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龙河汇流大河入口处有个轮渡码头,从码头上岸不远的坡上有条小得可怜的街,一个馆子一家粮店一爿小商店一把理发木椅一把裁剪支撑着这条街。码头附近没有架大桥之前,这里过客川流不息,曾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从天刚麻麻亮到擦黑点灯,伴随汽笛嘶鸣街上总是人气嚷嚷,行色匆匆。故事最早要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说起,当时无龙街头有两个家喻户晓的人,一个叫石头,一个叫哑巴,他们之间常常闹出些纠缠不清的瓜葛,无疑是大千世界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浪花点缀生活的一笔冷灰色彩。 小街上人气最旺的要数那个馆子。馆子斜对面,街道边沿立着一株合抱粗的泡桐树,浓厚的枝叶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阳光投来树下落印着一大片斑驳的荫影。往里面七八里远的草棚乡有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哑巴,光着头,通常穿一套发白的粗布对襟,一条露出光脚脖子的大脚裤,一双传统圆口布鞋,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听说其父是个村干部。他每天像上班一样从家里赶到这棵大树下,面对行人,两腿并拢笔直站立,头微微前俯,双手不停地在胸前对称环绕,同时嘴不断地发出短促的忽忽声,并伴随嘘唏喷出一些唾沫,渐渐额头上大汗淋漓。这样的连续动作约莫持续一二十分钟光景就立在原地歇一阵,想起来又手不停地摆弄起来。哑巴也知道日落而归,有收工的时刻。一般天黑前总要疾步往回赶,第二天日出时又风风火火赶来,无论天晴下雨天天如此。 行人第一次看到哑巴这个举动不免驻足像看把戏一样围观,即便如此哑巴仍我行我素要做完这个回合才肯罢休。久而久之,人们便习以为常,对哑巴的摆手行动如看到电线杆似的熟视无睹。后来有好事者将烟蒂递给哑巴,教他抽。他也很灵醒,居然大胆地捏着冒烟的烟蒂模仿抽,第一口嗆得直咳嗽,满脸涨得成猪肝色。不料嗆的次数多了他竟然上了瘾,这一来给他的生活又增添了一种撵不走的嗜好,成为围观者新的乐趣。当哑巴有烟瘾后,好事者不再将烟蒂递给他手里,而是抛掷在他眼前。每逢此时他可以立即停止摆手的动作不要命地俯冲下去捡落地的烟头,猛然抓起来如饥似渴的含在嘴里眯着眼使劲的拔,顿时他抬头仰天,一对鼻孔青烟袅袅,心中腾起一阵比摆手更加舒服的快感,直到烟屁股将要烫手时才恋恋不舍地将烟蒂扔掉。 后来围观者为了博得新的乐趣故意吊哑巴的胃口,将烟蒂捏在手里逗引他上钩。他们示范做了个下跪叩头作揖的姿势,哑巴照样做了才将烟蒂掷地。果然他心领神会,只要围观者中有抽烟的他便条件反射地扑通一下双腿跪地弓着腰两手抱拳高拱上下来回晃动,那光溜溜的头也不断地叩拜。当他瞥见烟蒂落地便立即中止叩头作揖,一只粗糙黢黑的手像触电似的伸出去捡起烟头熟练地叼着顾不得站立就丝丝地抽着。有的日甚一日,即或哑巴叩头作揖也不丢烟屁股,直到他两手掌撑地,额头叩得砰砰地响,才扔掉烟头。在一片哄笑中,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烟蒂过了一把瘾。 石头是无龙街附近吴家湾的村民,也是个光头,年龄和块头与哑巴差不多,甚至穿着打扮也是清一色的对襟大裤脚圆口布鞋,不同的是能用简单的语言表达单纯的思维,虽然说话有些像两三岁的小孩咬舌儿但毕竟多少能讲几句话。因家在吴家湾,故他大概姓吴。当地男女老少,无论当面或是背着他大家管他都叫石头,他自己也知道喊这两个字就是呼唤自己。 石头的老母亲年近半百才生下他,不久其父撒手西去他们一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两人。好不容易她把石头拉扯到读书的年龄上学,不料石头读了一年书始终只能从一数到二,只好辍学。石头长大成人后幸亏还有一把力气,于是由其母亲带着他在生产队挣工分。石头拿手好戏是挑大粪,能与队里头等劳动力品着干,把上百斤重的大粪从粪坑里舀到粪桶里并一口气挑到田里,他无论挑多少,当队长统计数时,他总是说只挑了两担。他除了直来直去的挑大粪活,其他的农活都插不上手,后来队里专门安排他挑粪。把无龙街附近两个公共厕所的大粪转移到生产队的粪坑里。