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将你眼里所喜爱的抹去，你却不可伤心哭泣，亦不可流泪。只许叹息。不可出声。
——题记[自《圣经。已西结书》]
平安夜。各各大大小小的店家的玻璃幕墙上都用彩色喷带喷上了“Merry Christmas” 的字样。街头戴着圣诞帽样子滑稽的推销员正卖力向路人推销他们的产品。路人都是成双成对，掩饰不住脸上的甜蜜。整条街道都蔓延着圣诞的气息。
在喧闹的街头，我环抱着双腿，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去。
恍惚间，我看见一个赤裸着脚的美丽女孩子，她的脖颈像马莲一样洁白，眼神像小鹿那样温柔。她的白色裙子里鼓满了风，她一圈一圈地旋转着，裙锯疯狂地飞舞起来，仿佛随时都可以飞起来。
我完全被她的美丽吸引住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然后她真的飞起来了，像一只高贵美丽的白天鹅一样飞了起来。我艰难地直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跟随着她跑去，她飞进了一座教堂，教堂里塞满了教徒。他们正在做着祷告。我小心翼翼地挤进他们中间。抬头，女孩在教台上跳舞，天花板的彩窗透出的光打在她身上，裙锯跟着她的旋转飞舞着，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在湖面旋转。
转着转着。她又飞了起来。我跟着她一起跑，她摇摇晃晃飞进了有着灰白色班驳墙壁的小楼的一个窗口里。我跑上楼梯，推开了那一家的门。一对夫妇正奋力地争吵着，不时有玻璃坠地的破碎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我的身边闪过，我朝那个身影望去，不禁怔住。她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但还略带稚气，她想要推开那对夫妇，但却是徒劳。“爸爸妈妈，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她哭喊着。我缓缓地把视线往上移动，那对夫妇是我的父母！母亲还烫着大波的卷发，五年前的她就是留着这样的发型。难道，我回到了五年以前？我张口想叫出声来，却发现我怎么也发不出声了。
女孩端坐在一边的餐桌上，朝我微微一笑。她掂起脚尖，一圈一圈地旋转起来，飞出了窗口。我趔趄着脚步跑下楼梯，她在半空中旋转着，时不时向我抛来一两个笑容。我想叫住她，但却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跟着她跑，跑过了葡萄架，跑过那幢盘满了壁山虎的废弃小楼，还跑过了那家有着亲切的老婆婆的小店。女孩停在木棉树的枝头朝我笑着。我来到了一个我万分熟悉的地方，我的母校。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顺着楼梯往上爬。五楼。那个我闭着眼都可以摸索到的教室，还有那个座位。我睁开眼睛。那个座位上趴着一个有着柔软头发的男孩子。他因为刚刚打了篮球，汗水浸湿了整件白衬衫。他身边那个目光单纯的女孩子，正用纸巾轻轻擦拭他颈上的汗水。她的动作如此之轻，生怕惊醒了熟睡的男孩。教室里的数字时钟显示，2002年12月。这时，她不自由主地伸出手去，触摸他柔软的头发。男孩惊醒过来，他警戒地盯着女孩。他的目光是如此冷漠，以致女孩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想再一次目睹接下来的事。但是一种怪异的力量迫使我闭不上眼睛，我惊异地朝窗口望去，那个像天鹅一样美丽的女孩向我微微一笑。我哀怨地看着她。趴在座位上的男孩起了身，桌子上留下了一大片汗渍。他冷冷看着受惊的女孩，把她的纸巾甩到她脸上。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滚。
坐在窗台的女孩子的裙子鼓了起来，她开始一圈一圈地旋转着，飞出了窗口。我跟着她跑出了教室。在离去的那瞬我瞟了一眼教室里的情景。大片大片夕阳的金黄洒满了整个教室。男孩的目光依旧冷漠。而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怔怔地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一条笤帚就横放在她脚裸的后方，我的心猛的一抽痛。
