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出办公大楼,抬头看看还在燃烧的夕阳,发现现在的阳光和以前大不一样。我是喜欢夕阳的人,总以为它最温暖,最柔情,就象不秀而慧的中年韵妇。它不象朝阳那么冷,也不象中午的太阳那么烈,它就象甜甜粘粘的葡萄酒。它没有少女的情纯,没有少妇的风骚,但它有四十岁韵妇的成熟﹑稳重和乖巧。回去吧,该回去了,这里留给你了许多伤,许多痛,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啊,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催促自己,可就是提不起沉重的脚步。我再次回头看了看有哭有笑,有悲有喜的办公大楼,慢慢走到场区中心的园形喷池前。
用手摸摸光洁如玉的还留有我身体余香的大理石栏杆,看看不知烦恼的彩色游鱼,我伤感地摇摇头。不知有多少回,自己有了高兴伤悲的事,有了无法判断抉择的事,都要来到这里,向快乐的彩鱼诉说,那倾诉后的轻松不知让自己回味了多少遍,现在想起,还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我就是在废墟上空盘旋的小鸟,明明知道找到的都是失落和惆怅,还是久久盘旋,不愿离去。我就象在沙漠寻找水草的人,明明已经绝望,还不断用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安慰自己。
走出工厂大门,不知怎的,竟突然冒出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别了,我的蟋蟀们,别了,我的覆盆子们,别了,我的姐妹们。尽管到现在我还搞不清三味的真正含意,但鲁迅对百草园的深厚感情现在还让我感动。昨天还让下岗的姐妹鼓足信心,自主创业,昨天还抱怨制度的约束,工作的无聊,没想到今天自己也彻底解放了,但怎么没有一点解放后的轻松。我也知道工厂迟早要破产,也曾企盼这一天早点来到,免得整天提心吊胆,没想到经理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寒冷,感到恐怖。沉默的环境和这个沉默的社会一样让我感到压抑憋闷。贪污腐化,跑官卖官,以前还要说一说,议一议,有时还会发几句牢骚,现在都认为很正常,很合理,谁不想以最少的投资换来最大的利益呢。
来到繁华的街道,感到迷茫,感到自己是一个闲人,一个多余的人。我在想,或许这热闹的街道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变成现在的工厂,繁华的表面掩盖不了堕落的罪恶,或许这南来北往的忙碌人也会变成现在的我,机器吃人是工业社会的必然结局。现在,我更感到丈夫的窝囊无用,自己的学友同事,哪个不是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尽管学友姐妹说我是出水芙蓉,但我总能从她们羡慕的眼神中看道调侃的和嘲笑的味道。工厂的姐妹,闻到工厂倒闭的气息,有钱的拿钱,有关系的找关系,现在还不是照样一张报纸一杯茶地拿工资。自己也曾让丈夫想想办法,他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是啊,我们俩人都在工厂,买房借了一屁股的债,还要供儿子上学,赡养深山的父母,就是想送也无钱可送。关系,更没得说,他父母在工厂干了一辈子,家里几辈子也没作官的人。我是大山深处的一位弱女子,靠努力,凭运气,大学毕业好不容易才留在这座城市,更无关系背景。下岗是正常的,不下岗那才叫怪呢,我只好无奈地安慰自己。
“秀云,你怎么在这?”一辆漆黑锃亮的豪华车嘎然而止,从慢慢降落的车窗伸车一张白净无须的脸,“上来,我送你回家。”
“是你啊张处长,谢了,我还有事。”我继续盯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此时的音乐特别顺耳。
“来吧来吧,上来吧,我找你有事。”张处长打开车门,殷勤地拉着我的手,“走,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
“我真的有事,我们也没什么可聊的。”我象躲避苍蝇那样极力挣脱。
“走吧走吧,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
坐在豪华车内,我没感到一丝快慰,情绪反而更加低落,沉重的心压得我一直低头不言。
张处长名叫建国,是我小学中学的同学,但我们并不青梅竹马,那时的他就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仗着父母权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和我们班号称校花的婷婷的花边新闻现在还在校园流传。
