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植物引进来的,而且,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至少是半强迫性质的。 史保望著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苦笑了起来,他扶著的一株老树,是一株极大的檀树,粗大的树干上,生满了寄生的藤根,草耳和钗子股。他手所扶的地方,一大片钗子股,正片放著清香,美丽,浅紫色的花朵,那么一大蓬钗子股花,像是唯恐史保不注意它们,娇嫩的花瓣,全是微微地颤动著,花蕊上的蜜珠,凝成一颗一颗在夕阳的照映之下,就像是一大片缀在树干上的大珍珠。 史保叹了一口气,轻拂著花瓣,这么一大片钗子股花,如果放在世界兰花展览中,毫无疑问的,可以得到首奖,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开放的钗子股花。钗子股只在清晨时开花,而现在竟然违反了这种植物几万年来的生活规律,这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鼓励他继续向西走?还是对他服从指示的一种鼓励? 史保又轻叹了一声,经过了十天之后,他的情绪起伏,已经平静下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再向前去结果如何,他一定要向前去,他要寻出整个原始森林中的植物,联合起来要他向西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史保坐了下来,在檀树的下面,是一大片野山芋,阔大的野生芋叶,覆盖了整个大地,这里肯定并没有下过雨,但是野山芋叶却展现出苍翠欲滴的颜色,森林中充满了如此美丽的色彩和芳香,史保以手作枕躺了下来,他在想:仙境也不过是这种样子吧。 森林中十分静,静得使他可以听到小昆虫在他头旁飞过的嗡嗡声。 史保侧著头,顺著那小虫飞的方向看去,昆虫飞行时振翅所发出的“嗡嗡”声突然停止,他撞上了一片猪笼草的叶子,那株猪笼草,离史保极其近,它肥大的叶子横伸著,最近的一寸离史保的鼻尖,只不过三寸。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肥大的猪笼草,那株猪笼草足有三尺多高,伞形的叶子散开著,那苹小昆虫撞了上去,立即黏在猪笼草叶子那多汁而浓密的茸毛上,一边的翅膀还在扑著,可是已经脱不了身了。 史保对植物有极其深厚的研究,而他更是著重于研究植物的生活、感情和动作的,所以他特别对于会动的植物,有著极其深刻的研究,他对于捕蝇草,猪笼草,缠人藤,中美洲的七里子盒草,以及南美洲的呼吸草等等,都有极其深刻的研究,写过不少篇论文,而对于猪笼草,尤其熟悉。在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之际,他就曾三个月未曾吃早餐,而将早餐的钱,一天一天积起来,走进一家热带花卉店,用一大捧零钱,换回了一株猪笼草,观察猪笼草捕捉昆虫的动作。 那时候,他被同学叫作“小白痴”,因为当其他所有同龄的小孩子,缠著父母买冰淇淋或是成群结队在街上或是打球的时候,而史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株树或是一簇草前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对于猪笼草捕食昆虫的过程,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但是他仍是百看不厌,这时候,他躺著,侧著头,定眼看著在他鼻尖前的一株猪笼草,一动也不动地,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惊动了它。 他看到猪笼草的叶子,开始卷起来,那些细白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像是无数 鱼的足一样黏住了昆虫,而叶子上部的瓶状叶梢中,迅速地注出清水,茸毛移动著,昆虫身不由主地被逼向瓶状叶梢移动,瓶中的清水更满,昆虫终于被移进了“瓶”中,“瓶”口的长茸毛,立刻封住了出口,昆虫在水中扑著,不一会,就静了下来,被猪笼草瓶状叶梢中的清水淹死了,而这片经过了辛苦搏斗的猪笼草,也慢慢地舒展开来,就像是一个壮士,在经过一场搏斗,杀死了一头猛兽之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一样。史保慢慢转回头去,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也就在那一刹间,史保陡地坐了起来,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被那些大树“搬”得向西移动的了,他睡在树上,当他因为缺乏氧气而陷入半昏睡状态中的时候,那些大树,一定全部倾全力在运动他们的枝叶,而他就像是落在猪笼草叶子上的昆虫一样。 