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老陈喜欢站在老街东头那座近千年的古塔上俯视古县衙,整个古县衙坐落在南北走向的一条中轴线上,依次是钟鼓楼、照壁、大门、仪门、戒石坊、大堂、二堂、三堂、后花园等,前后分六层,四个进院。大堂在中心位置,东西宽五间,进深三间,完全敞开式建筑没有门,在二堂的门檐上悬有“清慎堂”牌匾,是清正、慎重、多听听、多想想的意思。三堂是知县休息接待客人的地方,每一进院旁边还有一些偏房,那是供县丞、师爷,捕头、两班衙役们办公值班的地方,最后面的花园,是知县家属居住的地方。还有仪门西侧有个院落是过去古县衙的监狱,现在住着炸油条的牛二两。本来牛二两在老街后面有房子,坍塌了,一直没盖起来,就搬进监狱住。由于监狱离老街近,出摊方便,牛二两就不走了。为动员牛二两搬出监狱,老陈没少费嘴皮子。有次,牛二两手持钢刀站在木墩后面,目光炯炯地盯着老陈,老陈都说累了,只见牛二两手起刀落,把木墩上的一块熟卤肉剁成了两半。老陈知道那是剁给他看的,好像那块卤肉就是他的头。 老陈最后一次去找牛二两是在那天凌晨扫过院落之后。当时天还没亮透,牛二两正在古县衙的女监房里忙碌着,他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也看不出是医生的还是大师傅的,反正都是白帽子。牛二两满脸憋得通红,正费力地往外推一辆板车,板车上载着用大油桶改做的火炉,火炉用湿煤压着,一捅开就能呼呼地燃烧起来。牛二两推出板车,又去拿案板、长条桌子、板凳之类的东西,老陈就帮牛二两往车上装东西,牛二两女人在另一屋里正在往塑料桶里放发好的面团,她看见老陈进来,有点警觉,扫了几眼,赶紧又缩了回去。牛二两把一团花花绿绿的零钱塞进自己裤兜里,脸一歪说,你又来干啥?老陈就用手指划了一圈说,我还是想让你把这地方腾出来。不等牛二两搭腔,老陈又指指死牢补充说,住这里多不吉利。牛二两撇一撇嘴说,住你家呀?老陈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已经在我院子里砌了一道墙,腾出两间借给你,说好了可是暂住啊。 老陈把房子腾给牛二两住,李酱油不信,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方的人。李酱油的原名当然不叫李酱油,他的原名已经没人叫了,大家之所以叫他李酱油,是有来历的。原来李酱油的一个邻居借了他一小勺酱油,就是小孩吃饭用的那种小勺,酱油太少,人家没当回事。他却记在心里,一小勺酱油,整整十克呀,可以炒一个菜。有次,李酱油正在打牌,看见借他酱油的那个邻居正好买了一瓶酱油回来,他觉得是个机会,就提醒说,你还欠我十克酱油呢。那人拍拍头,又挠挠头,然后恍然大悟地说,想起来了。接着又问,十克酱油怎么还?李酱油说,十克酱油也是酱油,好借好还嘛。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就把酱油瓶子塞给李酱油说,这瓶酱油我送给你啦。李酱油说,我只要你还十克酱油,多一滴我也不要。那人在四周没礼貌的笑声里,拿酱油瓶子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这些李酱油都没有发觉,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埋怨,那人已经忍无可忍了,举起酱油瓶子,就像木匠敲击楔子那样,把李酱油砸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要知道老街是缺乏娱乐的,李酱油挨砸的消息,很快就在老街上口口相传,于是大家都称呼他李酱油了。 那天,李酱油去老陈家门口察看,果然看见牛二两正在老陈临街的房前炸油条,他再也不用来来回回推那辆油腻腻的板车了。老陈的房子临街带后院,左边过去是一条大道,直通古县衙,后来大道上被人盖了临街房,大道就被挤成了一条两米多宽的胡同。那天,李酱油连连摇头说,老陈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呀。然后就拐进了古县衙里。当时,古县衙正笼罩在一片清晨的阳光里。院子里有一股很浓洌的油漆味,大门的油漆很亮,还有些粘手。树木都在院子里静立着,树身都有些发白,还裂了许多口子,很苍老的样子。