“骚娘们,又到那里发情去了。”一天黄昏,张建国看到迎面走来的我和婷婷,双眼扫来扫去,好像婷婷身上有他丢了的宝贝一样。
“装神弄鬼的帅哥哥,你又到哪里祸害百姓了。”婷婷一手插在兜里,一手理理头上的黑发,“别看你穿名牌,耍流气,玩深沉,装帅扮酷,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全知道。”
“ 你知道我想的什么?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都不知道你还知道,活见鬼。”
“你傻了吧。当局者迷旁观着清啊,你没有听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不知道自己想什么,要什么,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嘿,我还不信,你说,我想的什么?”王晓从兜里摸出一只烟,悠闲地盯着从嘴里吐出的烟圈。
“和我一样成为焦点,受人关注。”
“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或许我还真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擦擦。”不知无意还是有心,张建国一口浓痰刚好落在婷婷那翘得刺眼的左乳上。
“没关系,无意者没罪嘛。我来我来,我自己擦。”婷婷看着手忙脚乱的张建国,笑得前仰后俯。但是不久,她就感到张建国那双不安份的手轻轻地揉搓自己那渐渐发烫的左乳,还不断捏着那微微翘起的乳头。“你混蛋,臭流氓。”婷婷极力控制住自己,抽了张建国一个响亮的耳光,扭头转身离开。我不解地追上婷婷,问她原因,她红着脸,什么也不说,后来,我还是从其她同学那里知道谜底的。
每天的课间十分钟是婷婷张建国这类不爱学习人的天堂。压抑的心情,憋闷的感觉都可以在这宝贵的十分钟消失得干干净净。
“建国,吃的什么?”婷婷看到张建国手中花花绿绿的糖果,笑得象春天中的一朵花。
“你又不是他老婆,他为什么要向你汇报啊。是不是啊张哥。”身旁的瘦猴横插一杠。
“去,滚一边去,管你什么事。”婷婷笑着推开瘦猴,径直走到张建国身旁。
“走啊走啊,别影响人家小两口亲热。”瘦猴又在那里推澜助波。
“就是亲热也不和你亲热啊,你着的什么急。”婷婷回头瞅瞅瘦猴,更加灿烂地看着张建国,“给我吃点,好东西要分而食之。”
“自己拿,在裤兜里。”张建国一本正经地抬起左臂,让婷婷抓兜里的糖果。
“你不怕我一人独吞啊。”婷婷的手慢慢伸到张建国的裤兜,“啊,你你你……”婷婷红着脸扭身就跑。
“张哥,你搞什么鬼啊,吓走了我们大家的开心果婷婷。”瘦猴愣在那里,众人也愣在那里。
原来,张建国的裤兜什么也没装,兜还烂了一个大大的裂口,婷婷的手没有抓到糖果,反而抓到他那调皮的大腿。
“笑什么呢,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处长听到我嗨嗨的笑声,转过头笑嘻嘻地问。“你啊你,你真是打不倒的程咬金,下岗了还有心情笑,真是女中豪杰。”
“你不让我笑让我哭啊,哭,你就不让我下岗啊。”说起下岗,我窝了一肚的火又冒了出来,“我们的厂还不是让你们吃垮的,喝垮的,你们真是社会主义的蛀虫,……”
“打住,打住……”处长一手开车,一手乱摇,“好像所有的国有企业是我一个人吃垮的似的”。
“难道不是,多好的一个厂就这样破产了,我们今后怎么活啊。”
“这就是我们今天谈的内容啊。”
二
一跨进红玫瑰的大门,一股奢侈豪华的热浪扑面而来,我立刻淹没在柔情热浪中。看看灯红酒绿下那一张张美若桃花的脸,再看看那被幸福满足包裹的灵魂,我羞愧地低下高高抬起的头,和我的老同学张处长来到他个人的包厢——傲雪红梅。
这是一间豪华幽静无人打扰的自由空间。外面闹翻了天,里面也不会听到任何动静,同样,里面的你喊破喉管外面的人也无法知道。
“老同学,今天喝点什么?”张建国刚跨进包厢大门,就绅士地接过我的外套,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还殷勤地伸出双手,作了一个非常优雅的请的动作。
“你这样客气我还不适应,你是我的上司,老同学不敢当。”我坐在他的对面,小心翼翼地审视包厢的气氛,“喝什么?你说了算,我是客随主便。”
“小姐,还是老规距。”处长打一个响指,很优雅的高贵气质,“我还是坐你旁边吧,坐对面多生分啊。”
“说吧,什么事,我还要找工作呢。”我挪了挪椅子,端起桌上的饮料。
“秀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他也挪了挪椅子,“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
尽管我也经常陪我的老同学张处长应酬各种各样的客人,也参加过不同档次的宴会,但今天的规模还是让我吃惊。虽然只有我们两人,该上的菜一个也不少,许多还是照待贵宾才上的高档菜。
“太浪费了吧老同学,我们怎么吃也吃不完啊。”我看着张处长那长永远也琢磨不透的脸。