史保在越来越黑的环境中,又不禁长叹了一声,他自然明白,猪笼草将昆虫在叶上移动,送进了它叶梢的“瓶”中,那是一种本能,猪笼草是何以会有这种能力的,连史保也答不出来。那些大树,七叶树,柯树等等也要将它们的枝叶,做到猪笼草叶上茸毛同样的作用,那要经过多大的努力?这种努力,看来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但是谁又敢说绝对没有可能呢? 大树的树枝是不会动的,人人都会那样说,但事实上,每一种植物都是会动的,树枝向上伸展的速度,而且还算是相当快的,猪笼草为何有迅速动作的能力,谁也答不上来,植物学家至多说那是为了生存,为了适应环境,所以使猪笼草有这样的能力,既然有这样的说法,那就可以肯定,植物在有需要的时候,是可以加速它活动的能力的。 史保轻拍著檀树的树干,低声道:“你们做得不错,在你们看来,我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比猪笼草捉昆虫还不如。” 史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爬上那株檀树,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起来,他仍然一直向西行,因为他可以强烈地感到,他并没有走错路,在他的旅程之中,所经过之处,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在表示对他的欢迎,在这些日子中,史保真正是和植物生活在一起,他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有价值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忘记了究竟向西一直走了多少天,他只知道自己已渐渐进入了山区,连绵的山岗开始出现,清澈的溪涧渐渐增多,而终于他走进了一座丛岭横亘的高山。 在这时候,史保真正感到迷惘了,虽然他仍然在向西走,可是前面简直已经没有道路可走,靠著崖上大片地衣的指点——那些地衣甚至离开了岩石,在他面前颤动著,而大片的羊齿叶,更时时拂著他的脸。 史保已经无法放弃了,他只好继续向前走,那一天下午,他来到了两座高崖之前,那两座高崖之间,有一道十分狭窄的隙缝,只可以供一个人走过去,而那隙缝,史保估计,在平时根本是看不见的,因为野山藤的藤枝和藤需,将隙缝完全遮没了,可是当他来到那隙缝的面前之际,却看到本来遮住隙缝的野山藤,全向两旁分拂了开来。史保在隙缝前站了片刻,毅然走了进去。 他明白,他是在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探险,他绝不能退缩。 隙缝之中,十分阴暗,山岩上的泉水流下来,使岩石变得润湿。 史保抬头看著流下来的泉水,和泉水流过之处,岩石上生长著厚厚青苔,本来灰褐的石壁,被那些青苔铺成了一片碧绿,那种碧绿在阴暗之中,又给人以一种极度的清凉之感。 那道隙缝并不是太长,史保只花了一小时,就已经完全走完了,在他经过了那道两座高崖间的夹道之后,眼前陡地一亮,而刹那之间,他又呆住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极大的山谷,那山谷中有很多树木,和山区中别的生命,看来并没有异样,但是令得史保呆住了的,是在山谷中心的一株大树。 那是一株真正的大树,山谷中其他的树,也都有三四十尺高,可是和那株大树比较越来,却只像是一株小草。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甚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巨大的树。 那株大树的树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根硕大无朋的大柱,一直支撑著青天一样,树干一直向上伸,向上伸,至少在离地三十丈,才开始有横枝,而横枝披拂,继续向上伸得好高,究竟伸到多高,史保也无法估计。 那株树实在太大了,大到了使人一看到它,就有一股窒息之感。 史保呆立了好一会,才陡地叫了一声,向前狂奔了出去,当他奔到森林中之际,他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在他附近的树木,每一株都不止在地球上生存了几百年,不过,几百年的树,和那株真正的巨木比较起来,那又完全算不了什么,而史保,他不过在世上生存了四十年,而且,至多再生存六七十年而已。 史保一直向前奔著,越奔越快,终于,他在近处看到那株大树的树干了。 