牋牋“好吧,”她坐在客厅的黑暗角落里说,“既然你们愿意听,我就来给大家讲讲我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而且我要给大家讲得简明扼要,不拖泥带水——我的意思是,枝枝节节的东西我都省略了。你们知道,讲故事的人可从来不是这样讲的,”她哈哈笑着说。“他们把与主题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也拉扯进来,甚至加油添酱,让听的人自己去分清主次。但是我不同,我只给大家讲主要的,有什么说什么,余下的你们可以自己去领会。只是有一点我说明在先,那就是听完以后请别提出问题,因为我无法回答,无法解释,我也不想回答,不想解释。”
我们大家答应了。我们一口气听了十几个冗长拖沓的故事,讲的人只是信口开河,什么名堂也没听出来,这时候倒真想听个“实实在在”的。于是她就讲起来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正好对超自然现象入了迷,决定在伦敦中区一座有名的鬼屋里孤身一人过一夜。那房子在一条靠角落的街上,原是座房租低廉的脏兮兮公寓,连家具也不提供。那天大白天,我下午已经先到那里去看过房子,从管房子的人手里拿到了钥匙。那管房子的人就住在这座空屋旁边。我看看这房子不错,至少我觉得很满意,它的确很值得我在那里作一番调查研究。我上面已经说过,我要讲得简明扼要,因此我在这里对这鬼屋只简单地说一句,据说这房子里曾经有一个女人被谋杀,至于这地方为什么成了鬼屋,成了人们热闹的话题,我就不长篇叙述,弄得大家不耐烦了。我想这么一下说明就已经足够。
“当天晚上十一点,我来到了这座鬼屋。我已经跟大家说得很清楚,我只想独自一人在这房子里过夜,正因为这个缘故,当我看到有一个男人——我想是那多嘴多舌的管房子的人——等在门口台阶的时候,我心里老大的不乐意。
“我想带你上你那个房间。”他咕哝着说。
“当然,我也不好意思一口拒绝他,因为我曾经请他借给我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那好吧,那就赶紧一点。”我说。
“我们进去了。他在我后面拖着腿走路,穿过乌灯黑火的门厅,上到据说是发生谋杀案的二楼。我已经作好思想准备,听他那番无法躲避的唠叨叙述,但同时也决定马上给他点小费,赶快打发他走。
“煤气灯点亮以后,我在他借给我的那把褪了色的棕色长毛绒扶手椅上坐下,这才第一次转过脸去看他,并想赶快把戏演完,好让他快走。而就在这会儿工夫,我进屋以来第一次大吃一惊。因为这个人并不是管房子的。他不是我白天到这里来时商谈过住宿问题的那个老凯里。我的心一下子猛烈跳动起来。
“对不起,你是什么人?”我说。“你不是今天下午我到这里的时候替我安排住宿的凯里。你是什么人?”
“我当时非常不痛快,这一点你们可以想像出来。不错,我是一个“超自然现象研究者”,一个以思想解放自豪的新潮女子,但我实在没有想到过会和一个陌生男子待在一座空房子里。我有点失去自信心了。对于女人来说,你们知道,在某一点上说,自信心是骗人的东西。自然,你们也许不知道,因为你们绝大多数是男士。反正我很快地越来越失去勇气,我害怕起来了。
“你是什么人?我紧张地一再重复。那人衣着很好,年轻英俊,但是面露极其忧伤的神色。我自己已经年近三十。我这是在说实在的故事,否则我也就不说这句话了。这个故事里的事情全都跟生活里的一模一样,平平常常,因此我想,这正是它值得一听的缘故。
“我,”他说,”我是那个吓死了的人。”
他的声音和他说的话像把尖刀那样扎进了我的心,我觉得我这就要倒下来了。我的口袋里有我买来记事用的本子。我突然感觉到插在本子边扣上的铅笔。我还突然感觉到我身上穿的特别暖和的衣服,因为这里没有床又没有沙发,得坐上一夜——总之,成百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掠过我的心头,都是些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东西,一个人真正吓坏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杂七杂八的念头明出来,弄得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我想到新出版的报纸会有什么新闻,我那个”精明”的姐夫会想出什么花样,人们会不会说我的口袋里有香烟,说我是个自由思想家,等等等等。
“那个吓死了的人!”我终于吓得昏头昏脑地重复了一声。
“对,那个人就是我。”他死板地回答说。
“我盯着他看——换了你们,换了在场听我讲这件事的任何一个人也会这样做的,——我只觉得我的生命像一种滚烫的液体在一涨一落。你们不要笑!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感觉。你们要知道,当碰到恐怖事情——我是说真正恐怖的事情——的时候,一些很细微的事情也会狠狠触动你的心。但是从我所有的念头来说,我可能像是在一个中产阶级的茶会上:它们东一个西一个互不关联,却又十分普通。”
“可我刚才把你当作管房子的了,今天下午我来看过他,请他让我在这地方过夜!”我气吁吁地低儒说。“是…,是凯里派你来接我的吗?”
“不是,”他回答说,他的声音使我紧张得要命。“我就是那个吓死了的人。而且,我这会儿也吓死了!”
