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我自然不能将这份档案带走,但是我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张相片。 这张相片,就是本间雅晴中将接见有功人员的那张,菊井太郎(铃木正直)也在其中。我离开了那机关,脸色很阴沉,想起上四十万人,被种种残酷手段屠杀,作为人,绝没有法子心情开朗的。仅仅作为人,都会难过,别说是中国人了! 我独自在街上走着,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我才决定,找铃木正直去!我等了一会,才截到一辆街车,车在铃木的住宅前停下,我按铃,过了好久,才有一个老仆,自屋中走出来应门。 我表示要见铃木,老仆摇着头:“铃木先生通常要迟一点才回来。” 我道:“不要紧,我可以等他。” 老仆用一种疑惑的神色望着我,我道:“我是藤泽先生那里来的。” 那老仆这才点了点头,开门让我进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老仆点亮了灯。 我大约等了半小时,听到外面有汽车声,我站了起来,看到铃木自一辆黑色的大房车走出来,房车是由司机驾驶的。 铃木提着公事包,几天不看到他,他看来很憔悴,但是身子仍然很挺,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印象一样,是一个职业军人。 我向客厅外走去,刚在他走过花园,来到屋子前的时候,我也出了客厅。 光线已经很暗,但是他立时站定,他自然是看到了我,而且也认出了我。 当我和他都一起站定的一刹间,是极其难堪的一阵沉默,我凝视着他,等待他发作。 果然,在沉默了半分钟之后,他以极其粗暴的声音呼喝道:“滚,滚出去!” 我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有这样的呼喝的,所以我立时回答道:“是,菊井少佐。” 我那样说的时候,仍然站立着不动,而铃木正直却大不相同了! “菊井少佐”四个字,像是四柄插向他身子的尖刀一样,令得他的全身,都起了一阵可怕的抽搐,他的手指松开,公事包跌在地上。他的双手毫无目的地挥舞着,像是想抓到一点什么。 可是那并没有用处,他抓不到什么。 在他的喉间,响起了一阵极其难听的“咯咯”声响来,他的脸色,在黑暗中看来,是如此之苍白! 我又冷冷地道:“菊井少佐,或者,菊井太郎先生,我们进去谈谈怎么样?”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跌跌撞撞,向内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 那老仆也迎了出来,他看到铃木正直这时的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失声道:“铃木先生──” 我立时向老仆道:“他有点不舒服,你别来打扰,我想他很快就会好!” 那时,铃木已经来到了一张坐垫之前,本来,他是应该曲起腿坐下来的,可是这时,他只是身子“砰”地倒在垫子上。他一倒下,立时又站了起来,那老仆有点不知所措,我向他厉声喝道:“快进去!” 那老仆骇然走了进去,我来到铃木身边:“其实,你不用这样害怕,像你这样情形的人很多,改变了名字,改变了身份,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铃木灰白色的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走过去,斟了一杯酒给他。 铃木接过了我的酒来,由于他的手在发着抖,是以酒洒了不少出来,但是他还是一口吞下了半杯酒。 他在吞下了酒之后,身子仍然在发着抖,但是看来已经镇定了不少,他望着我,讲话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临死的人在呻吟。 他道:“你知道了多少?” 我将那张照片,拿了出来,递给他。 他接了照片在手,抖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久,他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毫不留情,冷冷地道:“可是时间并不能洗刷你内心的恐惧!” 他惨笑了起来:“我……恐惧?” 我直视着他:“你不恐惧?那你是什么?” 铃木的口唇抖着,抖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是恐惧,我是痛苦!” 我毫不留情地“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要将自己扮成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了,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你是一头吃人不吐骨的狼,菊井少佐,你究竟曾做过一些什么,以致看到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子,就会惊惶失措得昏过去?” 铃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了,他来回走着,然后又坐了下来,低着头,看他那种姿势,倒有点像已经坐上了电椅的死囚。 过了好久,他才道:“她……她太像──她了!” 我已经料到了这点,一定是唐婉儿太像一个人了,而铃木以前,一定曾做过什么事,对像唐婉儿的那个女人不起的,所以他看到了唐婉儿,才会害怕起来。 我又立时钉着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铃木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他看来像是老了许多,在他的脸上,也多了许多突如其来的皱纹,他的口唇在发着抖,自他颤抖的口中,喃喃地发出声音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一点也不可怜他,走到他的面前:“那么,你对那个女人做过什么事,你总知道吧!” 铃木像是突然有人在他的屁股上用力戮了一刀一样,霍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相当高,而我来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是以他一站起来,几乎是和我面对面了。 在那一刹间,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要和我动手了,是以我立时捏紧了拳头,准备他如果一有动作的话,我就可以抢先一拳,击向他的肚子。 但是,铃木却没有动手。他在站了起来之后,只是望定了我,在他的眼睛中,也没有凶狠的想动手的神情,相反地,却只是充满了一种深切的悲哀。 他用那种充满了悲哀的眼光,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好吧,你可以知道,请跟我来!” 他说着,我转过身,向前走去。 他在向前走去的时候,身子已不再挺直,而变得伛偻,我刚才已经说过,他像是在刹那间,老了许多,但想不到竟老到这程度。 我仍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既然叫我跟着他,我就跟着他。 我们走出了客厅,经过了一条走廊,我已经知道他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那间房间──我和藤泽在黑暗中相会的那间。 