“你终于喊我老同学了,来,为老同学干杯。”他主动端起酒杯伸到我面前,面若桃花地叮着我,在碰杯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碰碰我的手。“今天真高兴,几十年了,你从来没叫过我老同学。”
“不是我不想叫,是我高攀不上。”我很快缩回手,笑嘻嘻地看着那张白净无须的脸。“说说,你怎么帮我照工作,家里还等着我这月的收入呢。”
“不急不急,慢慢喝酒,慢慢品味,不要破坏这温情的气氛。照工作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气氛越来越好,话题也越来越轻松,好像前面就是阳光大道一样。不知是酒的麻醉,还是处长的承诺,我的话越来越多,处长也渐渐放肆。他装着醉酒的样子东倒西歪,一会摸摸我的手,一会碰碰我的腿,他还有意无意地说一些挑逗的黄色笑话。因为工作,为了生活,尽管我心里想吞了一只苍蝇,但我还是笑脸相迎,还装着醉熏熏的样子摸摸那长让我呕吐的手。
“秀云,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从我们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别人不知道我不埋怨,你不理解我的爱,不接受我的爱,我真的很伤心。我有钱,我有权,哪个女人不想亲近我沾光发财,什么样的女人我得不到,但我就是忘不了你啊,我的秀云。”
“张建国,你不要没醉装醉,我知道你没醉,我人老珠黄,不值得你爱,我也从来没喜欢过你。”尽管我喝了酒,但我还是非常清醒。我知道大学拒绝张建国的决定就是对的。
“不,不,你还是上学时那样年轻,那样漂亮,在我心里,你是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好想要你,我……”
“别这样,不这样……”我推开扑在怀里的处长,脸红心跳地扶他坐在椅子上。
“秀云,我要你,我要你。”他拉着我的手,稍一用力,把我拉在他的怀中,一头扑在我的胸前,亲我的手,亲我的胸,“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的梦中都是你的影子。”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用力推开他那让人厌恶的身体,理理凌乱的头发,忿忿不平地说:“这就是你给我找工作的代价,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工作,我回家了。”我站起来,穿上外衣,拿起手包,慢慢走到门前。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为你好。”处长根本没有醉,他跑到我身前,拉着我的手,“不要误会,我真的是无心的,你看……”他掏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大小小的名信片,“这都是哥们,都在外企管事的,这点小事一定能够搞定。”
“我不要,我也不需要你不安好心的关照,我回家了。”我看也没看那能解决当前燃眉之急的各种名片,慢慢拉开包厢的门。
“我送你回家吧。”他无奈地装好名片,又笑嘻嘻地讨好,“反正我又没什么事。”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怕你把我开到阎王爷那里。”我也知道处长是对我真好,但我就是忘不了那时的伤痛,那时的绝望。
“出租——”处长看到我无意坐他的车,好心地双手一摇,把我送上一辆出租车,在我上车关门的时候,他还爬在车窗前对我说:“有什么事打电话,我一定帮忙,不要任何回报。”
三
走上楼梯,我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听到声响的丈夫热情地打开门,嘴里哼着《狼爱上羊》,腰上围着永远也解不下来的围裙,嘻皮笑脸地说:“老婆好,老婆坐,马上开饭。”
“你们吃吧,我吃过了。”我脱下外套,递给丈夫,默默地来到卧室,坐在床上发呆。
“多少吃点,我知道你下岗的消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行,到店里帮忙,我们共同经营那个小店。”丈夫跟着我来到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吃吃吃,就知道吃,那个小店有什么好,我就不信找不到事作。”我慢慢按耐心中的怒火,“你们吃吧,我休息一会就好了,你先照顾儿子吃吧,吃了还要上学。”
“那我去了。”丈夫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过头,“不要太伤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别伤心,听到没有?”