“我也是,”我好容易本能地咕喀出一句。“我简直是吓死了。”
“是的,”他还是用那种像从我自己的心底里发出来的古怪声音回答说。“不过你依然有血有肉,可我……不然!”
“我感觉到我需要极强的自制力。我在这个连家具也没有的空房间里站起来,手指都掐到手掌心里了,牙齿紧紧地咬着。我决定作为一个新女性和思想解放的人显示出我的个性和我的勇气。
“你说你没有血肉!”我气吁吁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夜的寂静吞没了我的声音。我这时候第一次想到,这会儿黑暗正笼罩着整个城市;我想到楼梯上都是灰尘;想到上面那层楼没有租出去,没有人住,而楼下是空的,也没有人。在这整幢没有人住的鬼屋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女人,没有人保护。我从头凉到脚,我冷得发抖。我听到屋子四周的呼啸风声,知道天上的星星都隐匿不见了。我的脑子一下子想到了警察。公共马车和一切有用的、想想也使人得到安慰的东西。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人有多傻,竟孤零零一个人闯进了这样一座房子。我吓得手足冰凉。我想我的死期到了。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缺少必要的神经却要做什么超自然现象的探索。
“天啊!”我气急败坏地叹了一声。“如果你不是我打过交道的凯里,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吓得真是僵住了。那个人慢慢地穿过空房间向我走过来。我离开椅子,同时伸手做出请他停步的样子。他就对着我停下,那张忧伤的苦脸露出一个微笑。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他叹了口气,轻轻地再说一遍,并且用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忧伤的眼睛看着我,“并且说过我现在依然吓死了。”“这时候我已经断定,这个家伙要不是无赖就是疯子,不由得驾自己太蠢,竟看也不看这个人的脸就把他带到屋里来。我很快就拿定主意,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把什么鬼和超自然现象全都置诸脑后。如果我惹恼这家伙,我说不定会付出生命代价的。我必须用话拖住他,趁他不注意,慢慢挨到门边,一到门边,我就飞奔逃走,逃到外面街上去。于是我笔直站着,面对着他。我们两个的个子差不多高,我可是个强壮有力的女人,冬天我打冰球,夏天我勇登阿尔卑斯山。我恨不得手里能有一根棍子,可是我没有。“不错,当然我记得,”我好不容易挤出僵硬的笑脸来说。“现在我记起了你的事情和你了不起的表现。”
“他傻乎乎地看着我,转动着头看我越来越快地向门口退去。但等到他的脸忽然微笑起来时,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快步跑到门口,飞也似的奔到楼梯口。我真是个傻瓜,竟转错了方向,只好跌跌撞撞地跑上了通上面一层的楼梯。要回头已经来不及,那人紧紧地跟在我后面。尽管听不到脚步声,但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在黑暗中拼命顺着这一层跑,看到第一个房间就冲进去。真是大幸,这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更幸运的是,门锁上插着一把钥匙。我一点也不迟疑,一进去马上关上房门,用全身力气把门抵住,转动钥匙,把门锁上了。
“现在安全了,但是我的心像敲鼓那样怦怦跳。然而转眼之间,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因为我看到房间里有人,就在我旁边。一个男人!他正站在我和窗子之间,窗外的路灯光足够照出这个人的轮廓。我得说,我是一个有胆量的女子,因为即使在那样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希望,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像这时那么害怕过。我竟把自己和他锁在一个房间里了!
“那人靠在窗子上,看着我瘫成了一团。我一下子想到,依这么看来,这房子里共有两个男人和我在一起。也许其他房间里还有人吧!这都是怎么回事呢?但是我看着看着,房间里发生了一点变化,或者是我心里发生了变化——很难说是其中哪一方面发生了变化——但是我明白,我错了,因而我一直是物质上的恐惧一下子改变了性质,变成了超自然的恐惧。我变得在灵魂中害怕而不是在心中害怕。我霎时间明白,这一个人到底是谁了。
“天啊,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结结巴巴的声音传过这个空房间,这会儿好奇心暂时压倒了我的恐惧。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他开始用那像是来自遥远地方的古怪声音说起来,这声音像是一把尖刀在我的脊梁上直往下戳。“我存在于任何一个空间,不管你到哪一个房间都能找到我,我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一个人存在的空间是从他的肉体来说的,但是我离开了肉体,因此我丝毫不受空间的影响。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我非留在这房子里不可呢?这是由于我自己的特殊情况。我需要一种东西来使我的情况发生变化,那么,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房子。你想知道我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吗?我所需要的东西是同情。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比同情更进一步的东西。我需要爱!”
“当他在那里说着说着的时候,我渐渐地鼓起了勇气,腿也慢慢站稳了。我一下子又想尖叫,又想哭,又想笑,但是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叹气,因为我的感情枯竭了,我变得麻木了。我在我的衣袋里寻找火柴,我向煤气灯移动过去。”
“如果你不去点煤气灯,那我要高兴得多,”他马上对我说,“因为光的抖动对我非常有害。你完全不必害怕我会伤害你。首先我不能触到你,因为你要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这样半明半暗对我最合适。好了,现在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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