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好像有一些细微的影子在围着他转,将死未死的阳光,像是炭火一样掉进他的眼睛里,有些睁不开。闷热。他抬头看天,这样异常的天气,雪应该不会下了吧。太阳溺在柔软的云里,是襁褓中的婴孩。 他把手伸进口袋,倚住墙。腰间的硬物硌伤了他。他用手抚摩那里。对于杀手来说,枪就是火热的生命。 2.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他在医院包扎伤口,靠近肋骨的部分,经常会莫名地疼痛。像刀子生生地扎在上面转动。她坐在他身边,穿着豆色的大衣,眼神专注。听到声响,她转过头来,对着他。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是这冬天被打落的最后一道光。 她说,那些鸟儿去哪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她的眼光并没有移动,她不知道他的确切方位。他迟疑着,然后把手放到了他的眼前。 她看不见。 走出医院的旋转门,阳光厚重地扑打在脸上,似有声响。他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长久的隐匿使他脸色惨白,长发凌乱地遮住眼睛。他从来都只有一种表情,恨,从15岁,从女人的尖叫中浑身是血地跑出来,从他拿起那把枪,至今。因这恨的表情,让他少年的轮廓迅速地发生变化。 他微微眯起眼睛,肋骨又开始疼。 3.女孩的病房在南侧第三间,他去看她,医生在给她做护理。他静静地坐在旁边,这间病房的窗户是背阳的,一年四季没有阳光。灰尘在朦胧的光影里游弋,鱼一样潜行。女孩的脸上有细微的汗水。她动了一下,问,是谁? 他没有说话,他把带来的鸟笼拿出来。是一只鸟儿,有着白色的翅膀,发出欢叫。女孩笑了,她听到了春天的临近,冰雪初融。有风,大朵的云在空中浮游流动,太阳歇在教堂的头顶上。 然后天黑了,就像这样,他把手放在她睁着的眼睛上,她的眼珠漆黑灼亮。他蒙住,他说,就像这样。天黑了,就什么也看不到。就什么都没有了。 4.他一直记得那些夜晚,夜色如墨,仿佛就要镶进眼睛。童年的他被关在外面。那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有着猎人的凶狠表情,他在某个时刻突兀地挤进他和女人的生活。女人对他说,你不要怪我,我累了。女人不再美丽,她已经开始老了,所以要停下来,像是一些鸟儿,停下来。 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贫瘠,没有钱,连爱也没有。生命是这样的盲目和卑贱,没有声音。 5.他在街上看到通缉令,满城都贴了起来。那上面是他一贯的表情,他在阳光中眯起眼睛,走近了看,人们也许并不认得他,他的头发已经变长,遮住眼睛。 这个城市已经不能再待下去,太久了。 6.手术在一个星期以后举行,女孩告诉他,她的眼睛已经缠上了绷带,避免阳光的照射。她笑,她说她也许会看见,看见他。 她说你能笑一下吗?你从来不笑,我感觉得到。她把手放在他脸上,皮肤非常粗糙。可以摸到他的呼吸。灼热的。 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女孩停住,说,你以后还会来吗?她说,我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风好像大了起来,天迅速地转阴,像堆积了厚重的铅。他走出医院的大门。道路已空。南方的冬天,大雪即将来临。 7.他失眠,辗转反侧,这夜晚过于寒冷和漫长,那些已死的人,还生于彼此的幻觉里。流血的头颅,硝烟的味道。他起身,摸出那把枪。 已经七年,这种情景一再地重演。枪是光,是唯一的前方,可是他突然不想再看到。 8.他偷了鱼,在临街的集市上,他太饿了,男人什么也不做,只是去赌。输了以后就回来打他和女人。他经过那条街,看到笼子里烤熟的鱼,拿起来跑回了家。 女人把他藏在身后,她颤抖起来,她说你不要怕,不要怕,不会有事。男人的爆发比往常都要猛烈,他大声地骂着,扇女人的耳光。 女人没有再哭,他在她身后看到流淌的血。温暖的,像时光,过滤了他的成长。男人掐着女人的脖子把她顶在墙上。女人没有挣扎。他手里的鱼掉到了地上。 他突然意识到他要保护她,这个唯一爱他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十五岁的他抓起旁边桌子上的水果刀,抹向男人的脖子。 男人突然停住,男人再也动不了。女人捂着脖子,抬起头,看到他拿着淌血的刀站在死去的男人面前。脸上是不知所措,以及坚定的恨。 女人让他离开,她最后一次把他关在外面,她说,孩子,你走吧,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就是在那一夜,女人在房里燃起了大火。他站在寒风凛冽的山坡上,看到冲天的火光。没有人走出去。 9.他去剪了头发,通缉令已经揭了下来,那不是他。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他面容温和,并且,会笑。 雪已经越下越大,医院走廊里的窗户都开着,飞雪汹涌。地上已一片白。他走得很快。这个冬季的末尾,新年即将到来。空气里有硝烟的味道,像是一个仪式。季节转换,流年飞度。 10.他看到女孩站在走廊的尽头,和护士正说着什么,侧着脸,他看到她灼亮的眼睛,上面有飞鸟的影子。那是他年幼的梦想,做一只鸟儿,可以飞翔,即使此后是一段汹涌而盲目的路途。他离她越来越近,他感到心底涌出的声音,几乎就要冲出喉咙。他笑了,他要带她走,离开这里,过安定的生活,不会再分开。他几乎就要跑起来了。 他没来得及看见,那缕腾起的硝烟。他应声倒了下来。他带着那样的笑,倒了下来。在他迅速变冷的余光里,他看到埋伏在四周的警察像潮水一般涌过来。他们的枪,被风擦得雪亮。他们欣喜地围过来,用力地踢他的身体。他不再动。 女孩站在人群的后面,带着恐慌的表情。他用尽全力抬起头,看着她,就是以前那样,用他所有的回忆对着她笑了。在那些晴朗的日子里,她说你能笑一下吗,我能感觉得到。她说我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女孩看着他,用他熟悉的表情。天真的,带着一点点的迷惘。旁边的护士着急要离开,大声地对她说,你不用再等了,都什么时候了。也许他不会来了。女孩一直看着他,眼睛灼亮。许久,然后轻笑着摇了摇头,对旁边的护士道谢。转身,离开。 11.他依然保持着那样僵硬的姿势,在他最后的视线里,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道光,以及,那些流失在世界尽头,不竭如泣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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