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对着我?” 我有点想笑:“那怎样?” 白素向我望去:“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怔了一怔:“可以是任何东西!” 白素摇头:“不,是那个断腿人没有见过的一样东西。” 我笑了一下:“那也几乎可以是任何东西了。” 白素侧着头,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想找出什么来?” 白素有点惘然:“我也不知道,可是这一组镜头,从一直对着江滩开始,显得很怪,是不是?”我同意:“不但怪极了,而且,风格一点也不统一,可能换了导演。” 白素又想了一会,欲语又止,神情十分疑惑,显然她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说不上来。我有点心急:“看看下面的发展怎样?” 白素再接下了掣钮。
七、逃亡(上)
窝棚之间的信道极狭窄,这时,有人从窝棚中走出来,铜锣不急不徐地传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铜锣在中国成了讯息传递工具,而且不论在什么地区,都有一套相同的讯息传递的方法,类似印地安人的“鼓语”。不急不徐的铜锣声,代表着召集。急聚而凌乱的,那是紧急事故的发生,许多铜锣一起敲,是有了大喜事等等,凡是熟悉中国农村生活的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铜锣声所传递的讯息。 自窝棚中出来的人,自然都是听到了召集的讯息而出来的。 天色十分黑暗,狭窄的信道之中,连星月的微光都被掩遮住,看来格外阴暗,所以人看起来只是许多幌动着的人影。 蓦地,有一小队人,提着火把,为首的一个敲着锣,吆喝着:“我们的‘金子来’打赢了,快到江滩去集合,整段江,全是金块,等着我们。” 这一小队人,约有七八个人,全是一色的劲装,看来神情十分威武,一手执着火把,在他们扬起的手臂上,扣着雪亮的短刀,腰带之上,人人都有两个连着铁链的铁圈,在他们过去,黑暗之中,鬼魅一样的人影,一起闪开让路。 这一队人,在金沙江边,是特殊人物之一,像这里,聚集了三万多人,自然有人统领,统领的最高层,哥老会派下来的一个龙头,和遍布四川全省的哥老会组织相同,下设十二堂,每一堂,都有一个掌舵,掌舵的下面,又有一层一层的组织。 而这些组织,掌舵的权力,龙头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就由这些刀手来维持。 这是人类的一种传统的统领方式样:武力作为统治的保证,制订了一套规矩,由武力来保证这些规矩的实行,要是有什么人,觉得自己的脑袋比雪亮的钢刀来得硬,大可以去碰一碰试试。 只不过,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脑袋碰赢过钢刀的例子,要碰赢钢刀,唯有更利的钢刀,一次一次下来,人类的文明,遂得以进步,从石块到铁器,从铁器到火器,乃至今日的火箭大炮核弹,花样翻新,科学进步,可是原则却一直没有变过。 每一个堂,像这样的刀队,有十队左右,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执行规矩,还有非常重要的一项,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会是龙头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吗?江滩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着无数金块,那么多吸引人,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千百里外,吸引到这里来,人人都以为在这里捱苦,只是十分短暂的时光,一年半截之后,就可以带着整袋的金块,离开这里,告别苦难,回家乡买田置屋,娶妻生子,生活从此改观。 一到这里之后,他们就发现,生活的确改观了,但是绝不是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改观,而是另一些人的意愿,那些人订下来的规矩,突然之间,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们的身上,开始的时候,自乡间来到的,淳朴的、头脑简单的农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场幻梦,彻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点的,在极度迷失中,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会有别的反应。但逐渐地,当环境熟悉了,极度的慌乱过去,慢慢定下心来,总有一些人会开始想想,觉得这样下去,一辈子也不能有出头的日子,于是自然而然,就会有人逃亡。 刀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带着金块的逃亡。 淘金工的劳力,使金块得以从几万千之前就躺着的江底,进入库房。所以掏金苦工也等于是金块,等于是财富。在风闻随处有金块可拾的乡间,贫苦的农民,多半还将信将疑,而且,要农民离乡别井,得叫他们下最大的决心,绝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为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队一队的人,到各处乡间去游说宣传。 宣传,也是古已有之,白的说成黑的,方的说成圆的,无变成有,苦变成乐──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头脑简单,生活苦困的乡下人,怎经得起这样的引诱?而且,许下的条件,听来就令人怦然心动。 动身之后,路上的费用,全有人代支,到了那里,第一个月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块,自己顾自己,那里有的是大鱼大肉,连成都的标致娘们,都全到那里去,那里,人人都怀着金块哪。 干上一年半载,金块存多了,只怕赶你回来,还不肯回来…… 那种话,动听得叫小伙子听得全身发热,三更半夜从梦里乐得醒过来,仿佛身子的左边,堆满了金块,身子的右边,偎依着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好看的小娇娘。 世世代代,人类受着美丽的谎言的欺骗,甚至同样的谎言,可以反复使用,依然有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骗人自己的错,不肯稍为去探索一下美丽的许诺的背面,隐藏着什么。到了一定的阶段,骗人者甚至可以放手,被骗者会继续的自己欺骗自己,在这时,就算有人大声疾呼,揭穿真相,被骗者也不会相信。 因为被骗者已经陷进了他们自己编织成的美梦中,陶醉憧憬着虚幻的希望和想象,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根本无法脱出自己编织的罗网。 到金沙江去,那里有金块,有好酒,有鱼有肉,有美女,什么都有。 年轻力壮的踊跃向前,年老力衰的还为自己不能入选而伤心。 于是,人群涌进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队的成员的,成了“金子来”的,但是大多数,大多数,都知道了美丽的许诺后面的真相。 有一点,至少是真实的,那就是:确然有着大量的金块,闪闪生光的黄金。 来到这里的人,第一次,在石块之中,拾起一块金子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发出欢呼声:金子!黄澄澄,重甸甸的金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块黄金,代表了十二头壮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间房子,代表了吹吹打打,花轿拾一个新娘子进门。更多的黄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剎间的快乐,简直叫人飘然欲仙,连奇寒彻骨的江水。 