。邬先生生得佛像,坐在那里,稳如磐石。不说话脸上都带着笑。镇上三教九流,都喜欢他。这绝不错,连翠花楼的姑娘,他都结交。给人家拉京胡,弹弦子,也会扶弄几曲古筝。姑娘坐一旁,或听,或唱。罢了,邬先生拱拱手,告辞。 邬先生不行风流事儿。 邬先生说,那是累人的活儿。 小镇上人来人往,杂七杂八。本地人都觉得怪,邬先生是怎么和那些人一见如故的。远远江南一带客商,回去半年,托人捎上等茶叶,请他品评。 镇上人差不多都认得邬先生。好人一个呵! 这天,打镇东头走来一乞丐。 乞丐一闪现,邬先生的目光,叮当一下,落他脚上。乞丐走道儿,脚尖先着地,轻盈一点,身体就弹簧般跃起。邬先生微微一笑,端起茶碗,拿盖儿一抹,轻抿一口,扭头,面朝肩上搭洁白毛巾的伙计,赞,好茶。 茶馆旁边,是王婆子开的烧饼铺。王婆子雇两个小伙儿,与她一起忙。乞丐立住,两脚叉开,伸出手去。王婆子低身,拿起一个火烧,递过来。乞丐不接,手,仍伸着。王婆子的笑僵住,似乎有了怒气,把火烧扔下。乞丐把手伸向小伙。小伙看王婆子。王婆子哼一声。小伙子拿起火烧递去,那丐才接了,伸向嘴边。 邬先生拿出几枚铜板,往桌上一叠,站起。小伙计弯腰,邬先生,走好。 随后,街上人见邬先生与乞丐并肩走去。边走,边呵呵笑,都不以为奇。 两人一先一后进了宅院,乞丐四下展眼打量,邬先生一声吆喝,看茶!院内有一株古槐,树盖如伞。两人坐树下,爽爽凉意,从心底升起。遂摆了围棋。有槐蚕飒飒而下,打在棋盘上。邬先生棋面上圆滑无比,左右逢源,却是暗中蓄势,步步收紧。那丐出手凌厉,每每行刁钻怪异路数,却都被一一化解。忽然,乞丐右手一抖,一道寒光,飞到树上,一声惨叫,一只麻雀跌落棋盘。邬先生眯了眼去瞧,那雀儿脑壳上,有一血孔,兀自汨汨地流。 乞丐眉心紧锁。 邬先生笑。 邬先生伸出食指中指,捏起麻雀翅膀,轻轻提到一边。 乞丐双手一摊,我输。 邬先生却问,为何那王婆施烧饼给你,你却不接? 女人本来依赖于男人,我堂堂三尺男儿,怎会求她施舍? 这倒也是。邬先生拈须,点头。 乞丐却说棋,为何我总是无路可逃? 邬先生伸出右手食指,点向乞丐胸口。 两人对视一眼,仰天笑。 树上数鸟,哗棱一声,散去。 自此,两人朝夕相处,一并下棋,一并去茶馆,酒肆。渐渐,也去赌场。庄家见邬先生,连道,稀客。乞丐仍是那身行头,丝毫不见卑缩形态。喝得酣畅时,两人手牵手,沿石板路,晃出一道风致。 一日,两人去野外打猎。乞丐动如脱兔。不时,两人肩上,多了几只野兔。不料,却迎面撞见一幕丑剧。镇上首富王掌柜的公子,正戏弄一村妇。王掌柜经营赌场,生意做大,阔得不行。儿子仗老子有钱,官府背景强大,不免就狂得变形。村妇被他压在身子底下,像只折翅小鸟儿。 邬先生看一眼乞丐,眼里,透出寒光。乞丐却皱眉,看天。半天,扭转身,往前走。邬先生叹息,竟踏步向那恶少而去。正走两步,呼地立住!只见恶少直挺挺躺倒,脑门上,露出一道血孔。邬先生回头,那乞丐立在残阳中,兀自冷笑。 次日傍晚,两人坐在酒楼靠窗位置。几杯酒下肚,乞丐拱手,我原本一身血案,恐累及先生。此处,已无我容身之地,就此告别。 邬先生望窗外。 对面,一排灯笼,红透半边街道。 乞丐站起,往外便走。不料,行走两步,以手抚按腹部,慢慢弯下腰来。身后,邬先生额角,亦有汗珠渗出,伏在桌上,四肢竟也不能动弹。 楼梯口闪出几名官兵,持刀,面带冷笑。 数日后,乞丐和邬先生被一并绑赴镇外。小镇人多年不见杀人,都拢来,远远地瞧。都看到了两人谈笑风生。都看到了刽子手手起刀落。都看到了两股红晕,直窜半空。 有女人哭声,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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