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子就被要求,“详细说来”,金贩子也就抖擞精神,把经过情形说了个生动万分,至于其中是不是有加油添醋,或歪曲事实之处,那是决计无法查考的了。 金贩子和他的伙伴,沿着金沙江在赶路。金贩子大多数沿金沙江来回,收购采金客身上的金子,带回大城市去,从中取利,都是些跑惯江湖的人物,所以在赶路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阵急骤的蹄声传来,他们只是向路边靠了靠,决不会有任何人多事,回头去望上一眼的。 两匹骏马,不急不徐,并辔而来,那两匹是典型的川马,身形不高,才一入眼,金贩子全是长年跋涉江湖的人,对牲口自然都有认识,所以明知不应多口,也还是有几个人叫了一声:“好马。” 那确然是两匹好马,都是青花骢,铁青的马身,油光水滑,神骏非凡,跑得不急不徐,缰绳松驰,可知骑者并没有对马加以控制,全是马儿自己在跑,却又恰好符合主人的意思。 马不但矫健,而且到了能心领神会马背上人的心意时,那才叫真正好马。 这一下喝采,引得马上的一男一女,都转过头来,向他们望了过来。 这一伙金贩子,本来就已经放慢了脚步,这时,马上的人,一转过头来,他们就像是突然之间,遭了雷殛一样,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一男一女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再普通不过,除了看起来十分整齐之外,并无特别,可是那男的气势慑人,不怒自威,但却又叫人感到他有一股极大的正义力量,自然而然,对他生出敬意。那女的年纪很轻,最多二十二三岁,美目流盼,双颊微红,握住了缰绳的手,莹白如玉,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 那一男一女回过头来的用意,只不过是由于人家赞了一声“好马”,而点头示意。可是那一干金贩子,却个个呆若木鸡,看傻了眼。 一男一女见了这等情形,相视一笑,又转回头去,继续前进。那一干金贩子兀自失魂落魄,一双男女在驰出了十来丈之后,却又折了回来,来到了仍然未曾移动过的那伙金贩子的身前,男的还在马上,女的翩然下马,向他们走了过去。 刹那之间,看那伙人的神情,可以知道他们个个天旋地转,要互相扶持,才能站得稳当。 那女的到了各人身前,轻启朱唇,发出来的声音,自然也动听之极,她问:“有到成都去的没有?” 其中一个金贩子福至心灵,他本来不到成都的,可是在别人还没有定过神来之际,他就先道:“我,我到成都。” 他本来不是到成都的,但是却抢着说了,那女子向他嫣然一笑:“有一样东西,想托大哥带到成都去。” 女子说着,向马上的男人望了一眼,男人点了点头,女子就在身边,取出了一只布包来。那布包看来并不起眼,可是女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令得那干金贩子又惊又喜,有几个,甚至把不住发起抖来。女子的话,其实也很简单,她只是把盒子打开了,把那翠绿小虫的来历,说了一下。 西川接近云贵,金贩子们,自然知道蛊苗是怎么一回事,身边带了这东西,不论遇上了多么凶悍的土匪,一亮相,土匪非鞠躬而退不可,这一趟旅途,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了。 那女子又吩咐:“到了成都,最好在一个月之内,送进去给一个过五岁生日的小女孩,说这是她姐姐特地给她找来的生日礼物,别看是一只小虫,用处大着啦。” 女子说到这里,又向马上男子望了一眼,问:“要不要告诉妹子,这小虫原是你的。” 那男人笑了起来,笑得豪爽之极:“不必了吧。” 女子又转回身来,取出一叠银洋,那金贩子却死活也不肯收,那女子也不再坚持,道了谢,翻身上马,和那男子,又并辔驰去了。 那金贩子在大帅府的偏厅中,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一个哥老会的大老问:“他们到哪里去了?”那金贩子道:“看他们的去向,像是出四川,奔云贵去了。” 五个领袖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那金贩子口中那个气势非凡的男人,当然就是白老大,白老大若是离开了四川,那他们面子上至少交代得过去了,而且可以吹擂成白老大毕竟不敢再在四川逗留,就更有面子了。 