有风刮过时,满树的叶子哗哗地抖动起来,越发显得古县衙里冷冷清清。进入大堂,李酱油看见老陈头戴用报纸折叠的帽子,站在一个人字形木梯上,下面两个老人扶住梯子,其中一个老人递给老陈一个桶,另一个老人递给老陈一把刷子,老陈就往大堂侧墙上刷涂料,刷一遍又刷一遍,等老陈看见李酱油进来,就站在梯子上,指指大堂里的公案说,你看这是街上剃头的陈四送来的,又指指门外的下马石,那是黑蛋家从猪圈拆下来的,还有那个┄┅李酱油打断老陈的话说,那块匾我也是刷了桐油和油漆的。老陈说,你不要乱刷,那是有讲究的。李酱油就笑说,你急啥,我还没刷呢。老陈说,你交出来我刷。李酱油说,你得给我保管费。现在去车站存个包,就一会,都狮子大开口,还有撒泡尿也要五毛钱。我保存了这么多年,保管费总得给些吧?老陈说,多少?李酱油说,不会少了,我说了怕你从梯子上掉下来。老陈木然而立,一时无语。李酱油就说,你要不给钱,我就走了。说着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拐回头补充说,不是我不交文物,是你不收啊。旁边老人就愤愤地说,干脆做一个。还有老人建议说,大堂太空,塑个知县,还有师爷呀,手拄水火棍的两班衙役呀,那就更像县衙了。 说动就动,于是整个老街就有了动静,一个走南闯北的泥塑匠人就来了。请来的泥塑匠是个见多识广的乡下人,在他随身携带的提包里还放着一本皱巴巴的中国通史。老陈和泥塑匠人谈好价格,泥塑匠人就去看那些残留的石碑,然后拍拍手上的灰说,这个古县衙始建于唐代,去掉民国不算,你们要塑哪个朝代的知县?几个老人就商量,最后一致认为,大清朝的官服最威风,塑大清朝的知县吧。老陈按照泥塑匠人的要求,备齐塑像用的所有材料,一堆石子和红土堆在大堂的左侧,右侧堆着用来和泥的麦糠和棉花。那一段时间,古县衙里经常断断续续传出用石臼敲捣土石的声音,还有“梆----梆----梆”像是和尚敲击木鱼的声音,听上去单调而沉闷,就像非常有弹性的钢球在老街上空弹来弹去,掠过所有人的头顶。 有一天,李酱油推开古县衙虚掩的大门,探出脑壳朝里面望了望,他听说泥塑匠要做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要真那样,他保存那块牌匾还有什么意思?李酱油轻手轻脚走进古县衙大堂,看见泥塑匠正在桌案后面“叮叮咣咣”将散落在地上的木条钉起一个架子,李酱油觉得这应该是木工的活。这时,老陈已经也看见李酱油进来了,默不作声,也不理不睬李酱油,只顾做他的事情。李酱油朝老陈“嘿嘿”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继续看泥塑匠干活,泥塑匠开始往扎好的架子上糊掺了麦糠的红泥,糊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慢慢就糊出一个人的模样来。李酱油眼珠子转了转,“哦”了一声,原来是在塑知县大人。泥塑匠把木架子糊成一个人的模样后,就去工具箱里翻找工具,一会儿就找出了凿子和钉锤,在一块木板上敲打起来。李酱油问泥塑匠,这是做啥?泥塑匠说,这还看不出来?明镜高悬的牌匾嘛。李酱油赶紧说,别做了,我家里有。泥塑匠做不了主,让他去找老陈,李酱油就涎着脸对老陈说,老陈呀,牌匾是文物,上交国家是应该的,虽说你不是国家,我也打算交给你。老陈说,那保管费呢?李酱油讨好地拍着老陈衣服上蹭的白灰说,你只要把知县塑成我的样子,保管费就不要啦。老陈扫了他一眼说,塑你?塑了也是个贪官。李酱油说,那不一定,也许是清官呢?老陈就想,反正要塑个人出来,塑个李酱油还能讨回牌匾,于是就说,你回家拿吧。 一个多月后,知县还有师爷,两班衙役都塑好了,知县看上去虽然不是很像李酱油,但也栩栩如生,面前桌案上,文房四宝,红头刑签、绿头捕签,还有惊堂木一应俱全。有天凌晨,老陈正在古县衙大门外清扫落叶,听见古县衙里又在击鼓升堂,突然惊堂木“啪”地一响,古县衙的大门就“哗啦”一声打开了,里面飞出七匹膘肥肌腱的快马,领头的知县脸上泛着红光,显得神采奕奕,长袍在风中哗哗地响,其余马上的人都腰挎长刀,沿途吆喝着:缉拿人犯李酱油-----。老陈赶紧扔掉扫帚朝大堂跑去,他要看看,知县是不是还坐在那里。 上一页 [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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