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上还挂着稀疏的星星,老陈就把一座几乎无人知晓的古县衙打扫了一遍。这座古县衙坐落在我们县的老街上,如果站在高处,比如说,老街东头那座近千年的古塔上,俯瞰大地,翠绿的树林密不透风地覆盖着老街的身体,满眼树梢直直地窜上天空,立刻觉得老街安静的就像沉在水底的鱼。 在老陈的记忆里,他耳朵里总能听到鼓声“咚咚”地声,仿佛看到知县大人又在击鼓升堂,可实际情况呢,在那块彩绘着“海水朝日”图的屏风上方,还缺少一块“明镜高悬” 的牌匾,缺少那块牌匾知县怎么审案?为了那块牌匾,老陈去找李酱油交涉,老陈是以古县衙修复小组组长的身份和李酱油交涉,让他把家里藏的“明镜高悬”牌匾交给古县衙,李酱油死活不同意。老陈就说,那是文物,你把它当案板用,可惜啦。李酱油说,那是我家的东西,我就是劈了烧掉,你也管不着。老陈恼怒地说,你敢烧掉,我就告你!李酱油说,这条街上谁家没有几件古县衙里的东西,你能挨家要?老陈说,就你这块牌匾最重要,缺了它,知县审不了案。李酱油撇撇嘴说,那里面都一百多年没知县了,还审个狗屁案。老陈说,我每天早上都可以听见知县在击鼓升堂。李酱油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那是你脑子有毛病。 在老街上,还有许多人要叫老陈老师的,那都是一些四十岁左右读过一些书的人。老陈瘦脸瘦身子,胡须刮得很干净,喜欢穿白衬衣,蓝裤子,说普通话,地方口音不重。在退休之前,老陈是老街学校的校长,那个时候他就有修复古县衙的想法,当然那个时候只是想想,没有具体时间。现在退下来了,时间就有了,应该说老陈的退休生活还是蛮丰富的,毕竟是做过教师的人嘛。他特别能讲,本县上下几百年的历史,有记载的,没记载的,他全都能讲。他尤其喜欢和那些走南闯北的人聊上一聊。人家说去过那些地方,他马上就把话接上去了,把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自然地貌、名胜古迹、土特产等如数家珍般说上一遍。人家就惊奇地说,啊呀老陈,你不简单呀,去过那么多地方。老陈的脸就会慢慢红起来,然后说,我哪里去过,都是纸上谈兵。原来,老陈家里墙上挂了两张大地图,每张都有一面墙壁那么大,就像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挂在墙上的作战地图,老陈没事就在地图前琢磨,边琢磨边对照历史呀、名胜古迹呀之类的书看,时间久了自然见多识广了。 前几年,还没退休之前,老陈就去县图书馆翻看了本县的县志,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古县衙始建于唐代光化12年,历经唐、宋、元、明、清、民国各代,有名有姓地记载着有 183位县官在这里任职,其中平庸的县官是146名,清官36名,贪官1名。过去,古县衙位居老县城的中心地带,随着新县城的建成,那些在古县衙里办公的单位搬走后,古县衙就慢慢衰败起来,黑漆漆的大堂外面,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一到傍晚蝙蝠就在里面飞来飞去。那个时候,大人吓唬哭闹的孩子就说,把你扔到古县衙里去,孩子立刻不再哭闹了。后来一些盲流、收废品的乘机进驻,把古县衙弄成了一个垃圾场。退休后,老陈到县文管所要他们修复古县衙,他们说,那么破已经没有修复价值了,再说也没有钱。老陈就赌气说,你们不修,我自己修。县文管所的人立马高兴起来,怕他反悔,还给他下了红头文件,任命他为古县衙民间修复小组组长。有了头衔的老陈开始在老街上宣讲保护古县衙的价值,还要叙说保护文物的责任,甚至一些做人的道理。那些道理都是自古代代相传下来的,比如说做人要善良、孝敬长辈、知廉耻等等,虽然这些道理有些古板,却是被老百姓几千年来认可的公理,这些公理和古县衙联系在一起,老陈很容易就召集起了一批文物爱好者,主要是些老人,义务为修复古县衙服务。老陈首先以古县衙民间修复小组的名义在古县衙里贴出通知,要求所有闲杂人等离开,否则后果自负。没出三天,里面就搬空了。那时,老街上的人都急盼着修复古县衙,引来大批游客,顺便兴起老街的商业,所以古县衙很快就被情绪高涨的人们义务清理干净,但是老陈却发愁了,他迟迟没有筹集到修复古县衙的资金。 那年春节,老陈丢了,一家人急得四处找,老陈在城关镇做副镇长的二儿子倒是不紧不慢地说,去古县衙看看。