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索桥平平稳稳地架在阁楼与土地庙之地,回宫时,我们特地从桥上走,桥宽可供三人并行,站在桥上,虽有些摇摆,还算平稳。立在桥中心,万竹林尽在眼下,脚下的是回还的山道,远处是龙潭水库。临风背水,身在画中,我忽然间感到自己已融入了宇宙。寂寞和忧愁已化去我的肉身,我已经感受到了太虚的境界了。 为庆祝“听香阁”落成,我们在素食馆摆了宴席,一时间众师兄们都喜笑颜开。席间,师太对我说:“听香阁建成了,空也是空着,要不,师兄你搬去住住,建成听香阁也是你的功劳,再说,也只有你才配住那雅致的地方。”我很高兴,当即应允了,又邀小琴一起去住。小琴用目光探寻着师太,师太说:“也好。平日里都是你照顾师兄,你过去,也好有个照应。”席间,小琴又和师兄去取来整箱的葡萄酒。师兄们相互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到道院始,我们从来没有过今天的融洽气氛。即使在春节,在上元节,大家也都是匆匆完宴,师太在这和谐的气氛里,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在师兄们开怀酣酒之际,我静静掩身退出,欢乐和喧闹之后呢,是无尽无尽的孤独。 第二天早上,小琴就早早地开始布置新居。我时而在阁楼的回廊上望望各处,时而推开小轩窗望望山间水涧,时而又在会客厅的木椅上坐坐,如儿时面对心爱的玩物。见小琴忙这忙那,对她说:“小琴,歇歇吧。”小琴从里间出来,扶着木壁站着。“师兄,这阁楼造得真是精细。”我随着她的目光看看四处,四周的檗壁上都有雕满了花鸟人物,房里依稀还有香樟木的芬芳气味。“师兄,你来这里已快一年了。”“不是么,时间也过得真快,匆匆又是一年!” 我不由得感叹。“师兄哦,我们家里要有这么一座漂亮房子那该多好啊!”看来小琴也很喜欢这阁楼。“这不就是我们的家么?”我问道。“牵强。”我看了看小琴不作声。也许人永远是欲海难填的动物,当初来时,希望有处可静心独处的地方,看看书,看看风景,已经心满意足了。而现在天机一亮,原来天天念经诵佛,木鱼焚音都是为驱出心中的杂念,没有杂念,也就有道行了。刹那间觉得,赖子的无端侵扰,妙音的深情蜜意无不是我修道路上的进身禅。无量佛!千百年来,无数道家术士在追求无欲无求的境界,但却都得依赖僻静之所,强制自己与世隔绝,终脱不了有相之界!‘师兄,又发呆了,在想什么呢?“小琴细声地问。”“随遇而安” 我答道。小琴一头雾水,一时不知怎么作答。一时,小琴又帮我整理书籍,待她拣到那些经书时说:“师兄,这些经书你都看了么?”“都翻了,怎么了?”我反问道。“都讲些什么呀?”我哑然一笑,说:“就是教你如何不想家。”小琴开心地一笑。 有了听香阁,不必涉步就可在回廊上领略各处景致。我搬张椅子,坐在栏杆前,静静地观看万竹林中的修竹在山风中摇曳。几十步外的那两棵老桂花树,枝繁叶茂,却不见有开花的动静,久不曾留意的各种鸟雀在各古树间窜来窜去。也许山间食物稀少,处居在山中的鸟雀也一如修心的道士须有坚忍的心。匆匆的香客很少会涉足来到这边。想想当年大仙升天处在这瀑布旁,是修道静思或是在牧羊间憩歇在此?忽然间又想起木鱼钟罄的种种好处来。 此后的日子,没事我便在阁里的厅堂上坐在大蒲团中敲打木鱼,有时斋饭也让小琴端来,我自顾念自己的经。师兄倒也时时前来问候,但我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感觉和他生份了。我们相对时,只说些院中事务,他还每每在下山前问我需捎带些什么。山中其实什么也不缺,我便转问小琴需要些什么,小琴也说不出自己还缺什么。也许是在山中呆木然了,或是心境都有了一份修行,我只有对自己冷然作笑。赖子却是难得一见,本想让小琴去唤来坐坐,但想起小琴对他厌恶的样子,也就作罢了。 山中的天气又逐渐凉起来,尤其在夜里的山风中。我时时转在桂花树前,看那花蕾一天天地饱胀起来。常日里,小琴照样到山上采些野花来装点。一日她竟然采到几株百合,把她兴奋得不得了。我看着她那兴奋的样子,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心境苍老了许多,也忽然间明白了小琴的许多寂寞。 九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一一苏轼 桂花终于开了,小琴在未满园芳香之前采来了。 月儿也渐渐地圆起来,师兄以双前来商议中秋采办事宜,又到中秋节了。我让师兄仍按去年的样式办,并让他去问问其他师兄喜欢些什么,随意再添些上。 节日里,我静坐着看小琴往来奔波,她早早地把果品摆了厅堂里。“师兄,今个儿我们都请谁来一起赏月?”“罢了吧。就我们俩自己过吧。”小琴自顾着摆设,也拿了瓶酒在桌上。晚饭后,师兄和小顺子来请我们,说是师兄们在迎神台前摆开了果宴,让我们一道热闹去。我婉转地推脱了,也并不留他们下来。 月儿上来了,我们将桌子移在回廊边上,倚在回廊上自顾自喝茶。小琴终还是将酒瓶打开。我微微笑着,看她把酒倒满,却仍自顾吃自己的糕点,喝自己的茶。“师兄,今晚中秋佳节,来一杯吧。”我微笑着摇摇头。小琴也不很强。“师兄,你去年的胡琴拉得真好。”我又笑了笑,说:“今个儿我不想拉。”小琴“哦”了一声。“师兄,要是师姐在这里那该多好啊!”我心头一怔,好长时间都没人在眼前提起妙音了。“师兄,你说师姐她现在也在赏月么?她会想我们么?”我看看小琴,不作答,只感觉心上如针扎一般刺痛。