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年人,而且毫无例外,都是一事无成,生活困苦,是社会上最下层的一群,发财是他们一生的梦想,而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他们绝无能力实现发财梦,他们都感到自己生不如死。唯一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力量,就是那个虚无飘渺的发财美梦,也就是说他们一直活在自己骗自己的情形之下。 如今忽然本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竟然可能变为事实,那简直令他们发狂! 信中苦苦哀求者有之,声泪俱才者有之,愿意只要有一年半载好日子过,其余所有生命都用来换钱的也有之。 其中有一封应征信,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妓所写,她把自己的一生简略地叙述,从她二十多岁那年,女儿才六个星期大,就被丈夫抛弃,为了不使婴儿饿死,她开始了妓女生涯写起,二十年的经历,可以化为一部长篇小说。 她表示现在由于贫困,女儿就要步她的后尘,令她一想起来就全身冰冷,忍不住发抖,她愿意牺牲自己去做任何事来换取金钱,若不,只有死路一条。 人类社会中,虽然有那样不幸的一群,好像除了奇迹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使他们从困境之中得到解脱。 而可以出让生命配额,对他们这一群来说,就等于奇迹! 看了这一部分准备卖命者的信,心中产生的感觉很是奇怪──竟然会希望自己有能力可以收购他们的生命配额,使他们的愿望能够实现。 他们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希望活得像人! 所谓“生命无价”那只是对活得像人的人而言,至于活得不像人的人来说,生命不但有价,而且还相当便宜! 这真使人感叹不已。 世界上虽然所有人都活着,可是却活得大不相同,有的活得称心如意,有的就像身处地狱。称心如意的,自然不舍得失去生命,而身处地狱的,也就自然而然不那样看重生命。 所谓“众生平等”,显然只是那位印度王子的理想。 而所谓“人的尊严”,在地狱般的贫困生活之中,还能有多少保留,也只有身处地狱的人才真正知道,不在那种处境中的其他人,都无法真正了解。 那些应征信上表达出来的“卖命者言”,多少使人可以知道一些他们的心情。 可以高高在上,指责他们无耻,说他们没有人格,为了金钱可以出卖生命……等等,可是那全是抓不到痛处的风凉话! 一时之间,各人都沉默无语。 康维和柳絮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这些应征信,可是他们也同样感到心情沉重。 过了一会,陈景德先打破沉默:“怀着我们那样目的去出让生命配额的,只怕绝无仅有了?” 柳絮道:“在这些信中,没有发现同样的例子。不过还有一类,可以称为‘爱心汹涌类’。” 柳絮在这样说了之后,长叹一声:“在看了这一类的应征信之后,真想自己能拥有转移生命配额的能力,那就可以帮助他们达到愿望了。” 柳絮表达了这样的愿望,很出人意表。因为一知道有转移生命配额这回事,至少在我的观念之中,那绝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人类的大祸害。 虽然在看了那些卖命者言之后,觉得自己的论断,大可商榷,但是我也不会希望自己成为生命配额转移的执行者──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生命配额转移,都是取走他人生命的行为。 不过我并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柳絮那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果然在看过了以下几封应征信之后,我就知道了原因。 接下来那一类愿意出卖生命配额的人,他们并不要求金钱报酬,他们愿意把自己剩余的生命配额全部出让,只要求把其中一半转移到他们身患重症的儿女身上,而另一半则作为酬谢。 对他们来说,那是真正无条件的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希望子女可以活下去。 这种爱心汹涌的表现,寻常生活之中,亲人爱人之间,也常有如此许愿的。可是口头说,和实际做,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从那几位应征者的信上所说看来,他们心中的哀痛,实在是难以形容。 所以难怪柳絮刚才会有想成全他们的愿望,连我也想到如果我有这样的能力,而又有人这样来哀求我的话,我一定不会拒绝。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吃了一惊──一直以来,我都把那种力量当作人类的敌人,而现在看来,那种力量虽然可以取走人的生命配额,可是在若干情形下,有很多人竟然渴望自己的生命配额被转移,对那些人来说,那种力量非但不是敌人,而是救星!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康维沉声道:“想不到吧!人的想法本来就很复杂,不能一以盖之。” 事情发展到了要由一个机器人来向我解释人的想法,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可是我又知道这个机器人说得有理。 这个机器人语气很诚恳:“从这些信件中,我得出那种力量对人类未必有害的结论,柳絮同意,三位看法如何?” 柳絮补充道:“我甚至认为那种力量如果广泛使用,会对人类大有好处。所以我很想把那些应征信,再送到征求者的手中,可惜无法进行。” 我心中一动:“你有这种想法多久了?是不是很强烈?” 柳絮回答:“只看了十分之一我就这样想,而且确然形成一种强烈的愿望。” 我叹了一声:“你的强烈愿望,一定形成一种讯号,自然而然散发出去,而且我相信那种力量接收到了你的讯号,不但知道了你的愿望,而且也把你脑部有关应征者的资料也全都接收了去──这就是那些应征者都消失了记忆的原因。当然是那种力量根据从你脑部得到的资料,然后再向那些应征者做了手脚的结果。” 事情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却简单得很,无非是那种力量能够捕捉人的思想而已。 虽然只是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可是想到自己的思想,竟然完全在那种力量的掌握之中,也就像吞下了毛虫一样地不舒服。 柳絮喃喃自语:“那种力量如此神通广大,我们只好求神拜佛,希望它真如大胡子所料才好。” 康维道:“这批应征者竟然没有一个被选中,真不知道他们选择的条件是甚么!” 我摇头:“本来或许有几个可以被选中的,但是由于你也掌握了他们的资料,所以就放弃了。” 陈景德失声道:“这岂不是害了那些急需帮助的人!” 柳絮叹道:“那倒不会──在我们去见那些应征者的时候,看到了他们那种悲惨的处境,已经尽量帮他们改善环境。