石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领导在场和没领导在场都一个样,他成天挑着满粪桶去挑着空粪桶来。于是他每天穿梭于无龙街头,只要公厕里吐故纳新一天不停止,一年到头石头总有挑不完的大粪。 石头每次路过街头泡桐树下也要歇一歇脚,他从不瞻前顾后总是将臭烘烘的的粪桶随便一搁就歇起来。有时也要走拢过去围观哑巴摆手或叩头。 哑巴一直与人为善,不曾与他人翻脸。不知因为见石头和自己穿着一样还是因为石头不配看自己表演的缘故,他一见到石头就像前世有冤近日有仇似的变得怒不可遏。每当此时,哑巴总是紧蹙额头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俯身从地上捡起一石块准备出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石头抽出扁担寻机扑来,哑巴立即做出要向石头投去石块的架势。人们都说石头傻,其实他傻得有分寸。他知道扁担劈到头上的严重后果,因此他不敢贸然下手只是虚晃一枪转身拔腿就跑。哑巴举着石块乘势撵了几步,手中石块最终没扔出去。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偏歪着脑袋,笔直伸出手指着遁去的石头,嘴里叽里咕噜说一阵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哑巴更是心知肚明,有时故意无的放矢或看到石头跑远了才把石块抛出去,吓得石头扛着扁担飞跑或东躲西藏。这时石头只要碰到来人不论老少,总是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哑巴哭丧着脸卷着舌头投诉:“哑巴打我!”并补上一句,申明“我没惹他。” 一时间,无龙街头哑巴和石头之战差不多成为围观者坐山观虎斗的家常便饭。石头和哑巴见面虽说免不了剑拔弩张,两个你抡我拼闹得天翻地覆,但每次幸好都是虚张声势虚惊一场,充其量只伤皮毛以不流血而告终。或许这是哑巴比摆手比抽烟更快活的刺激。 有一年一场大雪过后,哑巴也再没在无龙街头出现过,不知他是死是活也没人提及他。哑巴失踪之后好多年来石头再没有对手,于是这株泡桐树绿荫成片的地方哑巴不去占领石头就去占领了。从此石头路过无龙街时可以大摇大摆不再提心吊胆,反而学龄前的儿童每每见了石头几乎都要退避三舍不敢正视。这一来不少大人拉石头作虎皮,当小孩调皮不听招呼时就吓唬道:“你再哭,喊石头来帮你捉起去!”这一句果然见效,哭声嘎然而止。后来大概石头知道了自己在小群众中的威严,于是见街头有小孩发脾气便主动上前大言不惭地夹着舌头瓮声瓮气地说:“不听话,我帮你捉走!”尽管他把“捉走”说成“脚九”,还是把娃娃们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躲到大人背后不敢再做声了。石头同哑巴一样也学会了抽烟,幸好他没上瘾,因而未成为围观取乐的对象。 他似乎懂得“知识就是力量”这句响亮格言的真谛所在,他趁着在街后小学挑粪之机,曾多次拿着扁担像高玉宝一样抚摸着教室的窗棂高声乞求嚷道:“老师,我要读书!”他那种迫切的求知欲和那张稚气的老脸活像电影一个不能少中的失学儿童。 每当街头挂起银幕放样板戏的电影时,石头总是在太阳刚偏西时就搬一条长板凳到场坝里占位置。当夜色笼罩银幕前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电影即将放映时,少不了有石头的老母亲在场外“石头石头”地高声寻呼。 石头快三十了还没娶老婆,看样子他这一辈子休想办这桩人生大事了,况且他自己也无此要求。天下父母都有爱儿心,他老母亲从“养儿防老”出发,托人给石头找了个十多岁的干儿子指望老来有所依靠。 正当乡民们绘声绘色地谈论“分田不分光对不起胡耀邦”时,石头家也分了责任田。在一块被洪水浸泡过的低洼地上,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带着石头在翻地。石头伸直腰杵着挖锄把扯起嗓子喊道:“妈,我肚子饿哒!” 他母亲掉转身端起搁到田头的瓦罐,向碗里倾注了茶水,递给汗流浃背的石头说:“石头呀,你要加紧挖嘞,这些田都是咱们家的呐!”说着她伸出干瘪的手用一条发黑的毛巾揩去石头额头上沁溢出来的汗珠,“来,先喝碗水,把这块地挖完了,咱们回家做饭呵!”
[1] [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