大帅喷出了一口浓烟,十分生气:“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那金贩子十分爱多口——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一伙人之中,最早应大小姐的话了,他一听大帅这样说,竟然走前一步,笑着道:“大帅,那汉子英气勃勃,一表非凡,你老没见,见了一定喜欢,大小姐的眼光怎会差。能有这样的女婿,那是乘龙——” 他一番议论,并没有能充分发挥到底,因为大帅已重重一掌,拍在烟榻之上,大喝一声:“你有完没有?” 大帅的威严,又非同凡响,吓得他连退三步,又掌掴了自己两下相当重的,可是本性难移,还是咕哝了一句:“是实在的嘛。” 这一下,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白老大有这样的知己,他可能还不知道哩。 打发了金贩子之后,五个哥老会的大老一商量,觉得还是要派人去看一看。大帅迟疑了一下,又吩咐:“派出去的人,若是见到了小女,对她说,回来,我不再逼她嫁那人便是。” 五个人也接着告辞离去,不过,做父亲的虽然终于屈服,但是倔强的大小姐,却并没有回去,而且从此下落不明,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韩夫人找上门来。 而韩夫人找上了我和白素,实在也容易明白:白老大曾和大小姐在一起,而且大有可能,连袂进入苗疆这一件事,他们并不知道。 何先达曾对白素是白老大的女儿,一点也不惊异,他也只知道白老大曾出现过,不知道曾和大小姐有关。
第十二部:救命之恩难以言报
而我们知道了这一段经历,是由一位当时在大帅府偏厅之中的,那五个哥老会大老之一,告诉我们的。这位大老在向我们说起这段经过时,已届百岁高龄,可是身体壮健之极,声若洪钟,讲话之时,“助语词”极多,诸如“格老子”、“龟儿子”、“先人扳扳”之类,不绝于口。 而且,说到激动处,拍桌顿脚,十分大动作,很是有趣。他本人倒罢了,他有两个儿子,都是国际一级的出名人物,非同小可,所以他千叮万嘱,不让我公开提他的名字,理由是:“娃子不知道他们老子是干什么出身的,格老子。” 我和白素,也有意拉拢他和白老大见见面,也想在他们的见面过程之中,多探明一些消息,可是他一听,双手就摇:“别了,别了。我再也不想见他……这人简直不是人,唉,我认了,见了他怕,别让我再见他。” 我真想把这一番话传给白老大,那简直是对他的最佳称赞,但是白素却道:“算了,事情和那三年隐秘有关,他才不会愿听。你可曾听他说过有关哥老会的事?他不说,就是不想忆起那隐秘的三年。” 我叹了一声,听从了白素的意见。 却说当下韩夫人说完,目光殷切,向我望来。 事情的前后次序,十分重要。那时,我们如果确实知道了白老大和大小姐曾有这样密切的关系,我们自然会有不同的决定。 (连大帅也拍榻骂“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可知两人之间,又何止相识而已。) 而在当时,我们只是知悉白老大见过韩夫人的姐姐——不然,那小虫不会到了大小姐的手中,再交到韩夫人的手上。 所以,我并没有和韩夫人一起进入苗疆的意思,我避开了韩夫人十分殷切盼望的眼光,叹了一声:“要到苗疆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啊。” 这样说,自然是有感而发的,白素立时有了同感,她也低叹了一声。可是何先达和韩夫人自然不明白,何先达还说了一句:“所以,才用颜请卫先生相助。” 何先达的话,说得客气之极,也证明他们真的想我出手帮助。可是我在想了一想之后,还是道:“两位,不是我一再推辞,而是我实在没有必要走这一遭——有这小虫在手,苗疆之行,必可畅行无阻,就算是再不通世事的生苗,也知道什么是蛊,根本不需要蛊苗再派人保护同行。”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望着何先达说的,何先达是江湖汉子,自然知道我这番话通情达理之至。 看何先达的神情,分明也认为我的话很对,可是他斜眼看着韩夫人,神情相当为难。这说明要我到苗疆去,是韩夫人的主意。 我向韩夫人望去,只见她和白素互握着手,神情仍然十分紧张。我又摇了摇头:“韩夫人,若是你真想有蛊苗随行,也不必我去,我把如何可以到达蛊苗所在处的路线,详细告诉你,你们必然可以找到他们的。” 