“师姐也许有她的许多难处,要不然她不会不回来的。”我轻声说。小琴善意地一笑。“来,我们喝酒。”我说。“我们也给师姐倒上一杯。”小琴兴致一下子高了起来,并取来一个杯子倒上了酒。我们相互碰了一下杯,又在妙音的杯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月光已满照当空。月光冷冷地照在山地里,山一片沉寂。山谷里虫鸣阵阵。在和小琴碰了一杯后,我们又举起了两次酒杯,见小琴面色红了起来,我自己也有些醺醺然了。山中起风了,感觉到很是凉意,小琴更是抱起了双肩。“早点儿歇着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对她说。小琴会意地退去,中途又顿住,回头说: “你也早点儿睡了。” 我又在廊前独自静坐了良久,站起来往房中取了一件衣服披上,径自漫步在山间石径上。从迎神台下转了回来,师兄们也早已静寂了,我不觉中却转到了桂花树下。树下香气扑鼻,月光照在树径上,周遭留下斑驳的树影。我在妙音曾经坐过的石块上坐下,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去年。明明孤寂的熬过了寒冬和酷暑,但妙音的音容却象是在昨天。我久久地回味着那两年之约。 良久良久的静寂后,石径上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抬头望去,从迎神台的来路上,走来一位白衣女子,睁大眼看,不是妙音是谁!我站起来,迎上去,果真是妙音!我们面对面站着,一时语塞在那里。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师姐,是你么?”我手捧着她的手,声音埂塞了。 “师兄,想死我了。”妙音扑在我怀中。我们相拥着,良久良久没有言语。 “师兄,你怎么不给我写封回信,你好狠心!”妙音探出头来。 “什么回信?”我一时迷惑住了。 “我都给你写了几十封信了,难道你没有收到吗?” “没有。一封也没有。” “我以为你真要静修两年而不睬我呢!但怎么信会收不到?” “你写了玉骨有仙风,唇红不与梨花同么?“我问。 “是呀,你又怎么知道了?” “是那赖子,是那混蛋把信给留住了。”我恨声地说。见妙音迷惑的眼神,我又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怪不得那赖子说什么山行秋色,踏雪赏梅,我们坐在了曾经坐过的石块上,相拥着诉说离别后的每一天,每一天。待我说到在那孤独无助的日子时,妙音又哭了:“师兄,真是苦了你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也许我们必须要受到这种磨难,但是,我们错过了绚丽的秋天,错过了白雪漫山的冬日。师姐,我真怕失去了你。”我喃喃细语着。 短短一个月的相逢,漫长的经年等待,幻境般的重逢,我的心经历了生生死死几个轮回的反复,现在终于超生了。 妙音又说起当初,她父亲不幸去世,她接手了庞大的家庭事务。“我原本想能马上回来,但事务总缠着,给你写信,你又从来不回。我也试想着怎样煎熬着忍住对你的思念,但终于我忍不住了。我还以为你是狠心。”说着妙音又泣不成声。 我扳起妙音的脸,细看了良久,说:“你瘦了。”说着心疼地将她拢在怀里。多少刻骨的思念此时瞬间化作热泪,我们彼此煎熬的日日夜夜! 山风起时,我早已将衣服披在妙音的身上,我们静静地坐着,仿佛天上的明月今晚就专为我们而照的。“我们回去吧,外面凉。”良久了,我说。我们相拥着回到听香阁,见了听香阁,妙音并不吃惊,待到见了桌上的三个酒杯时,微微一笑。我们尽量不吵着小琴,轻轻地回到房中。“你怎么半夜才来的?”我问妙音。妙音狡黠地笑着说:“我在宾馆里住着,下午就到了,想给你个惊喜。”“那你……”“我再也不想离开你半步了。”妙音眼中满是幽怨。我甩了道袍说:“我也不当什么劳什子道士了。”妙音微笑着说:“我们都被道字累了满一年了。其实修身在心,这别院就是我特意为我们俩建造的。”我满是惊讶。妙音笑咪咪地又道:“更让你惊讶的是,我早已是我们院中的院长了,老院长其实就是我母亲。”我一时怔在那里。“好了,我们休息吧。明天我们一起去整那个赖子。”说到赖子,我们又是高兴地相互拍掌示意。 第二天早上,小琴看见了妙音,却不怎么奇怪,只是高兴地说:“师姐,你回来了!”看见我时,只是会心地深深一笑。 我们又去拜见了师太,我还特意换上了一身的素服。师太也并不感到惊讶,只是说:“以后你们就住在别院吧。” 妙音又让小琴去唤赖子来,此时,我却不自主地替他开脱。对妙音说:“那赖子虽然奸恶,但到底为院中出了些力,造别院时也算还用心,就再饶他一次吧。”妙音会心地笑笑,说:“师兄你越来慈悲了,也罢,今天是我们相逢的好日子里,不扫兴。”待那赖子来了,妙音让他在别院外候着,只让小琴把信取来,并让小琴转告赖子让他以后好自为之。 妙音将信递给我,手上还有一套秋装,是那赖子先前说的情侣装了。信有几十封,有四五封已然被那赖子开启了,待他看到妙音说想早些回来的段落后,就再没敢开启后来的。我接过信,独自一个躲在房中细看,每看一封,就想象当初妙音在漫长的岁月中如何地思念自己,而自己现在,只有将点点热泪洒在信笺上,作为一封封的回信了。 上一页 [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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