“去吧去吧,我没事的。”我支走丈夫,慢慢地想起我和张建国那段荒诞混乱的感情。
那年我考上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张建国也凭着父母的关系进了机关。我的校园离他们家并不遥远,他经常到校找我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尽管我不喜欢不学无术的他,但并不讨厌那张白净的脸,也没有拒绝他的小恩小惠。我们也象其他热恋中的少男少女那样,在校园的小路上散步,在河边的柳树下喜笑颜开,也经常下馆子,看电影。我也想让自己接受他的情感,但一想到中学时他和婷婷肆无忌惮的玩笑,想到他那不怀好意的脸,再想到他和婷婷那纠缠不清的纠葛,我就时时告诫自己要小心提防。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两件事,或许他也就成了我的依靠和港湾,因为他的父母可以帮我留在这座我想望已久的城市。
一个秋天的黄昏,从小怕冷的我躲在被窝里看催人泪下的《茶花女》,正看到男主人公的爸爸找到茶花女,陈述利害,让茶花女为了真爱放弃对方,作出痛苦决定的茶花女冲到大雨滂泼的街道,让淋沥大雨洗刷自己的屈辱和哀伤……我完全被主人公的命运感动,为茶花女的命运擦泪,突然听道咚咚咚的敲门声。我不情愿地穿好鞋袜,慢慢地打开房门,张建国从细小的门缝中挤了进来。
“坐吧,我给你倒水。”我懒洋洋地提起暖水瓶,心里还牵挂着茶花女的最后命运。
“不喝不喝,我们去看电影吧。”他抬起还没坐稳的屁股,眼中露出渴望的眼神。
“不去不去。”我又准备钻进被窝,看那荡气回肠的《茶花女》
“那我们去吃饭。”他紧紧拽着我的双手。
“刚吃过,没有胃口。”
“那你看看这本书。”他从兜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到我手中,“快看看,挺好看的。”
一听是书,我就象看到绿洲的探险者,兴奋地打开还有建国体温的小册子,温情地看看对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准备在文学的海洋中漫游。谁知刚打开书,我就火冒三丈,用喷着怒火的双眼顶着张建国。“你什么意思,这种书也敢拿到学校。”我气愤地把书扔到他的脸上。
“听好看的啊,你怎么又发火啊。”他捡起地上的书,不解地看这我,“这是我找了几个人才找到的。”
“好看你看,你回家慢慢地看。”我用力把他推出门外,不关外面怎么敲门,默默地坐在床沿生气。原来,张建国拿来的是当时最流行的错别字满篇,胡乱断句跟本无法阅读的黄色小报。我并没有怀凝他的动机,只是感到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志不同道不和,跟本无法找到高雅的情调与浪漫的生活。
几天以后,我又在校园的小路上遇见到校找我的张建国。由于我对那件事还心存芥蒂,我装作没有看到迎面走来的他,想以擦身而过惩罚惩罚他那肮脏的灵魂。
“秀云,不要不理我啊。”他拉着我的小臂,小心翼翼地赔不是,“那天是我不对,走,到我家,我赔情道歉。”
“去干什么?你不会是别有用心吧。”我双眼看着蓝天,还不时的摇头晃耳,“我不去,还有事。”
“走嘛走嘛。”他拉着我的手,小嘻嘻地说:“好事,绝对是好事,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们手挽着手,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很快来到他的家。这是一个并不豪华,但让当时的我大开眼界的三居室。虽然陈设有些陈旧,但家具的款式质量在当时都是上流,尤其屋内那精致的各种各洋的工艺品,更显示了主人的地位和关系。
“怎么没人啊?”我非常小心地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唯恐摔倒丢人。
“他们上街了,今天就我们两人。”张建国忍住笑容,小心地走在我身旁,“走,到我卧室,有好东西让你看。”
推开卧室的门,里面的摆设和外面没什么两样,但床头旁边的放象机深深地吸引了我的双眼。我迅速走到放象机前,摸着那乌黑锃亮的机身,东看看,西瞧瞧,爱不释手的样子让张建国大笑不已。
“傻眼了吧,正宗的东芝。”他走到我身旁,拍拍刚买的放象机,放进一盘录象带,慢慢坐到我身边,“今天让你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