一家人推开油漆剥落的大门,门扇掉下来像雪花一样细碎的油漆碎片,一群麻雀轰地一声沿着陈旧的围墙飞了出去,整个院落在傍晚显得很安静。夕阳把一抹余晖抹在古县衙的屋檐上,把老陈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天,老陈心情不好,脸色沉郁,仿佛苍老了许多,他被搀扶着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指指院子四周。老陈的话在外面不大管用,在家里却有着不可低估的分量。他二儿子明白了,就替老陈说,咱爹的意思是把这个院子修整一下。老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看他大儿子,他大儿子是掏煤窑的老板,手里有几百万资产,他大儿子赶紧搀着老陈说,有啥要吩咐的?他二儿子替老陈说,老爷子要你捐钱把古县衙修好。老陈大儿子立刻急了,也有些恼火,他说,这是你们政府的事情,怎么让我来当冤大头。老陈二儿子一摊手说,没钱嘛。老陈大儿子就当着老陈的面说,打死我,我也不修! 有次,老陈大儿子回家,临走,老陈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做些善事,留个好名声。老陈大儿子知道他爹死要面子,尤其不愿意求人,所以就采取了这种办法要钱。老陈大儿子记得,自然灾害那年,家里揭不开锅,一家人都快饿死了,老陈就掂着口袋带上大儿子出去借粮,他们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其间走进三家看了看,人家问老陈有事?老陈看看人家锅灶,发现粮食也不富余,就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来看看。人家说,没事,你拿面口袋干啥,是不是家里没粮了?老陈就说,还有一点。然后就赶紧离开,去关帝庙里刮些树皮拿回家煮了吃。那时老陈大儿子问,能吃吗?老陈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吃得就是这,红军能吃咱为啥不能吃,于是就吃,结果还真救了命。 现在回想这些往事,老陈大儿子依然感慨万分,他太了解他爹了,他爹轻易不开口,一开口,那是万万不能落空的。就像修复古县衙,他爹既然应下了这差事,就像曹雪芹著书立说一样不惜性命了,只是老陈大儿子不明白那破败的古县衙怎么对他爹具有那么大的诱惑。他咬咬牙,从胳膊下夹的皮包里往外掏钱,掏出两万,想了想,又掏出两万递给司机说,给老爷子送去。司机刚走,又被叫回来,老陈大儿子又掏出一万说,就说只有这些。 修复古县衙那是有讲究的,老陈二儿子找人设计了图纸,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来修,这就需要大量的黑砖灰瓦。老陈一拍脑袋说,谁家拆老房子就去谁家要。那段时间,只要有人家拆旧房,老陈就头一个赶到。有次,老陈听说后街有人拆老房子,贱卖老砖灰瓦,就急慌慌往那里赶,半路上下起了雨,泥水把老陈的鞋子都粘掉了,老陈就光着脚跑,慌不择路,滚到沟里,等跑到地方看见一群人正披着雨衣在那里拆砖扒瓦。老陈赶紧喊,停了,都停了。房主正叼着烟在屋檐下站着,听见老陈喊,干活的人都站起来朝房主看,意思是还拆不拆呀?房主气咻咻扔掉烟,举着伞朝老陈走来,边走边喊,你是谁呀?我拆房,管你啥球事?老陈光着脚,乱蓬蓬的头上脸上都是泥水,衣服也湿透了,他哆哆嗦嗦喘着气,从脸上往下抹泥水,一抹两抹,脸就抹出样子了。房主哎呦一声,赶紧上前几步,把雨伞罩到老陈头上说,陈老师,是你呀。老陈也认出是他过去的学生,房主说,陈老师你有啥事?老陈说,我想要老砖瓦修古县衙。房主拍拍胸说,这事我听说了,全部都送给你。然后朝干活的人挥挥手说,散啦,都散啦。老陈挺感动,抓住房主的手使劲握了握。 过去老陈喜欢把帮助过自己的人和事情都记在心里,现在老了,记性糟了,就弄个账册,把捐助给古县衙的财物都记在里面,谁家捐了多少黑砖灰瓦,多少木材水泥等等,都一清二楚记着,就连老陈大儿子的捐款也记录在册,还在古县衙院子里竖了一个功德碑,上面记载某年某月老陈大儿子捐款五万元。直到现在,老陈大儿子看见那个功德碑还像是牙疼,嘴里咝咝地吸气说,这收条也太贵啦!
[1] [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