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破了。那是绝对禁止,决不能犯的天条,而居然认他的口中,讲了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 她没有出声,他气咻咻地说着,不觉得自己即将犯禁,会陷入天罗地网之中。“这时候,我等了好久。”“金子来”争到了新的江段,龙头召集所有人,宣布这件事,会有一天让大伙歇着,他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接着又颤声问:“你怎么啦?你不在听我说,你在想什么?”问别人“你在想什么”,这大抵可算是天地之间,宇宙之中,最最愚蠢的一个问题了。 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的问题,因为人无法真正判断另一个人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所能得到的答案,永远无法判断它真实或虚假。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呼吸却更加急促,他伸出双手,紧抓住她的手臂,她并没有挣扎,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 在黑暗之中,可以看出她俏丽的脸上,神情镇定,她的年纪并不大,大约是二十五岁左右,可能比他年纪小些,但是成熟程度,显然在他之上。这时,他的神情慌乱而焦躁,他用力摇幌着她,她像是劲风中的柳枝,随着他的摇幌而柔软地前后摆动。 他的气息更急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金字来’得胜归来,你在想……你想被他选中,变作他的女人,你在想这个……” “金子来”在大厮杀中,生还归来,为本帮本会带来了胜利,那可以使他的地位,提高到空前的地步,得到帮会上下的无限崇敬,如果是争夺江段的大厮杀的胜利者,他可以得到第一天在新江段找到的全部金块,那可能超过一百斤,自然也可能更多,可能不足。 这些金子,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在出发之前,明知生还的机会,只是六十分之一,五十九个人的死亡,换来了他的胜利,这又岂是侥幸得来的? 除此之外,自然,他还可以得到女人──自古以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三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要植物生长茂盛,必须土壤之中有氮、磷、钾三种元素一样,男性要的是:权力、黄金和女人。 他得到女人,由他自己选择,在他所属的帮会的势力范围之内所有的女性,任凭他选择,不必通过任何过程,只要他伸手一指:这个。 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仿佛那个女人不是有思想的生物,甚至不是有生命的,从此,就归属于另一个人,这是他的特权。 当然,也有乐意被得胜的“金子来”选中的女人,这时的她,显然就是这样,“所以,当他向她提出指责的时候,她把饱满的胸脯挺得十分高:“是,又怎么样?”他突然气馁,双手垂了下来,喃喃地:“他……会拣中你的……你是那么美丽动人……可是不要跟他,他们……那些‘金子来’,只不过全是杀人的刀,他们和他们手中的刀一样,只会伤人……不会……爱人,跟我……我有足够的金子,只要逃得出去,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 她的两弯细眉,在他说话时,连续扬了好几次,然后,又紧绷一起:“是,只要逃得出去。你可知道,如果逃不出去,会怎样?”他一听,身子忽然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张大了口,喉际发出一种奇异的“咯呼”声,脸色在黑暗中看来,一片煞白,像是涂上了一层白垄粉。 她的声音却很快速:“你连想一想也不敢,是不是?别说你逃走被抓回来,就算现在,叫人发现你私藏了那么多金块,金块有多重,就得在你身上砍下同样分量的骨肉。刚才你说多少斤? 三十斤,砍下你一条腿,也够了?” 他抖得更厉害,她却在继续着,她的声音听来无情:“要是你带着三十斤金子逃走,被捉住了,那三十斤金子,倒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他终于迸出了一句话来:“别说了。” 可是她却一伸手,推得他退开了一步:“他们会把三十斤金子溶成汁,从你的口里灌下去,那三十斤金子永远归你所有了。” 他抖得更剧烈:“也有……逃出去的。” 她发出了嘲弄似的冷笑:“只是没有叫抓回来!谁知道是跌死在什么峭壁下了?谁知道是叫什么豹狼嚼吃了?谁知道是冻死了还是叫土匪杀了?” 他忽然不再抖:“这机会我已等了好几年,人人都涌到江滩去,人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新的希望,以为新的江段会使他们得到金块,可是我看透了,要趁这个机会逃走,要带你和我一起走。” 她缓慢而坚决地摇着头,他忽然跪了下来,双手紧环着她的双腿,把脸靠向她小腹,呜咽着:“你不跟我走……就算我能逃得出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你愿意在这里一直下去?” 他昂起了头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深切的期望:“在这里,你觉得你过的是人的日子?”她闭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水,在她颤动的睫毛之中,迸了出来,接着,就串成了两串泪珠,她胸脯起伏着:“不用你提醒,我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她倏地睁开眼来,低下头,望着那张也凝望着她的,恳切而又坚决的脸,深深吸着气:“好,大不了是死!”她迸出了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凄然。地一听到她的承诺,全然不敢相信,虽然这是他一直恳求的。他惘然,有点不信自己的恳求,已得到了承诺。 然而,那只是极短暂的惘然,他立时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他站起来,把她紧拥在怀中,她的反应看来极自然,也拥住了他。 那是她的自然反应:男人抱住她,她一定回抱,表示热情,尽管她的心是冰冷的。 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人生“绝对零度”,那是在她这时至少四五十年之后的事,一九五四年第十届国际计量大会,才确定负摄氏二七三点一六度为绝对零度。可是她知道的是,她的心,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冷,冷到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之改变。 