女孩站在木棉树的枝桠上朝我笑着，我无声地对她吼，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要干什么！！女孩不语，裙锯飞扬起来。我只好跟着她跑。这次我来到了陵园。唢呐声满天响，还有人们哭天抢地的哀号。有一个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孩端坐在一个板凳上，手臂上别着一块黑色布巾。她淡漠着双眼，没有哭泣。她看着灵堂里的人们，挤出一个凄淡的笑。
坐在棺木上的女孩轻轻一掂脚尖，从窗口飞了出去。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她跑着。我来到了我现在所在的学校。女孩停在三楼走廊的栏杆上，面对着办公室的位置。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步缓缓往上挪。教师办公室里，一个中年男子把一个本子往一个女孩身上甩。他吼着：“你还想不想考大学啦？整天尽想些天马行空的事情！我警告你，这个月考再考不好，你就别来上我的课！”中年男子狠狠地拍了一下办公桌，办公桌上的玻璃杯里的液体随着震动剧烈地摇曳着。站在中年男子面前的女孩冷冷看着他，目光里尽是不屑。中年男子恼羞成怒，狠狠地将本子撕成两瓣，四瓣……女孩的眼里射出怨恨的目光，她的眼睛盯着办公室里的美工刀……中年男子狠狠推了她一把，“给我出去！”女孩依旧盯着那把美工刀，一步一步往后退。
我跑出了办公室，女孩坐在走廊的扶手上，长长的腿晃动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跳下扶手，赤裸着脚丫走在走廊冰冷的水泥地上，推开了一间教室的门。我跟着她走了进去。教室里，有两个相互偎依的女孩子，其中那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的脸上有着久违的笑容。偎依在她身上的女孩清纯可爱，她说，柒柒，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我们长大后，要去上海，要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要在同一天结婚，要买一套相邻的房子，这样我们每天就可以粘在一起，一起聊八卦，一起途蔻丹……那个被唤做柒柒的女孩脸上蔓着笑容，她应道，好的，好的，好的。小八，我都答应你。
那个像天鹅般美丽的女孩停下脚步，牵住我的手。她的手竟是如此冰凉，让我猛的一惊，试图要抽回手。她牵着我走到办公室。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还在那里，身上穿着的衣服和我现在穿着的衣服一样。她就是我。墙上的数字时钟显示的却是2006年12月24日。是今天。我差点叫出声来。那么……我狠狠咬着下唇。那个中年男子冷冷地看着他面前的“我”，他不屑地说，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啊？站在他面前的“我”不语，目光是那样的怨恨，牙齿上下磨合着，拳头愈握愈紧，“我”的目光移向了桌上的笔筒。那个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孩。他伸出手摩挲着女孩的下巴，噢，我以前怎么都没有发现呢，你长得也不输过小八嘛。他猥琐地笑着。“我”笑了，“我”解开衣服上的扣子，欧阳老师，我的身体也绝不输给小八喔。那个中年男子盯着女孩衣服下露出的一寸洁白的肌肤，不禁躁动起来。中年男子也解开了自己的扣子，趁他在脱衣服的空当，“我”伸出手，迅速地把笔筒里的美工刀攥在手里，身体因为激动和害怕而微微颤抖。我会给你的档案上记上A的……只要你不做反抗……中年男子猥琐地笑着，将身子压了过来。“我”的眼里露出一丝惧怕，身体不住颤抖着，这时，“我”瞅见中年男子肩上的一道伤口，伤口还很新，是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是用指甲抓的。“我”眼里的一丝惧怕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仇恨的目光，将手中已出销的美工刀往中年男子的左胛骨刺去。
我心猛的一抽紧，下意识抓紧了还牵着我的那只冰凉的手。她感觉到了我的紧张，转过头微微朝我一笑。
