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
过了许多年，我终于要再回长安。
只是，答应络离之后，我突然开始担心，以后我再无理由等待她，会就此失去她。而她却是我留在江湖上的最后一个理由，是我最不舍的牵挂。但我别无选择。
她白色的裙裳在雪风中飘飘荡荡，斗篷下她的脸若有若现，我仿佛就看见上面淋漓的伤痕。到底什么人，可以狠心毁灭如此美丽的一张脸？
络离不语。她要是知道，就不会来找我了。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欠她一个人情，但我清晰地记得她轻蔑的笑声。她笑我的自以为是，笑我的张狂妄为。
但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相信她会记得我的承诺。这些年，我无数次想过要浪迹天涯，远离江湖是非，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她倔强的身影，就安然地住在了松融居。一晃，三年。
? 络离说：“既然答应了我，那就必须要做到！否则，我要你的绝剑谱录。”促狭的要求，说出口的时候，语气竟是冰冷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可以傲然，哪怕她面对的人，是我，江湖第一剑客。
也或许，她必须借由这份强势掩饰内心的不甘与失落。络离，葵扇门金牌女捕快，居然也会有弯腰请求协助的一天。
毅然地破窗而去，她在雪地上几纵几落，就消失在了苍茫的雪原里。一如多年前，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只留下缕缕莫名的香气缭绕在我身畔，留给我一心的怅惘与惊叹。
我本已打定主意要离开，可就在擦肩的瞬间，我给自己找了个留下的理由。
长安，江湖，在我眼中敌不过一个络离。
?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覃色寒。
那一年，我以一把无欢剑行走江湖，所到之处，居然无一人能胜我手中的剑。
只两年，无欢剑绝剑术就扬威江湖，虽然，楚家庄不在了，握剑的人也由楚天换成了楚远，一个一脸淡漠眼神冰冷的男子，丝毫不似他父亲当年。
他们都叫我天下第一剑客。我满意地笑。在我心中，天下第一大侠永远属于我的父亲，永远。
我不要学父亲。交友广阔又怎样？知人知面不知心。作为一介武父想要名垂青史？那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只认一个道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求人欠我我亦不欠人。
但我始终还是欠下了一笔帐，情帐。
那天，我接到辛夷坞琉璃的来信，要我速去长安，言辞颇切。
我一路急赶，错过了有可住宿的小城客栈，就借宿郊外在一户人家。
家主是对老夫妇，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却不知道为何重病不起。我见他们不肯收我的银子，就用内力打通了小姐的筋脉穴位。
她的病是气血郁结所致，庸医医治不得方，所以才总是不见好。
没想到的是，姑娘醒来，二老不管怎样要把她许配给我，因为我们有了肌肤之亲。
我左右推辞，但他们就是不肯收回，还“扑通”两声跪倒在我面前。
我没有去扶他们起来。这样难缠的乡下老夫妇，我倒是第一次遇到，唯有沉默面对他们的执拗，由他们去醒悟这个要求是多么的荒唐。
一阵猛烈的咳嗽在珠帘后响起，我回头，小姐惨白着一张脸，手捂住胸口，艰难地唤着她的爹娘：“爹，娘！不要难为公子！我们乡下粗俗人家怎配得上公子这样的人！”泪花倔强地在眼眶里闪烁，就是不曾掉下来。
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倔强的表情，我片刻呆滞。
摸出一盒雪融香放在桌子上，“多谢姑娘善意！这盒香只要点燃，我纵在千里之外，也会第一时间赶来。”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雪融香，以天山雪莲花心炼制而成，暗香清冽，世上独有，还有特殊的疗养作用，对她，总是有用的。
她低下头去，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只希望公子能记得我的名字，香菱！”
我看见她发髻在额头下留下的阴影，看得见她脸颊上的两团酡红，看得见那两行清清浅浅的水痕，但我只是狠心地转过身，推门，离去。
我要的，是仗剑江湖，是浪迹天涯，儿女私情只会成为我的牵绊。
? 香菱一路跟在我身后，很久很久。我装作没看见。她一个小女孩，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最多半拄香她就会支持不住的，自然会乖乖回去的。