事实上,他所看到的,绝不是一株大树的树干,因为他根本无法看到树干的全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睹“墙”,一睹弧形的,一直向两旁舒展的“墙”。 史保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地喘著气,继续向前奔,一直来到树干之前,张开双手,扑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在树干上。 大树的树干上,树皮呈现著裂缝,最深的裂缝,甚至超过一尺,史保的手,插进了树皮的裂缝之中,以便使他自己可以更紧密地靠著树干,他抬头向上看去,高耸的树干,令他有一种目眩之感,而当他抬头看去之际可以看到大树叶子,像是在云端洒下来的绿色的雨。 史保的心中,已经毫无疑问,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看到了这样的一株大树,完全是那株大树召他来的,在离开这株大树,至少有二百哩的亚马逊河边开始,这株大树就通过了森林中植物的传递消息,使得整个森林中的植物,通力合作,而将他引到了这株大树的眼前。 史保并没有半丝埋怨这株大树的心意,这时,他贴紧著那株大树,怀著极其崇敬的心意,慢慢抬头向上看去,大树宏伟巍峨的树干,一直向上升,简直像是一座山的峭壁一样。 等到史保的头,抬到了他所能抬的极限,才看到了大树的横枝和树叶。史保分辨不出那是一株什么树,但是这是无关紧要的了,史保已经知道有那样的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了。 史保紧贴著大树的树干,尽他的可能贴得紧,就像是婴儿紧贴在母体上一样。 婴儿喜欢紧贴在母亲的身体上,是因为婴儿自从有感觉起,就熟悉了母体中所发出的一切声音之故,紧靠著母亲,听著母体中发出来的熟悉的声音,使婴儿获得如同还在母胞内一样安全。 这时候,史保的情形也是相类似的,他紧贴著树干,听著自大树内发出来的各种声响,他有一股莫名的喜悦和安全感。 大树树干内的声响,是各种各样的,像是整个原野中所发出来的声音的缩本,有淙淙的流水声,有瑟瑟的和风声,史保陡地悟到,他对植物有深厚的感情,植物对他,也有深厚的感情,他可以在植物微弱而缓慢的动作之中,得到启示,互相交通,可是,他却不懂植物的语言。 植物一定有语言的,史保固执地想著,不然它何以发出那么多的声音来?这些听来好像有节奏,又好像没有规律的声音,究竟代表了什么?是不是就是植物的语言?而这株大树通过了这样特殊的方法,召他来到跟前,目的又是什么?是不是想要有一个了解植物感情的人,能进一步通晓植物的语言? 史保怔怔地想著,在他还未曾通晓植物的语言之前,他自然无法知道大树召他前来的真正目的,而那株树,也实在太大了,大到了史保无法在近处看到它的全部,无法通过植物的“行为语言”,来明白它的心意。 史保呆立了许久,才贴著大树的树干,慢慢向前,绕著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 □ □ □ “非人协会”的大厅中,一片沉寂。 在史保叙述他在巴西原始森林中的遭遇,讲到他在森林中,被森林中的树木催眠,在夜间移动,以及后来他领悟到植物的目的,要他向西走,终于在一个看来从来也未曾有人到过的山谷之中,发现了一株极大的大树之际,所有的人都不出声,聚精会神地听著。 史保自己,在叙述的过程之中,简直是处在一种沉醉的状态之中,他所讲的话,在其他的会员听来,完全是一种新的经验。 非人协会的会员,有著各方面的才能,当范先生讲及都连加农的事情之际,或者当阿尼密先生阐释“灵魂”之际,其余的人,或多或少,对他人所讲的事,有一定的认识。可是对于史保先生的叙述,他们却完全没有认识。他们一面听,一面心中不禁有点惭愧,真的,植物在地球上生存了这么多年,地球上最早的生物,毫无疑问是以植物的形式,首先出现的。 可是,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去想一想,植物也有感觉?从来也没有人想到,植物是生物的一种,而且长久以来,是生命的主宰,植物可以没有动物而生活,而动物没有植物,就无法生活下去了,从来也没有人顾及植物的感觉,别说去研究它们了。 当人人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大客厅中,变得格外沉寂,当史保的叙述,告一段落之际,好久,都没有人出声,史保喝了一口酒,一个接一个,望著每一个人。 范先生首先开口,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他对他所说的话,很难说得出口,他想了一想,才道:“史保先生,你在一开始的时候,曾经说要推荐一个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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