“我”继续挥舞着手里的美工刀，脸上挂满了泪水，“我”歇斯底里地喊着，小八，小八，小八！！ 中年男子的身体在挥舞下已经鲜血淋漓，他的眼睛大睁着。
我蹲下身去大哭，牙齿磨合着，从喉咙里挤出几声不像样的呜咽。我依旧发不出声音。那个像天鹅一样美丽的女孩看着我。柒柒。她唤道。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我惊异地抬起头。那个女孩淡漠地看着我。忽然地，她的脸竟然变成了小八的脸。她哀怨地看着我。小，小八！我无声地叫道。小八摇摇头。你这是何苦呢，柒柒。小八身上的白色裙子鼓满了风，她一圈一圈旋转着。我大张着嘴，我无声地喊道，小八，不要走，小八，小八！！！
一群小天使围在小八身边，他们都拿一把小号，悬浮在空中演奏，身后的翅膀扑凌扑凌地振动。扑凌扑凌，小八也变成了一只小小的天使，手里拿着一把小号，吧嗒吧嗒，她插进他们中间，一边演奏一边旋转着，一圈一圈，直入云霄。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我猛地睁开眼睛。我还环着腿蹲坐在街头。原来，我是睡着了。
圣诞钟声已经敲响，街上的行人沸腾起来。不知是谁在街上放起了烟火。噼里啪啦。一声一声地在空中炸开一道道美丽的颜色。我的面前腾起了一团白色的烟雾。
小八。我轻声呢喃着。我似乎听到了教堂里祷告的声音。教徒们祷告的声音环绕在我的身边。
早在几年前。我的父亲与母亲离婚，留下我一个人守着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们离开我的那一天，是2001年的圣诞节。而在一个月前，我的大姨打了一个电话，她在一边哭着说，柒柒，你妈她出了车祸，你快来啊！我冷笑着将电话挂断。将电话线拔出。在母亲葬礼那天，我还是去了。对着棺木，我无声地说，妈，你终于付出了你应有的代价。我知道。我全都知道。那一天，母亲在与父亲争吵时失手用水果刀将父亲杀死。父亲的尸体，就在我床下的地板里。而站在门口的我，从门缝里看见了一切。
还有那个叫做三三的男孩子。我不可否认我到现在依旧喜欢着他。三年前，我买了圣诞礼物要送给他，本想悄悄塞在他的抽屉里，可是那天他意外地趴在座位上。他狠狠地瞪着我时，我惧怕地往后退，被教室里一条笤帚绊到，狠狠到摔在地上，左耳正好磕上桌角导致耳膜破裂。从此，我失去了左耳的听力。
还有小八。小八是我永远的痛。小八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曾经发誓要永远在一起。
直到那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灰烬。那天，我在教室里等着小八，一直到太阳下山，小八才衣冠不整，趔趔趄趄地向我走来，她哭着趴到我身上。我问她，小八，你怎么了？小八？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到后来，我才知道，欧阳老师——那个一直和我有矛盾的英语老师，以补习为由，将小八骗到办公室施暴。我将小八带到家里，一遍一遍为她洗着身子，她一直哭着哭着，直到哑了嗓子。我抱着她说，明天，我们就去派出所，我们报警。那天晚上，我和小八睡在客厅——我不敢带她去房间里睡，床下有一具可能已经腐烂的尸体，我的父亲。
可是。就在我睡着后。小八一个人爬到顶搂，纵身跳了下去。
后来，我找欧阳老师理论时，一时激动，将他乱刀刺死。
我逃了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警察抓住。那具在我床下的尸体也会暴光。我要替我的母亲，承担下这个责任。
我面前的白雾已经散去。街上的人群无一不带着笑容。我突然想起那个女孩，也是小八说的那句话。她说，柒柒，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一份关于记忆的圣诞礼物。
我抬起头，恍惚中似乎看到了在天堂的小八。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像天鹅一样洁白美丽，裙子里鼓满了风，越转越高，像一朵在跳舞的蒲公英。
天空划过一道道彩色的光亮，教徒祷告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我终于哭出了声音。小八。小八。
到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原地，独守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