到了那间房间之前,铃木移开了门,走了进去,我仍然跟在他的后面,他用十分乾涩的声音道:“请将门关上。” 我移上了门,房间中燃着香,有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那张供桌仍然在,供桌上的包裹也在,那个最大的包裹,我不会陌生,因为我曾将它带到藤泽的办公室中,解开来看过。 那包裹之内,是两件衣服,我就是在其中的一件军服内,看到了“菊井太郎”这个名字,是以才找到了铃木正直过去的历史的。 这时,铃木来到了供桌之前,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双手,伸进供桌的布幔之下,在地上摸索着,过了一会,我听得一阵“格格”声。 布也遮住了他的双手,我看不到他双手的动作,但是从声音听来,他像是掀开了一块地板。接着,她的只手便自布幔后缩了回来,手中捧着一双扁方形的盒子。 当他的双手将那扁方形的盒子捧出来的时候,在剧烈地发着抖,像是他捧着的那只盒子,有好几百斤重一样。果然,他双手一松,“啪”地一声响,那盒子跌在地板上,他人也立时伏了下来:“你……你……自己去看吧,我只求你一件事,看了之后,别讲给任何人听!” 他讲完了那两句话之后,伏在地上,只是不住发抖,和发出一阵听了之后,令人毛发直竖,痛苦莫名的声音来。 我不知道那只木盒之中有什么东西,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之下,铃木是绝对没有反抗能力,和反抗意图,那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踏前一步,拾起了那只木盒,移开了盒盖,我看到了一本日记簿。 在那本日记簿的封面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菊井太郎之日记──南京入城后十五日”。 一看到这张标签,我就愣了一愣。 我立时向菊井望了一眼,只见他仍然伏在地上,像那天晚上,我偷进屋来时,在门外看到他的情形一样。 我来到房间的一角,一张矮几之旁,坐了下来,开亮了矮几上的一盏灯,将日记簿放在几上,一页一页地翻来看着。 当我在翻着那些日记之前,整间房间之中,静到了极点,每当我翻过日记簿的一页时,所发出的声音,也足以令我自己吓一跳。 愈往下看,我的手心就愈多冷汗,在不由自主之间,我的额头上,汗也在不断地渗出来。 我几乎未能看完这本日记,但是我还是看完了。 当我看完之后,我呆坐着,一声也不出。 我不知呆坐了多久,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铃木正直望去。 铃木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望着他,望了好久好久,铃木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这样望着他。 好久之后,我才慢慢向门外走去,我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声很轻,那倒不是我故意放经脚步,怕惊扰了他,而是我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力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来之故。 但是我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铃木,当我来到门口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在嘶哑叫着,然而他的声音是极其低沉和嘶哑的,他道:“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不止是我一个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我只是略停了一停,便继续向外走去,当我在向外走的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有力量走出这间屋子。 我终于来到了花园中,在那花园里,有一个设计得精巧的滴泉,水滴发出“得得”的声响,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坐了下来,坐在一块大石上。 这时,夜已相当深了,四周围静极,我思绪乱到了极点,我必须好好静一静,这便是在铃木的花园中坐下来的原因。 当我坐了下来之后,我自然第一个想起我刚才看过的那本日记,这本日记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个月之内的事,菊井太郎或许是有着相当深湛的文学修养,或许是由于事实实在太残酷,他只不过是照实记了下来,就使人看了毛发直竖,遍体生寒。 而无论如何,要将他日记全部翻译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并不是我没有这个勇气,而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许那样血腥野蛮的文字和公众见面。 但是,我又不能只约略地提一提日记的内容就算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当年的被害者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想了好久才决定的是,我采取折衷的办法,其他的事我不理会,只是拣几段铃木见唐婉儿就感到害怕的原因摘译出来。 在南京的一个月,菊井(铃木)一开始,就参加了大屠杀。 在开始的十几天内,他的日记中,记述着他和他的同僚,如何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人,其中两段比较不太残忍,还可以宣诸文字如下: (以下是菊井太郎的日记,其中的“我”,自然是菊井太郎。) “杀人似乎是一件无比的快乐,可以证明虽然同样是人,但我高等,可以随意杀死别的人,支那人看来和我们差不多,但都是低等人,他们在临死时发出的呼叫声,就像是猪叫。 “今天,我独力捉到了四个壮汉,那四个人是在一幢屋子的地下室拖出来的,他们的口中发出模糊的叫声,我将他们用电线绑着,拖到了街上,那时,要一下子找到四个人,已经不是容易的事了,所以,当我一将他们拖到了街上,立时有好几个军人奔了过来,要求我让他们分享杀人的乐趣。 “哈哈,一下子找到四个活人,竟像是拥有财富一样,一个中尉,甚至愿意用钱来交换其中一个最强壮的,他说他发明了一种杀人的新方法,一定十分有趣,叫我无论如何让一个人给他,我送给他一个,因为我要看看他发明的新方法是什么。 “那中尉自衣袋中取出了一个磨得很锋利的秤钩来,用力捏着一个人的腮,使那人的口张大,然后,他将秤钩钩进那人的口中,钩住了那人的舌头,拖着钩子,向前狂奔,一面奔,一面叫道:“钓鲤鱼!钓鲤鱼!”所有的人都狂笑着,那人的舌头被拉出来足有好几寸长,他发出惨嗥声,听了真痛快,可惜没有拖出多久,那人就死了,几个军人一起爬上一根电线杆,将死人挂了起来,一个人的舌头竟能承起一个人的重量,这是新的经验。 “杀人似乎使人疯狂了,那四个人结果只有一个是被我杀死的,我用靴子不断地踏他的小腹,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一起喷出来,我得到了喝采。 “今天,参加了活埋俘虏的工作,大坑是俘虏自己挖掘出来的,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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