不过我们的力量始终无法改变全世界处于同样环境中的人,所以──“ 柳絮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一时之间又是令人心情沉重的沉默──根据柳絮所说,推论下去,唯一的结论就是需要全世界的人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才能使供应和需求取得平衡。 我们刚才所看到的资料,只是康维在瑞士的一个城市中取到的。而瑞士是富有国家,尚且如此,真难以相信在贫困地区的应征者是如何迫切地希望能够出卖自己的生命配额! 令我们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当然是由于我们一直对生命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生命高贵、神圣、庄严……等等。而忽然之间发现生命原来也只不过是一种商品,在某些情形之下,地位远比不上金钱,这自然使人难以接受。 在我们正为自己一贯的观念受到冲击而思绪很紊乱之际,康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立刻对他怒目而视,怪他这个机器人在这样严肃的问题之前,居然如此不尊重,这分明是对人类生命的价值受到践踏的幸灾乐祸! 康维一面笑,一面挥着手:“你们为甚么这样紧张?” 我怒道:“你根本没有生命──“ 我话没有说完,柳絮已经抗议:“他有生命──只是他的生命形式和我们不同!” 我立刻更正了我的说法。
七、半梦半醒
我道:“生命形式不同者,请勿妄加评议!” 康维仍然笑容满面:“对不起──我可不可以指出一些事实?”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康维显然也不准备听我的回答,他接着就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何对生命配额的转移如此紧张,觉得不能接受,而事实上,生命配额的转移,早已实施,而且十分普遍,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一时之间,还弄不明白康维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已经道:“那不能算!” 康维道:“怎么不能算?根本就是生命配额的转移!就拿‘输血’来说──“ 本来我一时之间想不通白素和康维在争甚么,可是一听到“输血”这两个字,我就不由自主大叫一声,明白康维说生命配额转移早已在实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提到了输血。 输血是现代医学中最普遍的一种手术,行之已久,人人都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任何怪异。 输血这件事,在某种角度看来,确然可以算是生命配额的转移。失血过多,会丧失生命,经过输血,就可以使生命延续──那当然是接受了血液的人,同时也接受了生命配额的缘故。 这一点,可以说毫无疑问。 可是输出血液的人,是不是损失了生命配额呢? 现代医学说,输出少量血液,对身体健康并无影响──事实也证明了这个说法。 可是身体健康,并不代表生命配额没有减少。生命配额减少是看不出来的,不但现在看不出来,而且日后也看不出来──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本来可以活多久。 如果输血会导致生命配额的减少,那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会使得现代医学手足无措,甚至于无法运行!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并且严重警告康维:“没有确实证据,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捐血救人,是很高尚的行为,但是如果捐血者会损失本身的生命配额,只怕肯做的人,少之又少,现代医学会因此瘫痪!” 我说得十分郑重,而且问题也确然很严重,所以连柳絮也望定了康维,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康维做了一个鬼脸:“我不知道输出血液会不会损失生命配额,可是接受输血可以增加生命配额,却是可以肯定的。” 康维虽然只是说“不肯定”,可是我仍然感到极度紧张。我追问道:“你说清楚一些──究竟输出血液的人,会不会损失生命配额?” 康维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血液是人体中最奇特的组成部分,它不但可以在离开人的身体之后,自行独立存活一个很长的时间,而且也是人体重要组织之中,唯一失去了之后可以再生长的部分……” 我不等他再发挥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结论,结论是甚么?” 康维在我的追问之下,又想了一会,才道:“根据血液的再生能力来看,答案应该是不会损失生命配额。” 我略略松了一口气,可是新的问题立刻又产生了。 我道:“你举了输血这个例子来说明生命配额的转移,其实推而广之,心脏、肾脏……等等器官的移植,也当然是生命配额的一种转移。” 康维道:“当然是。不过器官的移植,都在拿出器官的一方已经死亡的情形下进行,死者的死亡,可能是由于他的呼吸配额已经用完,或者是脑部活动配额没有了,若是他的心脏功能还有大量配额剩余,那就可以把这种剩余转移到他人身上去使用,对死者来说,也就无所谓损失不损失。” 我立刻道:“有一些器官移植并非在一方死亡的情形下进行,最常见的情形是肾脏的转移──大都出现在为了挽救亲人的生命上,转移过程中的双方都是活人,得到的一方,当然是增加了生命配额,而失去的一方,不能再生出一个新的肾来,他是不是损失了他的生命配额?” 康维被我的问题迫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白素在这时候忽然笑了起来:“你们两位,真可以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在这个问题上钻起牛角尖来了?” 我和康维,确然糊涂一时,因为白素这样说了,我们竟然还是没有立刻想起我们的讨论,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我们一起向她望去,她不等我们开口,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先想一想。 就在这时候,柳絮指着我们,笑了起来,显然是她也明白了白素的话。接着是康维用力打了他自己一下脑袋,当然不到一秒钟,我也明白了。 后来他们都取笑我后知后觉,我想说当时陈景德比我更迟钝,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如果沦落到要和陈景德作比较,那实在太不堪了。 虽然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反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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