也会变暖──江水永远是那么冷,那全是抬头可见的山顶积雪溶化下来的。 快乐对人类来说,实在太吝啬:就是那么短暂的一剎间。 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不论一天找到多少金块,结果都是一无所有。有家乡可以换一条水牛的金块,在这里,只能换一碗饭,而且,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欠下了许多债,债项中那仅可凄身的窝棚,比乡间的三间青砖大屋还值钱。 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难得有一点金块存了下来,用一个小口袋放着,紧贴着肉藏起来,宁愿睡觉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块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生痛,但这小金块,也还不是自己的。 不能拒绝赌博的引诱的人是三分之一,余下那三分之二中,有一半却拒绝不了软玉温香的引诱,真是大地方来的小娇娘,瞧一眼就能让你瘫着,当她投怀送抱时,小皮袋中的金块,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转至柔软的小手里,换来的是粗糙的大手,可以恣意在细皮嫩肉上搓揉,在销魂蚀魄之中忘掉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余下来的那三分之一,别有所好,鸦片成了他们的精神食量。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龙头掌舵,进来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壮的小伙子,也会变得走一步喘一步,也自然是没有用的了,没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谁也不会去追究一下他们的下落。 但是,还是有人会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开始觉得如果人间有地狱,这里就是,(重复三次)之后开始行动,他们都偷偷地把较大的金块藏起来,尽管每晚列队收工时,都要经过彻底的全身检查,但当人要藏起一点什么的时候,总有方法可以达到目的的。 有了心目中足够的金块,就会开始逃亡,崇山峻岭之中,出路共有那几条,那几条出路,都有刀队扼守,苍蝇都飞不过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拣人迹不到的小路,那种小路,根本无法知道下一步会遇上什么。 有没有人逃出去过,不得而知,捉回来的,倒是经常有,自然要受极严的酷刑。 持着火把的刀队过去,黑暗中幢幢人影,又开始向江滩边上移动。或许是,由于生命已没有了希望,移动者的人群,自始至终,都给人以幽灵的感觉。刚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几个人的脸,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后,忽然来到了一个窝棚之内。 那窝棚看起来相当宽敞,而且居然有着一张床,床上的被子,看起来也柔软。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蜡烛的烛火照耀之下,一张桌子上,居然有着一面一尺见方的镜子。 镜子背面的水银,已经剥落,所以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一张脸,看来也有点残缺不全。 然而,在镜子中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极其俏丽的脸,即使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俏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补光线之不足。这样一双清彻明亮的大眼睛,即使在黑暗,也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可惜的只是,眼神之中,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当眼脸下垂,有一种永远也不想睁开来的意味。 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只手,肌肤莹白,看来十分动人,这时,一只手正捏着一柄小小的镊子,另一只手按在额上,用那柄小镊子,小心地在拔眉毛,好使本来略粗的眉梢,看来更纤细,那么,眼波流转,也就益增风情。 在这种地方,有一个这样,一望而知,显然不用干粗活的女子,又长得这样俏丽,她的身分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 就当她专心一志,修整她的眉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她的这个窝棚,居然有一扇看来相当结实的门。 她转身向门望了一眼,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势用手中的镊子,夹灭了一朵烛火,用一种懒惰的声音说话:“走吧,今晚不行。” 门外略静了一静,响起了一个又急促又低沉的声音:“开门,是我。” 她显然对门外的声音十分熟悉,人脑中的听觉神经部分能分辩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而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她才修整好的细眉,动人地弯了一下:“进来吧,门没有锁。” 门推开,一个人一闪而入,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身形,当他进来的时候,烛火陡然上扬了,他动作十分快,带动了空气的流动,空气的流动形成风,风能使火焰闪动,火焰本身也是一种空气的异常现象。 那人一进来,就顺手拿起一根杠子,顶住了门,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一个汉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在他那张普通之极的脸上,有着一股掩不住的、异样的兴奋。 她再扬了扬眉──她一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相当动人── 身子向后略斜,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紧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诱人。 他不由自主喘着气,迅速地接近她,她有点习惯地解开了领口的第二颗扣子(第一颗本来就没有扣上),他却作了一个手势,拉开了自己的棉袄,指着腰间所系的一条看来涨鼓的腰带。 她立时现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伸手在腰带上捏了一下,神情更是惊疑。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共三十斤,是我三年来,千方百计藏下来的。” 她陡然站起,捏熄了另一朵烛火,窝棚之中,立时黑了下来,在黑暗中,他和她对立着,可以看到他们两人胸脯都在起伏,那是由于他们的心情紧张,导致他们呼吸急促。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想死!” 他立时道:“我不想死,我想带着这些金子,带着你,一起走。” 在黑暗之中,这“逃走”两个字,自他的口中吐出,真有石破天惊的力量,仿佛是宇宙中最大的隐秘,被这两个字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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