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冬以来,谷雪儿就开始关注C城天气,一旦得知有落雪的迹象,她就跟单位请假,跟家里请假,两边请好了假,她的身心就轻盈得像一瓣六角雪花,自由自在地向C城飘去。C城住着诗人安子彦。 谷雪儿的家在江南,冬天里很少看到雪。沿江过多的水气从秋天开始就向云朵里漫浸,蓝湛湛的天空,被云和水调成了一块灰蒙蒙的大幕,成天罩住人的头顶,罩得人透不过气来。没有雪花的冬天,谷雪儿不知道,天空中的那些灰土,烟尘,还有比细菌更细的尘埃,谁来将它擦洗干净。 也许是她的名字里有雪,她从小就向往雪花飘舞的冬天,她可以系围脖,戴绒帽,穿高筒靴,在厚厚的积雪里行走,走一段路后,回头看看踩出的脚印,那是些深深浅浅的、或圆形或椭圆形的小洞,黑森森的,清晰地印在雪地里。如果是雨中行走就不会留下任何足印了。她喜欢留下点什么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因为喜欢雪,安子彦会在大雪覆盖他的城市时,特别邀请谷雪儿来看雪,而他自己则静静地欣赏雪地里或行或止的江南女子谷雪儿。她是一棵旁逸斜出的疏梅,千姿百态的枝干,在凛冽的寒风中散发出阵阵幽香,沁人心脾。 相识的几年来,天公作美,安子彦的城市,年年都降瑞雪,雪儿已将欢快的脚步和快乐的笑声遍布C城的每个角落。 现在是大寒节气。大雪已光顾C城多次了,雪儿却还没有收到安子彦的邀请。 而江南的天,一直阴沉沉的,一如她的心绪,离下雨很近,离下雪很远。绵绵不绝的冰雨中,雪儿用来温暖自己的只是安子彦半年前的那句话:冬天,我邀你来看雪。 他们半年多没见面了。电话里安子彦总是说累,说忙,说分身乏术。男人也许真的是忙。她的丈夫也总是忙,常年奔走在外,家,成了他不用付费的旅店。刚刚回来的他,歉疚地对雪儿说又要去外地几天。雪儿说去吧去吧,反正我已习惯你不在家的日子了。 他前脚刚出门,雪儿就在电话里说单位要她出差。地点是北方某城。 丈夫说反正我也不在家,你可以沿路多玩几天。我知道你向来喜欢雪,北方的很多城市,现在都在飘雪。去时多带衣服,别冻着。 其实雪儿只是对老公撒了谎。她不过是想去C城看望安子彦。 2 四月的乡村,人在涧中走,水往高处流。檀木水车“吱哑哑”地响,台湾青年陈秋水王碧云在屏幕上热恋。大巴上的影碟机全程播放《云水谣》,这回,王金娣举着酒杯说:“就叫我王碧云吧,我要替她爱你一生,照顾你一辈子。” 雪儿已经是第三次流泪了,为片中人也为自己。她明白自己对安子彦的爱恋不逊于王金娣半分,可她与王金娣却注定都当不成主角。 什么时候能成为真正的女主角呢? 在她与安子彦的那部情感剧中,她找不到一句最能表达心境的台词。她想说爱他,可她来晚了。雪儿知道安子彦的心中也有个“王碧云”,她不是牙医的女儿,她是他的诗友玉恒。她替得了玉恒吗?替不了的。她只是与玉恒长得相像而已。要替的也只是一部份,而爱一个人应该是全方位的,是连皮带骨的爱。 雪儿自知没有过人的容貌,也没有压到群芳的才艺,她只喜欢逛大街,看韩剧,没事了,还会在丈夫面前说说婆婆小坏话,揭揭同事小隐私。 精明务实的丈夫是她的天空,在这片宽广的天空下,她快乐无忧地生活着。她的快乐来自于她的平凡与心安。 可是上天偏将不平凡的安子彦派给了她。他幽暗而迷离的眼神,如同一根浸油的纸捻,不知不觉中,将她心中熄灭多年的灯盏重新点燃。从此,孤独和忧伤,如火苗一样终日窜动。她再也不能安心地过活。曾经的快乐离她越来越远。 安子彦算起来是她丈夫的同乡兼大学校友。现在北方一所院校任教。 一次新诗吟诵会上,他们相识了。她只是会议筹办方的工作人员。她自知诗歌离她的生活很是遥远,遥远得就像九天的星辰,只会在偶然孤寂的夜里给她一点光亮。而实际上,安子彦没有出现之前,她的人生单纯而快乐,她很少感受到夜的孤寂与落莫。