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小孩都上幼儿园了。蒙珠每天还呆在母亲身边,安静得像个哑巴。女人像患有痴呆的人,整天都沉醉于自己的思想世界中度日。与其说她在思想,不如说她在努力遗忘痛苦的创伤。可是,越是想遗忘却越是记得清楚。她心里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蒙珠的生父。
有一天,女人突发奇想,要带着蒙珠去寻找生父。她从未有过的积极干起活来,卖掉老房子和一些杂物,带着蒙珠生父的照片,踏上了寻找之路。男人曾说过,要到南方的广州打工。蒙珠母亲买了一张火车票拉着女儿上了火车。
火车在呼轰呼轰的响,蒙珠第一次开始注意到自己的想像力,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怪兽的肚皮里。事实上没有人告诉她地球是椭圆的,蒙珠只好将自己所见的世界定义为一个平面沙丘。人居住的建筑物是积木玩具。女人在火车座位上睡着,她太累也太兴奋了。蒙珠咬着手指甲,好奇地看着形形式式的人以及窗外的风景,刚刚粉刷过的车厢还有一股浓烈的油漆味,她喜欢这种陌生的味道,小小的鼻子一吸一呼,努力地想将气体往肚子装满;初夏的阳光透过绿色框的窗口,懒洋洋地晒铺在蒙珠母亲的头上,她乌黑的头发顿时变成竭色……
蒙珠从没仔细看过母亲的脸。母亲是个什么样的概念,蒙珠也弄不清楚,她只知道母亲就是和她在一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分开过。以后吗?她根本不会想这个问题。蒙珠年纪太小。
蒙珠对火车的印象太好了。她喜欢坐火车。她觉得它会带她们去想去的地方。
“小丫头,你想吃东西吗?”邻座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对蒙珠说话。
蒙珠不吱声。看着他秃顶的头上那几根疏稀的发丝。
“我有绿豆饼,要尝尝不?”他一边在包里掏东西,一边说。
蒙珠那双大大的很少眼白的眼睛,对他身上一目了然的衣物不感兴趣了,又转头望窗外。他把饼递给蒙珠,蒙珠没接。
他的手只好缩回去,自己吃起来。
蒙珠的母亲趴着睡死了,很久才翻换一下头部方向,本来是对着窗外的,翻过来就是对着蒙珠,蒙珠看到她的右边脸沉沉的压在双手臂上,五官都往左边挤上,口水从右边倒流回她微张的嘴里去……沉,睡得真沉——
风从窗口吹拂进来,比车速更快,这被喻为“疾风”的风,和一个带着小女孩的正在睡眠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关系?风代表着飞翔,睡眠代表着梦境。那么,飞翔的梦境在车厢里生成吗。
轮转的车轮,仿佛转动着岁月的年轮。长长的车身,姿态优美。火车的轮子,顺向转动,继续滚动着——带她们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三
蒙珠突然想上厕所。但是她不敢叫醒母亲。她盯着邻座的男人,他正在打瞌睡,嘴角还沾着绿豆饼的渣碎。那几条疏而长的头丝快要掉到他鼻子前,他呼气时,又把它们吹起来了。
蒙珠往通道望去,没有走动的人,只有一些伸展到走道的小腿像横七竖八的障碍物。她起来往后车厢走,明明知道火车与自己的相反方向行驶,火车是个巨兽,而她就在它腹中,一种奇妙的感觉产生,一股热血冲向脑门,令蒙珠满脸通红。有个男人在空卡节里抽烟,蒙珠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在烟雾是糊模不清,直至一阵风吹过……他发现了她,问:“干嘛呢?”蒙珠眨了两下眼睛,皱起眉头,双腿稍为一弯,他见状,马上就知道她的情况,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前面那个有门的卡节,蒙珠跑过去了,把门一关,脱掉裤子,蹲在厕所里,她低头看着直通地面的铁轨,看着排出的尿液都洒在大地上……风从下方抽吹上来,凉爽她的小屁股,她感觉舒服极了。这流动的车体和风,成了蒙珠的成长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以至于后来蒙珠每次坐火车,都想重温一下这种亲切的记忆。尽管,鲜嫩的皮肤渐渐厚糙,风不再是当年的风,路不再是当年的路,车不是当年的车……
满脸斑点的女人,醒了,发现不见了蒙珠,焦躁地站起来张望,良久才见她在走道上慢悠悠走回。她上前一把把小女孩抓拉回座位,蒙珠被她抓痛了“啊…”一声叫出来,尾音拖得有些长,听到的人莫名奇妙。她仍没消气,又往她身上捏了两下。蒙珠又“啊…”、“啊…”自然反应的叫两声,然后呜呜地哭了……
邻座的那个头发疏稀的男人被惊醒。他看着蒙珠身旁的女人,略带责备的眼神令刚好与他蒙珠母亲相视,她觉得有点难为情,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果塞到女儿嘴里,蒙珠尝到水果味的糖果就不哭了。