可我还没走出多远，就闻见了浓烈的雪融香的香气。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赶了回去。
已经迟了。
香菱躺在地上，脸上是惊恐的表情，白色的缀满花瓣的裙子沾满了红色的血和褐色的泥，凌乱地散落在草丛里，身上盖着她父亲的墨绿长衫。
老夫人狠狠地捶打着我的胸膛，老先生跌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她手里还抓着你给的香，但她却没有机会点燃它！”
我亲手埋葬了她。
她黑色的长发与雪白的衣裙一点点淹没在泥土里，我的心就刀割般地痛。
因为是尚未出嫁的女子，她的爹娘甚至不能为她立一块碑。
削断身旁的一株梅花树，我用手指，一横一竖地刻下：亡妻香菱墓，楚远立。
多美的女孩啊，我还记得她硬撑着站起来向我道万福的样子，仿佛花精灵，不染尘世烟火。
豁然起身，我把长安之行抛在脑后，香菱苍白的面孔一遍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催促着我日夜不眠地追寻采花大盗的足迹。
我发誓，若是在他侵犯下一个女子之前，我找不到他，我楚远就退隐江湖，再不过问江湖事。
然后，我就遇见了络离。同样美得出尘的女孩子。
她独自行走在月色下的树林里，白色的身影刺痛了我的眼，让我无数次把她和香菱在脑海里重叠，再抬眼，就看见她手起刀落砍下我要杀的人的头。
她眼里有凛冽一闪而过，我就有些恍惚，原来美丽的女子杀人也可以如此美丽。
我目送她走离我的视线，在她即将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拦住了她，承诺她一个约定。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地纵身离开。
夜里的风又些清冷，她的身影显得那么纤弱，我看着她消失在夜幕里，脑子里忽然窜出一个念头。我想要给她一个怀抱，给她一丝温暖。
?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其实，络离来之前，琉璃就飞鸽传书给我，说江湖突生异样，要我去长安城一趟。
她说，半年时间而已，先是蝴蝶谷谷主胡珊娘惨死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体被削得七零八落，找得见胳膊腿颈项和脑袋，却找不着身子，就是她养在蝴蝶谷的那些丫鬟歌妓们，也无一人存活下来。两个月后，皇甫世家的二姨娘凭空消失，皇甫世家派出所有眼线去寻找，却只在一座无人的庙里找见姨娘失踪时穿的衣裳。再后来是京城第一名妓柳如烟，她死后，江湖人才知道她就是当年的以轻功笑傲江湖而无一人敢与之匹敌的柳叶儿。
消失的，死去的，全都是些美名远播的女子，江湖上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都害怕，接下来会是谁。
琉璃担心，下一个会是她。死的那三人，曾和她一起以才貌而被誉为江湖五姬。
我没有回函给她。我在等络离，她不来，我不走。哪怕江湖已是血雨腥风，哪怕人间已是人人自危！琉璃之前，她一定会来找我，我安慰自己。
思念便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每天日出我就站在窗前等着她来，日落的时候才叹息一声卷下窗帷，倦倦地窝在书房里画一幅她的画像。许是看得久了，我竟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她的样子好熟悉，似乎在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那段日子很难熬，我一边等待络离，心里却牵挂着琉璃的安危。再无所谓，琉璃有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 终于，她来了，顶着一张被划花的脸。
她说，她主动请缨接了案子去调查，却始终没有线索。
她无法预料凶手何时犯案，更无法得知凶手的蛛丝马迹，无可奈何之下，她使出了当年一样的招数，以身诱敌。
再一次摘去面纱，她以葵扇门门主女儿的身份比武招亲，轻摇纨扇，侧躺在擂台中央的椅子上。
美艳之名瞬间传遍京城。茶余饭后，人们谈得最多的，就是络离。
而她，终日闭门不出，守株待兔，葵扇门的高手也全被招了回来，人人小心警惕，希望能够一举拿下罪犯。
十天之后，人们只看见葵扇门一门的尸体。葵扇门败了，络离不知所踪。
“楚远，我只能告诉你，对手不是一般的简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就败了，脸被削成这样！我甚至无法得出他的性别来。”络离的声音轻轻的，仿佛从天边吹来。