我这样说了之后,韩夫人有些意动,我又道:“事实上,你们进了苗疆之后,只要在有苗人之处,把这只铜盒亮亮相,根本不必打开盒盖来,就必然不出三日,必然有蛊苗向你们接头,到时,提我的名字,提猛哥的名字,就一路顺利了。” 韩夫人十分用心地听着,现出了相当放心的神情。白素在这时候,忽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又向楼梯望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上楼去,有事要和我商量。 就这样留客人在楼下,自己到楼上去商量事情,自然不是很有礼貌的行为,但白素既然有此表示,一定有她的道理——她绝不是行事不知轻重的人。 所以我向韩夫人和何先达明话明说:“两位请稍等,我和内人有点事商议。” 白素也现出十分抱歉的笑容,我们两人身形一闪,就并肩窜上了楼梯。 我们并无意卖弄,只是心急上楼而已,在我们的背后,传来了何先达的一下喝采声:“好身手。” 上了楼,进了书房,一关上门,白素就紧靠在我的身上,低声道:“我很……紧张……心绪说不出的缭乱。” 我再也想不到白素会这样说,自然莫名其妙,问她:“你紧张?紧张什么?”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爹认识韩夫人的姐姐,那小虫如此珍贵,爹都肯给人。” 我想了一想,笑了起来:“或许只是大家都在客途之中,见过一面,令尊一时兴起,把东西给了人家?” (后来,事实证明白素的“紧张”十分有理,那是她的一种第六感,而我的说法是错误的。可是,过往的事实是一点一滴发掘出来的,当时只凭一只小虫的授受,实在无法作任何猜测的。) 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有些话,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她自己的解释是:恍恍惚惚想到了些东西,可是又捕捉不到任何中心。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想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 她终于叹了一声:“我和韩夫人,倒是一见如故。” 我道:“我看她也有同感,她大不了你几岁,也怪,连她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她父亲倒是一名虎将,赫赫有名,而且十分忠义,结果失败,也是失败在太讲道义。” 那位陈大帅的事迹,在近代史上相当出名,我和白素那样说的时候,离大帅被人叛变,死于非命,也不过只是二三十年,白素和我,都知道经过——经过相当曲折,离奇,也很动人,是大好的小说题材,但自然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 白素忽然又道:“我……想陪他们一起到苗疆去,你看可好?” 我听了之后,自然反对,可是我也知道,白素有这样的念头,不单是为了陪韩夫人,也为了她自己——她一直想到苗疆去找那倮倮人的末代烈火女,这个烈火女,有可能是她的母亲。所以,我在想,如何把我不同意的意见,委婉地表达出来。白素又道:“他们到苗疆去找人,必然足迹遍及苗疆,我跟着出去……找……” 我叹了一声:“你趁机去找烈火女,是不是?素,你不知道苗疆千山万壑,幅员广大,无根无据,想去找人,那比大海捞针更难。” 白素俯下头去,低声道:“人家为了找姐姐,都可以不顾一切,我……要找的是……母亲。” 我把她抱得紧了些:“情形不同,素,你还有父亲的这一层干系在——只要你父亲肯开金口,你根本不必去万里寻亲!” 白素眉心打结,看得出她愁肠百转,不知如何才好。 我道:“下楼去吧,冷落旁人太久了不好!” 白素仍然有十分为难的神情,我再劝她:“你如果执意要到苗疆去,令尊必然知你的目的是什么,只怕血溅小书房的情景会重现!” 白素吸了一口气,俏脸煞白,看来她已放弃了要到苗疆去的念头了。我们打开门,才一到楼梯口,就呆了一呆,只见老蔡在收拾茶具,何先达、韩夫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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