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卞天石和卓太白是一对挚友,也是科学上的好搭档。在21世纪,宇航学和生物学已成了近亲。
卓丽丽和卞士其几乎是指腹为婚的,十七年青梅竹马,已经如胶似漆了。两家父母都欣喜地看着这对金童玉女成长,所以灾难来临时,卓丽丽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
她忘不了那个黑沉沉的夜晚,她遵照父亲的急令来到他的办公室。父亲正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全息天体图,她敏锐地发现,父亲刚从狂怒中平静下来,这是父亲制怒的一个诀窍。同浩瀚博大的宇宙相比,个人的喜怒哀乐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父亲阴沉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知道,100多年前已发明了三维生物元件电脑,但直到一个月前才试验成功了第一个模拟人脑,是卞天石搞成的。”卓丽丽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不称“你卞伯伯”。“功能同人脑完全等效。不同的是,人脑内部神经元之间的联系是每秒10米的神经脉冲,而模拟人脑中是以光速行进的电磁信号,速度是前者的三千万倍。第一代模拟人脑的体积大一些,比人脑大1/3。试验成功后,卞天石便极力鼓吹以它来取代落后的人脑。你知道,爸爸并不是一个老学究,我对任何学科中任何一种离经叛道的创新都是支持的。但大脑的替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它牵涉到人类的伦理道德及其它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如果科学的发展导致对人自身的否定,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不管这种人造的大脑有多少优越性!”
父亲的愤怒在逐渐高涨,他努力压住火气说:
“何况模拟人脑刚刚诞生,它一定有不可预计的缺点和危险因素。试想,人类用几百年造出的东西,怎能同大自然45亿年锤炼出的人脑相比!经过科学界激烈的内部争论,已决定以法律形式暂时冻结人脑更换术,何时解冻视情况而定。可是,那个卞天石和71个科学界的败类,竟然……”父亲喘息着才把这句话说完,“竟然抢在法律生效前为自己更换了模拟人脑,作了思维导流术。包括他的儿子!”
那一瞬间,卓丽丽觉得自己乘坐的诺亚方舟爆炸了,她跌进酷寒的外太空,连血液也结了冰。她悲哀无助地看着父亲,跌坐在沙发上。
父亲鄙夷地说:“这一批手术是法律生效前作的,我们无可奈何。但科学界所有同仁已与这批败类割席绝交。我把这些情况通知你,希望你同卞士其断绝来往。”
卓丽丽失神地瞪着父亲,很久很久,她突然发作道:
“爸爸,你以为你的头颅里装的什么,是集成电路的电脑?一道删除指令就能把所有感情全洗掉?”
卓太白瞪着她,把一张彩照甩在她面前。
“看看吧,看看你是否愿意嫁给这个异类。”
卞士其在照片上阴沉地看着她。他头上新增了一个白生生的新头盖,比常人高出一拳,没有头发。这种怪相确实令人作呕……还有一个念头在悄悄啃啃着她的自尊:在手术前(那无异是同人类告别的时刻),他竟然没向我透露一个字!……她终于作出决断,冷淡地对父亲说:
“局长阁下,我完全遵从你的决定,请你放心。”
第二天她就离开家庭,到酒泉宇航基地去了,妈妈的泪水也没能改变她的决绝。
自从人类把这伙儿大脑袋抛弃后,卓丽丽总觉得老一辈科学家的敌意未免太重。他们对大脑袋们目不暇接的发现和发明视而不见,如果不得不利用这些成果,他们也闭口不提发现者的名宇。地球科学委员会王席在一次年度会上讲过:
“体育界经过两百年的奋斗,才把兴奋剂这个魔鬼消灭,现在可以实现人与人的公平竞争了。科学界也决不容许出现兴奋剂之类的东西。”
不用明说,任何人都能听出他的话意。
的确,大脑袋的智力与常人相比太过悬殊了!他们可以在一秒钟内用高密度电讯输进一部大英百科全书的信息。他们的脑结构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透明式电脑。或互相作透明式思维交流。如果不作严格的限制,那么以后的科学史上再不会出现普通人的名字了。
在人类的敌意中,72个大脑袋沉默着离开了人类世界,在喜马拉雅雪山下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在雪山周围,人类悄悄建立了几道严密的防线。
当然,对大脑袋的智力来说,这些防线很可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人类倒是有恃无恐的,最牢固的防线在于大脑袋社会内部——72个人中只有一个女的,他们一时难以把大脑袋的阵营扩大。即使采用体外授精,单体克隆等方法,也还存在一个根本问题:人造的脑结构尚不能嵌入遗传密码。所以,如果不能抢在死亡之前在遗传工程上取得突破,他们就只有悄悄走向灭亡了。
卓丽丽不满地看着爸爸,听到爸爸的决定后,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尖刻的嘲讽:你们怎么能向素来鄙视的大脑袋们求助?你们的骄傲呢?
不过她隐忍未言。她知道这些话将是致老人于死地的尖刀。宇航局长艰难地继续说道:
“与‘混沌’相遇时,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这种情况只有大脑袋们才能胜任。我已通知了那些人,他们已同意派卞士其前往。毕竟地球也是他们的居留地,在这点上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解嘲地说。随后,他直视着女儿,加重语气说道:
“不过你务必记住,卞士其已不是七年前的纯情少男了。这些年来,在大脑袋圈子里。对人类的敌意日甚一日。你要多长一只眼睛。这样严酷的任务本不该派你这样的生手,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卓丽丽冷冷地摇头,宇航局长毫不留情地说。
“你不会猜不到的。我们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旧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这项工作。”
卓丽丽愤怒地瞪着父亲。这些残忍的话撕开了她心中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她冷酷地反问:
“是否需要脱光衣服引诱他?”