我捕捉到语气停顿时的鼻息，沉重而绵长，瞬间就揪住了我的心。我无法相信，精明如斯的络离，交手后会依然对对方一无所知。
前路似乎异常艰险，我很想问她一句，如果我遭遇不测，她是否会时常想起我，会在每个清明时到我坟前点燃一根香？
直到她离开，我也没有问。
我问不出。
? 美人如花隔云端。
辛夷坞在长安城北的一个山谷中，与世隔绝，常年被微凉的空气环绕，有白色的花朵四季开放，永不停歇。
琉璃说，当你对一个女人像对一朵洁白的花，怕它染上尘埃，怕它风雨中受一丁点的摧残，怕它落下一瓣花，怕它总有一天会开败离开你再不回来，那么，你就爱上她了。
当时的我，摸着身边一朵洁白绚烂的牡丹，笑她不切实际。
再次来到辛夷坞，白梅覆盖每一片未落雪的土地，我就心有所动。一扬手，把所有细碎的花瓣聚集到一个坑了埋好。花开花落，也总得有个归宿。
琉璃摇摇头，“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矫情的一天。说吧，到底是香菱改变了你，还是络离成了你心头最想呵护的一朵花？”
天空突然浮现一幅奇异的景象，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竹林森森，我握握琉璃的手，说：“那就是我梦想的家园。”
琉璃不说话，手指捻着一瓣梅花，怔怔地出神。
辛夷坞的下人已经被她遣散了，她每天在这山谷里幽魂一样晃荡。我久久不来，她的心也一点点地死去。
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吓了一大跳，这就是江湖响当当的“五姬”之一？可你看她，头发也松散了，飞鸾步摇斜斜地垂着，整个一怨妇形象。
但我理解她的处境。
? 络离是官府中人，有些东西她不可能知道，但琉璃作为江湖第一情报中枢的辛夷坞主人，却是比谁都清楚。
死去的三个女子，除了美貌和武功都骄人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阴年阴月阴时生人，被害的间隔又刚好是三个月，再有半月，就该轮到第四个阴时生的女子了。
腰际的天心剑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感应到了我的心思般。轻微的剑鸣声在空气中回旋，琉璃怒视着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把剑谱透露过他人？”
我沉默地摇摇头。
“难不成还是我了？”琉璃猛地站起身，环佩叮当作响，激越的声音，映衬着那张因为愤怒而胀红的脸颊。
我说：“琉璃，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琉璃却更愤怒了，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那你一定保护好了，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就只能怀疑你自己了，反正齐家的人是已经……”
“琉璃！”我打断她的话，有些事过去了我就不想再提起。
琉璃悻悻地摔门走了，我仰头看天，山谷也下起了白色的雪，像一滴雨水一样颗颗砸到我额头。琉璃最后看我那一眼，直剖入我的心脏，深刻得让我无处躲藏。
?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禄水之波澜。
“如果命里注定琉璃会有此一劫，我希望你不会太紧张。”
络离带有些担心的目光在空气中游走，我诧异地抬起头。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我和第二琉璃的关系。
“世界上没有探听不出来的秘密。”络离笑笑，嘴角挂着一丝骄傲的不屑。
蓦地觉得脊背发凉，脑子里昏沉沉的，有些不愿意提及的回忆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要浮出水面。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有些事情，你尽力了就好。”
络离的声音一如以往的清冷，她摘下两枝梅，一枝拍进我掌心，挥着手上的枝条消失在夜幕中。
眉头紧蹙。我喜欢络离的聪明。但一个人太聪明了，就会让人感到害怕。
? 深深嗅手上那枝梅，赠我花的人走了，香气也跟着飘远，还是在这梅园之中，却似乎少了许多的味道。
空气中，还漂浮中一种异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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