她以为那些悲风叹月的愁绪只是文人的小情小调,是为小资们量身定做的一款名牌衣装,强行地套在她的身上也许并不合适。 可是现在,忧郁,多愁,善感,这些典型的小资情绪正病毒似地感染着她。记忆中抹不去的总是安子彦的身影。他的举手投足,他的音容笑貌,甚至一个咳嗽都会在她内心无限放大,然后将她空空的心完全占据。她的丈夫变成了那个可怜的阿拉伯人,正一寸一寸地为那匹骆驼让出他的帐篷。 《云水谣》继续播放。年迈的王碧云陷入幸福的回忆之中。 所有的悲剧也许都开始于相似的情节。过早地预支了剧情中的欢笑,而剩下的只能是泪水。雪儿忆起了与安子彦幸福的开端。 记得那是一个白雪盈飞的下午,江南小城幸遇几年来的一次降雪。很少看到雪花的谷雪儿,兴奋得像个孩子。会议间隙,雪霁初晴,安子彦独自在宾馆花园里散步抽烟。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在雪光映照下,更显俊朗。雪儿和宾馆的几个女孩子在雪松下拍照片。需要合影时,她们请安子彦帮忙,安子彦自然乐意效力。 “这个人就是我吗?”回家翻看相片时,雪儿惊讶于自己的身影一次次地被安子彦摄入画中。画面变幻多姿,而背景是唯一的雪地和一串串脚印,黑白分明,很立体,也很质感。 “这么多呀,横看成岭侧成峰呢,谁给拍的?”丈夫凑过来夸奖说,“摄影技术倒是不赖。” “你的校友安子彦,怎么样?” “这小子,摆弄什么像什么。不愧是个写诗的,很有审美情趣,角度选得好,光影运用也恰到好处。把我老婆拍得跟个天仙似的。” “就是呢。谁跟你一样,有眼不识金香玉?”雪儿不敢相信雪松下那个明媚的女子就是自己。“总以为我是个平庸的女人,原来我也有光鲜的一面。”她不无得意地说。 “春花秋月看来都是些俗物,原来雪地才是极好的背景。嗯,说说你俩怎么认识的?” “他来开会,住我们宾馆了。他叫你学兄,我就顺理成章变成‘学嫂’了。”雪儿仍是一副陶醉的样子。 “学嫂?新鲜词儿。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不觉想起了红嫂,空嫂,的嫂,军嫂。不过,都是很安全的称谓。” “那也未必。难道我这学嫂就没一点杀伤力了?” “有,有。稍微收拾一番,还是能撂到一大片的。” “亏你还是新闻摄影专业的,敢情当家本领从来没用在你老婆身上。”雪儿的口气有点酸。 “说的是,本人严重渎职罪。争取给个机会,留房查看,以观后效。” “你不是女人,根本不懂得女人被夸赞时的心理。哎,我现在总算尝到明珠暗投的滋味了。”雪儿噘起了好看的嘴。 “你说的不错,你老公我的眼里,还真的只有金子,没有明珠了。” “算你还有点觉悟。哼——” 依偎在丈夫厚实的怀中,雪儿不止一次地回想起那个小个子男人安子彦来:雪地中,他让她眯起一只眼作调皮相,他让她以手抚腮作沉思状,他让她撩起额前一缕刘海看西下的夕阳,他让她抱紧一株雪松摇落一地碎玉,他说她的头发剪得稍微短点,就和他的诗友玉恒简直一个样了。 “嗬——,原来你把我当作了别人的替身。”那一刻,她的笑声跟冰棱子一样脆亮。 “可她已嫁作人妇。早已从诗歌的殿堂里咣当坠地,摔成八瓣,再也拾不起一个完整的她了。摔碎的还有她的才华及其年华。” “诗人么,就是伤感。” “不说她了。咯,就这样,抱住那棵雪松,再摇一次,保证这张效果不错。” “再来一张,再来一张。” “OK” “摇呀,摇呀!”睡梦中的她,现在摇晃着的是她丈夫的胳臂。 “醒醒吧。我的白雪公主。感谢我们的诗人安子彦,他帮我拯救了一颗无比卑俗的灵魂。把她从卿卿我我的肥皂剧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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