宇航局长脸颊的肌肉抖动一下,仍语气强硬地说:
“必要的话就该去做。”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喘着粗气。宇航局长忽然颓然坐下,用手掌遮住眼睛,声音嗜哑地说:
“不要以为爸爸心如铁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儿送上不归路,是把女儿摆在一个异类面前作诱饵。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任何残酷、任何卑鄙都是伟大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间,他变得十分苍老。卓丽丽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她和解地偎在爸爸身旁,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紧握住她的手,说道:
“丽丽,抓紧时间回去见见你妈。不能超过30分钟,你要熟悉的资料太多了。”
同父亲告别时,丽丽说:
“我把阿诚也带上飞船,好吗?”
阿诚是他们家中的爱犬。卞士其还是家中常客时,阿城刚一岁,狮头鼻子,一身白色长毛,卞士其十分喜爱它。也许阿诚能唤醒一些旧日的感情?宇航局长点头应允。
飞船点火升空的场地戒备森严,没有记者,世界政府不愿过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儿告别时,宇航局长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他表情严峻地同女儿拥抱吻别,很快就走了。丽丽妈硬咽着,拉住女儿不愿放手,她的两眼又红又肿。卓丽丽笑着,低声劝慰她,又逗着阿诚同妈妈“拜拜”。前天回家见到阿诚,它仅犹豫了半秒钟就认出她了,简直疯了似地绕着女主人撒欢,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热情让丽丽心酸。妈妈伤感地说:
“7年没回来,它可一直没忘记你呢。你在传真电话上一露面它就使劲儿吠。还有一次,它对着门外吠个不停,原来是你托人捎来的的衣物,它已经嗅到你的味儿啦。”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丽丽发现了几个大脑袋。他们冷淡地默然肃立,四个高高的光头颅排在一排,很像神态怪异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阿姨——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样顶着光光的脑袋。甚至没用假发掩饰一下。卓丽丽记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读博士时;一头青丝如瀑布,飘逸柔松,曾使孩提时的自己十分羡慕。她稍微犹豫,走过去亲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别。卞天石仅冷淡地点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惠子倒是说了一句:
“一路顺风。”
卓丽丽取卞宇航帽,嫣然一笑:
“我会回来的,那时还要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散落在乳峰上。酒井惠子面颊肌肉抖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阿诚进舱后,先是悄悄地注视着卞士其,一个劲儿抽鼻子。忽然它认出来了,回忆起来了,便欢天喜地奔过去。围着卞士其大摇尾巴。这种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蛮动人心。连卞士其冰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徽笑,弯下腰摸摸阿诚。
飞船的密封舱门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为他特制的抗荷服,头部很长,像一个丑陋的白无常。他静坐在副驾驶座椅上,目光直视,丝毫没有与丽丽寒暄的打算。
卓丽丽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小时候两人头顶着头,说过多少小儿女的絮语!现在卞士其身上,还能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吗?……她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就要起飞了,超重是10g。你怎么样?”
卞士其冷淡地说:“我已经接受了两小时的速成训练,按我们的神经反应折算,至少相当于你们三个月的训练强度,我想没问题。”
之后他就保持沉默。
发射架缓缓张开,星际飞船怒吼一声,桔红色的火焰照彻天地。然后巨大的飞船逐渐升空,在深遂的夜空开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见。
四个大脑袋一言不发,扭转身鱼贯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马斯先生走过来,同卓太白握手庆贺。卓太白了无喜色,一直紧盯着大脑袋消失的方向。托马斯轻轻摇头。
“卓先生,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就像见到了响尾蛇。”
卓太白阴郁地说。
“我经常想到希腊神话中部头巨狼,万神之王宙斯也难以匹敌,只好用诡计为它套上一条越挣越紧的绳索。不过一旦绳索断裂……”
托马斯苦笑着说:“人类已代替了宙斯的地位,却对这头巨狼束手无策。”
卓太白说:“当然,大脑袋与巨狼不同。”停一会儿他说:“他们的智力超过了宙斯。说不定他们会施展诡计,用那根绳索反过来把宙斯套上。”
飞船已进入太空三天了。现在我们距地球2.5亿公里。舱外是绝对黑暗的夜空,那个蔚蓝色的月牙,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的力量之源,离我们越突越远了。
我现在几乎是痛苦地怀念着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卞士其对超重没什么反应,倒是随后的失重使他大吃苦头。无食欲、恶心、呕吐、口渴,体重迅速减轻。这也难怪,他毕竟没经过系统的太空训练。这几天他一直在我的细心照料卞,我就像他的小母亲,我偷偷带上飞船的几盒青橄榄——那是他小时的爱物——大有用场,帮助他克服了恶心。咀嚼着这些青橄榄时,他死模死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
看得久了,拥个丑陋的白脑壳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样未经过失重训练的阿诚和他倒是难兄难弟,这两天老是精神萎顿,躺在他的怀里。我很奇怪,卞士其从我家消失时阿诚才一岁。一岁时的感情竟能保存七年之久?
记得日本有一只义犬,主人突然死亡了,但义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铁站口迎接主人,无论其他人怎样干涉劝解也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死时,还挣扎着向那儿爬去……
我常奇怪,狗的体内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激素,使它们对人类如此忠诚?
航天综合症并未影响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时间为飞船主电脑加了一个附属装置,即他说的“透明转换”,转换后的他就可以用脑维波同电脑自由交流。这使我十分羡慕,虽然主电脑的语言指挥系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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