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突兀,令得所有的人,都睁大了早已失去光采的眼睛望着他,想在他干瘪的口中,得到进一步的解释。 可是老向导却只是把他刚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平日最强的小伙子,这时虽然嘴唇开裂得见血,可是习惯仍然不改,他最先反驳:“鬼没有影子,我们都有,怎么说我们全是鬼?” 所有的人仍然望着老向导,等老向导的回答。 可是老向导并没有回答,只是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过,大家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的人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心中都在想:虽然还有影子,可是,和幽灵还有什么分别呢? 曾经在沙漠中闯荡过的人都知道,在沙漠中有十分可怕的一个传说:所有死在沙漠中的人,幽灵仍然不断地设法,想离开沙漠。 连幽灵都不想留在沙漠之中,可知沙漠实在比地狱还要可怕。 裴思庆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用嘶哑的声音叫:“别胡思乱想,这头骆驼,至少又可以使我们多活三天。” 在这样的情形下,“多活三天”已是十分强烈的刺激,三天,可以产生无穷的希望,可以使人绝处逢生,可以使人重临长安,可以使人在盛暑的日子,又可以慢慢地一口一口呷着经过冰镇的、来自遥远西域的葡萄美酒。 于是,人们又起劲地咀嚼着又老又腥的骆驼肉,喝着浓稠的骆驼血。 老向导蹲在一边不动,等到裴思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才指着唯一的一匹骆驼,用哑得听不到的声音问:“这一匹,怎么样?” 裴思庆一昂首:“三天之后再说。” 在当时,把一切全都推到三天之后,是因为对未来的三天,充满了希望之故。而且,每个人都在想:三天,不算短,再走上三天,总该有新发现的。 可是三天过去了,他们仍然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三天之后和三天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行列,又减少了六七个人。而剩下来的人,脚步也更缓慢,虽然还有影子,但是看起来,更像幽灵。 终于,面临宰杀最后一匹骆驼的时刻了。 裴思庆扬起了匕首,却迟迟未能刺下去——对他这个大豪来说,那是前所未有之事,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想到了就做,从来也没有犹豫过。 可是这时,为了一匹骆驼的生死,他却迟迟下不了手,心血翻腾,就是沉不下手去。 杀了这匹骆驼,他们可以多活三四天,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骆驼了。 在这样的沙漠中,没有了骆驼,就等于死亡——他们不知被大风暴卷出了多远——一定极远,不然,十多天下来,他们一直在向东走,早就应该回到长安了。 或许,在大风暴过后,他伸手向东指,决定回长安去,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那时候,他们已在沙漠的边缘,如果向西走的话,一天两天就可以走出沙漠,向东走,反倒逐渐走进了沙漠的中心。 或许…… 或许杀了骆驼,三天之内他们自己就可以走出沙漠。 或许留下骆驼,骆驼明天就会找到水源。 或许…… 裴思庆自己下不了决定,他缓缓转动着眼珠,向其余的人看去。 所有的人,脸上的皮肤都开裂,看起来,每一张脸上,都没有一点生气,每一张脸,都像是用枯木刻出来的。枯木一样的脸上,自然不会有什么表情,那甚至不像幽灵,只是枯木。 裴思庆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老向导的脸上,他发现老向导十分平静地垂着头坐着,一动也不动。一看到了这种情形,裴思庆就遍体生凉.他伸手轻轻推了老向导一下,老向导就倒了下来。 裴思庆闭上了眼睛:老向导死了。 在被痛苦、绝望煎熬了那么多天之后,老向导终于支持不住,死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人会认为死亡是最后的解脱,根本没有解脱——灵魂还得不断挣扎着离开沙漠:没有人知道灵魂在沙漠中挣扎想离开的情形是怎样的,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轻松,也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更加痛苦。 老向导一倒下,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连那最后一匹骆驼,也像是感到了有更大的不幸快要降临,所以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裴思庆甚至不是有了决定,而只是脑门子里陡然传来了“轰”地一声响,老向导的死,刺激得他非要有些行动不可,所以他一现手,匕首已插进了骆驼的脖子。 而且,他出手快绝,目光之下,只见匕首的精光闪耀,跳动,流转,像是许多妖魔精灵,在围着骆驼打转,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在骆驼的身上,刺了十七八下。 然后,他俯首,吮住了骆驼颈部的那个伤口,大力地吮吸着。 其余的人,根本不必他再说什么,也纷纷扑了上去,各自咬住了一个创口,拚命吮吸着。 奇怪的是,庞然大物的骆驼,竟然并不走避,只是木然地站着,任人荼毒。看它的样子,它像是想伸过头去,拱一拱已死的老向导。 可是它已无力做到这一点,就在它的头尽量向老向导伸过去时,它缓缓地倒了下来。 在那一剎间,所有正在吮吸着骆驼血的人,都停止了他们吸血的动作,望着倒地的骆驼,有的人,甚至手足无措地挥舞着双手。 裴思庆在这时刻,保持着他大豪的本色,他闷声喝:“一滴都别剩,靠它活命了!” 靠它活命了!可是能活多久,没有人知道。 裴思庆终于杀了最后一匹骆驼,以后的事态发展会怎么样,全然无从预料。也或许,杀或不杀,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死亡。 这一夜,接下来的时间中,除了咀嚼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裴思庆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宝石,在他的掌心上压出了凹痕,他的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愿意离开。 他抬头望着天,天空是一种十分明净的极深的深蓝,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长安的华宅之中,把柔娘搂在怀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观望时,并无不同。星空是永恒的,而星空之下的地面上,却每一刻都那么不同。 裴思庆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当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过来时,一天又开始了。 没有了骆驼,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没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样,都有一种彷徨无依的神态,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庆的身上。 裴思庆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迎着朝阳,开步向前走。 