女人看蒙珠的眼神是痛苦的,好像有什么在她的心里燃烧一样。她侧了侧身,将头靠在车身上,眼望窗外的一片有鸟群飞过的田野风景。
躺下来的地平线上的隆起的山峰连绵不断。夕阳正掉入黑暗的怀里……小女孩的记忆一天天的减少,可她的经历却在一天天的不断增加。记忆是那轮又圆又红的夕阳,黑暗正在吞噬她们的所有——一个局外人舞文弄墨的精彩段落。
“夜深了。你还不睡觉干什么?”猫头鹰对月亮说。
月亮眨了眨眼睛说:“我看见你睡了,我才睡。”
猫头鹰两只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就象两个小灯泡一样发光。
一轮明月挂高空。没有猫头鹰。那是蒙珠的想像。坐上火车,使她沉睡已久的大脑得到启发,她的想像力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象一枚饱满的果子,由青转红。
可是只有五岁的小女孩。怎可能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想像。
蒙珠永远不会像别人的小孩一样,总是在问父母亲“十万个为什么?”她唯一令母亲喜欢的是她的安静;令母亲反感的是她像失聪一样不在意她的说话。
母亲、母亲,我爱你。只是她从来不说出来,她觉得一旦说出来的话,“母亲”可能就会不见了,她宁愿守着这个秘密。母亲是一群蝴蝶堆成的,色彩斑斓的集合体,一阵风就可以吹散;母亲是她的白日梦,她只有在光明的时刻特别真实。夜晚,她被按倒在书桌上和男人做爱时,就象那一滩溶开的白蜡。可是蒙珠从来不告诉母亲,她看见了什么,而他们也从来对于她的存在都表现得无动于衷。
四
凌晨5:49分,火车到达广州西站。
这位疲惫的母亲把睡得酣甜的蒙珠摇醒,她仍是半梦半醒状,对母亲不理不睬;女人拿起行李和拉兼拖的拽起蒙珠往车门走去。蒙珠掩埋了心爱的小猫的尸体时,暗暗发誓,终有一天,她要令它复活。母亲如果有一天也将埋入泥土,蒙珠绝不会让她复活的。她的确如此想过。蒙珠被她几乎是拖着走出人满为患的广场,手几乎断掉的痛。
恨她。恨她。蒙珠心里无数次咒怨母亲。就像火车的鸣笛声,嘟——嘟——,嘟声每响一次,就恨一次。
一位年轻的、衣冠不整的女人拉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广场的公车站里茫然地徘徊、东张西望,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个陌生的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不自量力。她脸上的不安和焦急暴露了她可怜的处境——无处可去。
那个只有几根疏稀头发的男人走近搭讪:“大姐,有需要帮忙的吗?”蒙珠母亲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认得他是火车上邻座的男人,她假装没听见,拉着女儿上了一辆公车,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男人也上了公车。坐在她们后面。
公车开动了。东方吐白,初夏的天空浅蓝,太阳已挂在紫荆树的枝头。刘海前的头发长了,把蒙珠的眼睛遮盖,她透过发隙,偷看母亲的侧面,母亲正在流泪,胸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难掩内心的激动和百感交集,泪水滴在她手上,阳光随着疾驰的公车照耀在她身上,蒙珠第一次感觉母亲是那么柔弱。
女人来到男人可能在的地方。她依然爱着他吗?女人只想让女儿看看这个忘恩负义的父亲,让男人看看被他抛弃的妻女。好让他遭受良心与道德的谴责。
儿女是女人分解出来的。他们体内必有母亲的基因。女人所有的基因:当爱只有眼泪时,恨就生成了。蒙珠蒙蒙懵懵之间,似乎懂得,母亲的眼泪是男人造的。或者说,是为男人而流的。眼泪串成的锁链,桎梏了女人的一生。
楼宇间的阴影与光明一直持续到公车到终站。蒙珠母亲下车了,她始终拉着女儿的手。坐在她们后座的男人,终于离开了她们的视线范围。
这位母亲才松了口气……。她带蒙珠找了一个小吃店,叫来一碗桂林米粉。蒙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时见到食物才发现自己已饿得开始发晕。母亲胃口不佳,把碗往女儿面前推,蒙珠就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蒙珠母亲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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