不论她在外表看来多么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冰冷的,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 这时,他的哀求,他的热诚,能使她内心的严寒冰冷有所改变吗?当然不能,因为她早已知道,世上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自人的口中吐出来的声音,习惯成为谎言,那是最不可靠的一种声音。当听到江水奔流声加急,可以肯定春汛将开始,当听到狗只吠叫,可以分辨出它是因为惊觉还是在欢迎生人,甚至,当听到昆虫发出的“沙沙”的鸣叫声,也可以知道这种渺小的生物是为了什么才发出声音。 然而,只有人类的语言,却全然无可捉摸,完全不知道这些声音所代表的真正意义。最美丽动听的话,实际上是最恶毒丑陋的阴谋。 她用冰冷的心情,发出了急促的呼吸:“要走,别婆妈了!” 他连连点着头:“你有什么要带的,也带着。” 她语音木然:“有什么要带的?到这里,足七年三个月了。留在我枕边的金块,加起来少说也有好几百厅,当然全叫堂口收走了。” 他十分怜惜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快速闪向门口,向门外倾听了一会,门外传过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当脚步声远去之际,他向她招了招手,打开了门。在他们两人闪出去的时候,还听得他低声道:“大大方方地走,人人都在外面、先不必怕什么。” 然后,门关上,他们开始了逃亡。
八、根本不存在这部片子
银幕又出现了一片灰蒙,我向白素望去,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并没有做过什么。我道:“什么意思?正看到紧张的时候。” 白素道:“录像带并没有放完,可是,看来录像到这里为止了。”我按下“快速前卷”,可是却一直到完,再也没有画面出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嘿,这真是吊胃口,我承认这是好片子,设法和导演或电影公司联络,我们才看了多少?四分之一左右吧,我要看其余的。” 这一次停止,完全被动,因为余下来的录像带,只是空白。 我拿起了电话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小郭,把情形大略告诉他,问他要多久才查得出来,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自信:“三分钟到十分钟。” 我放下了电话,道:“那个女人好象是一个妓女,那年轻人偷偷藏着金块,约她一起逃亡、只怕不会有好结果,妓女看透了人生,根本已不相信世上有爱情这回事。” 白素叹了一声:“这……部片子真可以说深入生活,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女人的桌上,放着一些罐子、盒子?其中有一罐是刨花,那是以前的女人用来梳头用的东西,还有一个盒子里,一块白色的东西,只怕你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反正录像带在,可以再看一遍,我倒转录像带,停止在那女人修整自己眉毛的那个镜头,果然看到了桌上。镜子旁的那罐“刨花”,也看到了那块不规则的白色东西,有一半浸在水中,我真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白素笑了一下:“那是水粉,要用的时候,拿出来放在一块细滑的石上,磨出粉来,搽脸用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又指着一小盒红色的东西:“那么这一定是胭脂了,等一等,看,墙上好象挂着一张月份牌,看看是什么年代?” 墙上挂着一个月份牌。月份牌,就是月历,自从有这样东西出现之后,形式一直和现在没有什么大分别,无非是彩色的图画,加上年月日而已。这时可以看到的月份牌,图画是一个美人头,不是很清楚,可是年月日的字,却无法看得清楚。 白素看了一会:“这个美人的头,好象是一种香烟的牌子的商标。” 我陡然一挥手:“不错,‘美丽牌香烟’!宣传口号是‘有美皆备,无丽不臻’,那是民国初年左右盛行的牌子。” 白素“嗯”的一声:“那就可以假定,时间背景就是那个时候。” 我令得录像带缓慢地转动,在银幕上搜寻着刚才第一次看的时候所忽略了的细节,又发现了一张年画的一角,书的是一条鲤鱼。 十分钟后,小郭的电话来,口气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能不能再提供一些资料?” 我道:“片子的对白,全用角色所用的方言,很多川西的土话,男女主角都是我陌生的,当然是中国人拍摄的,不,我不认为是中国大陆的出品,他们就算拍得出来,也不会拍成这样子,好的,再给你十分钟。” 我放下电话,白素道:“他找不出这部片子的来源?” 我有点不满:“我看他退步了,这样大场面的电影,到电影界去打听一下,一定立刻有人知道的。” 在再等小郭的电话期间,我们再重看一些片段来打发时间。 再重看之下,仍然可以感到那股巨大的震憾力。白素一再重复地看着那怪镜头开始时的情形,眉心打结,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过了十分钟,小郭的电话又来,他的声音,简直有点狼狈: 没有人知道有一部这样的电影,你说看的录像带,会不会是专门为录像带而拍摄的?最近有许多这一类的制作。” 我有点生气:“我知道那一类制作,全是一些低成本的粗制滥造,而我看到的是超国际水准的大制作,就算是录像带,你不会向那一方面去查吗?” 小郭的声音十分懊丧:“好,再给我……二十分钟。” 我大声道:“谢谢你。” 我放下了电话,白素还在翻来复去看那几个镜头,那是摄影的角度忽然改变的那一组,我忍不住问:“你想发现什么?” 白素再重放了一遍:“你看这种变化,像不像是摄影机忽然放到了地上──我的意思是,放到了石台上?” 我摇头:“摄影机是有架子的。” 白素立时道:“有时,导演为了追求动感,会要摄影师把录影带放在肩上,进行拍摄。” 我一听,就明白白素想证明什么了,不禁笑了起来:“你想说什么?想说摄影师在这时,放下了摄影机,去替那人止血裹伤?” 白素并没有笑,而且,居然承认了她正是如此想,缓缓点了点头。 我挥了挥手,说不出话来,那是不可理解的,片子中有人受了伤,不论是什么人来救他都有道理,由摄影师来救他,就没有道理。 我道:“当然不是,那是导演故意安排了两个神秘人物,虽然这种安排并不是很好,要摄影方放下摄影机来治伤,就只有一个可能──”白素道:“是,只有一个可能:必需四周围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就是那个人是真的受了伤,不是电影上的受伤。” 白素又没有再说什么,她的那种思索着一个十分难以有答案的神情,我自然再熟悉也没有,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想的。 小郭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叫人联想起丧家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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