到了这时候,已经无法改变行进的方向了——就算一开始决定向东走是一项错误,那么,现在也必须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向东,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的。 一直没有人出声,更别说有人讲话了。十来个人,排成了一个死亡的行列,在沙漠中挣扎着前进,甚至像裴思庆这样的大豪,也无法一直维持昂首前进的姿态,也会垂下头来,其它的人更不必说了,他们的下颚,一直抵在他们的胸前。 太阳沉下去又升上来,升上来又沉下去。 在开始的三天,骆驼肉还维持着他们的生命。 第五天,两个小伙子开始发狂,大叫着,扑向对方,拚命想咬噬对方,扭成了一团,在沙上打着滚。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连向他们看多一眼的人都没有。 这一天,有六个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个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三个人了。 裴思庆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视力了,不论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总是晕晕乎乎地一片,有时候,彩色一团团地在转,有时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的身子会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着看着,两个人忽然成了一个人——其中的一个人——他和另一个人,都听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声音嘶哑得像是那人不是用口在叫,而是用肺腑在发声。 那人叫的是:“求求你们……把我……宰了……或许你们能够逃……出生天……我反正不行了……你们要是活着出去,我只求好好对待我的……家人……” 裴思庆只感到全身一阵抽搐,他几乎因此而身子缩成一团,他并没有停步,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当然走得缓慢之极,所以他可以听到身后传来的语声。 先倒地的那个叫着:“等一等,你先发一个毒誓,要是你……逃出生天,不照顾我的家人,那便怎样?” 那一个停下来的声音很高吭:“皇天在上,要是你能令我活下去,我能回到长安,不好好对你家人,叫人也把我宰了,喝我的血,嚼我的肉!” 倒地的那个先是一阵喘气,忽然又叫了起来:“你的手为什么放在背后,你在做甚么手势?你骗我!” 裴思庆接着听到了两个人的嚎叫声,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他只要回头看一眼,只怕发自五脏六腑的抽搐,会令他倒地不起。身后的嚎叫声渐渐低了下来,过了好久都没有人在他的身后追上来,他知道,这两个人同归于尽了,谁也没能在谁的身上得到什么!
第五部:不想去想却又想了起来的誓言
裴思庆继续向前走,从那一刻起,他的一切知觉都不再清醒,他看出去的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铺天盖地的黄沙,有时甚至会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会在脚下。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还是根本没有动。他听到的声音,变得十分复杂,有时,他听到的是正常的风吹过沙漠的声音,“沙沙”地作响,沙粒在滚动之际,所发出的声响,十分轻柔,谁也料不到那种轻柔的声音,历年来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 有时,他又听到刀枪剑钺相碰撞的“铮铮”声,兵器的相碰声最是惊心动魄,每一下碰撞,都是一次生和死的交锋,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下一次“铮”地一声响——如果没有了,替代的就是兵器和肉体接触的声音。 裴思庆以前用剑,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器,当剑锋削进人的身体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十分怪异暧昧、没有其它的声音可以比拟的声响。裴思庆十分喜欢听这种声响,因为那代表了胜利。这时,他就又听到了这种声响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代表着他一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他也听到了他大声呼啸的声音,每次在胜利之后,他都会呼啸,以表达他心中的豪情,可是这时他虽然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声音来,却除了吸进灼热干燥的空气之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啸声,一下接着一下,他还听到他的一双儿女叫唤他的声音,那令他感到生命延续的喜悦和温暖。 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种接着一种,忽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思庆用力摇着头,没有声音,那太可怕了。然后,他又听到了一个十分诚恳、听来十分动人的男人的雄浑的声音,那声音熟悉之极,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正在说着:“过往神明共鉴,我们两人,义结金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神人共诛,叫我渴死饿死在沙漠之中,尸骨不得还乡。” 裴思庆不知道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是在走着还是停着,而那几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他耳际时,他整个人,如同雷击一样地震动,也有了剎那间的清醒。 那一剎那的清醒,带给他的痛苦,难以形容,他是什么时候,罚下了这样的毒誓?虽然三年多来,他想都不敢想,彷佛整件事,都已在他的记忆之中消失了,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根本不去想,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即使是大风暴发生之后,他自知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也还可以根本不想这件事。 可是这时,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快死了,他也有预感,自己含在临死之前想起这件事来,所以,他早已想过,要在临死之前,再把自己如何得了那柄匕首的事,想上一遍——最好想到一半,他就死去——因为那是一个相当长的故事,那样,他就可以再也不想起这件事来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有开始想得到那柄匕首的经过,他不肯承认自己快死了,而他竟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罚那毒誓时的声音。 听到了声音,自然把一切全都勾起来了,往事一幕一幕,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他用力挥着手,却挥之不去,他紧紧闭上眼睛,却仍然把一切看得那么清楚。 他看到当时和自己一起跪在香案之前的,是一个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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