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细菌大小的狐狸
春寒料峭,北风不断发出呼啸声,细雨令得视野模糊,天黑了,做甚么最好呢?自然是几个朋友围着火炉天南地北地胡扯。那一个晚上,我们正在享受着那样的乐趣。 所谓“我们”,是我和几个朋友,我们全在一位朋友的家中,这位先生有一个很少见的姓,他姓酒,而他恰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徒。 这位姓酒的朋友的祖上,可能是满洲人,他们家中以前出过好几个大官,其中有一个从小就喜欢航海,所以在海外置下了不少产业,那晚,就在他祖上遗给他的一幢古老大屋中。 那幢屋子已有了多少年历史,连现在的屋子主人,也说不上来。不过屋子虽然老,却还很结实,一阵一阵风吹过,窗子一点也没有发出格格声。 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托着一杯主人供给的好酒,是以话题也多得难以记述,忽然间话头一转,一个朋友指着我:“卫斯理,你很喜欢写科学幻想小说,有一个题材,你一定想不到。” 如果你也是写小说的话,那么,你一定也会不时遇到相同的情形:有人热心地将小说的题材供给你。 喜欢供给他人小说题材的人,本身一定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因为每一个写小说的人,至少都知道一点,用别人供给的题材,写不出好小说来。 所以我对那位朋友的提议,反应并不热烈,但是我却也绝不拒绝。 因为既然可以作为科学幻想小说题材的事,一定是很古怪的事,而我喜欢听古怪的事,即使是古怪的设想,我也喜欢听。 我笑着:“请说。” 这位朋友先清了清喉咙:“宇宙究竟有多大,没有人可以回答,有一派科学家,提出的理论是,宇宙无时无刻不在扩大,扩大的程度很厉害,譬如说,每天都扩大一倍。” 几个人都静下来,听那位朋友发表伟论。 那位朋友呷了一口酒:“宇宙在扩大,地球也在扩大,如果地球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一天扩大一倍,作为在地球上生存的人类,是完全无法觉察出来的,是不是?” 另一个朋友笑了起来:“当然,如果每一样东西都在扩大,就算一天扩大十倍,也是觉察不了的。” 那个朋友笑道:“我说的是一倍,而我的故事是,地球上每一样东西,都在扩大,其中有一个人,忽然因为某种原因维持不变,那会怎样?” 这个朋友的假设立时引起了一阵讨论,这的确是很有趣的想像,如果有一个人维持不变,其它的东西都每天在扩大一倍,那么,到了第七天,一个原来六??高的人,就会变成只有半寸大小了。 如果他继续维持不变,那么,他的身体,等于每天缩小一半。 那样的结果,他可能缩得比细菌更小,比原子更小,如果在那时,他还能够生存的话,那么,在他眼中看出来的世界,不是奇妙之极的么? 我在大家热烈的发言中,也参加了一份,我道:“这个设想太妙了?这真是一篇极好的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可惜我写不出来。” “为甚么?”那位朋友问。 “当然,你想想,执笔写那样的小说,需要多么丰富的学识?不是对每一种物质的结构有着彻底的了解,怎能写得出来?这个人到最后,小得可以看到水的分子,水的分子结构,你能详细描述出来吗?那时,他应该看不到水了,在他看来,水就像是一大堆黄豆一样,如果他继续‘缩小’,水的分子会愈来愈大,那时,一个水分子,就可以把他压死了。” 另外几个朋友笑了起来:“那么他岂不是没有法子喝水了,他只怕要渴死!” 这句听来很荒谬的话,在真有那样情形出现的时候,却是不折不扣的实情,所以,我们几个人,都一起轰然大笑了起来。 在我们轰笑中,我们都发现我们的主人,坐在沙发上,望着炉火,转着手中的酒杯,一言不发。 我首先停止了笑声,叫着他的名字:“博新,你为甚么不说话?” 博新忽然站了起来,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厌恶的神情来,他瞪着我,粗声粗气地道:“我不觉得那有甚么好笑!” 所有人的笑声都停了下来,望向他。 虽然我们全是熟到不得了的朋友,但是作为一个主人,博新的行动、言语,究竟还是十分不礼貌的,如果他就此算了,那么,或许气氛只是遭到暂时的破坏,我们还可以转换话题,再谈下去。 可是,他在讲了那样一句话后,像是他心中的厌恶情绪还在迅速地增加,是以他又向着那个首先提出这种新奇有趣的假想的朋友道:“你也太无聊了,甚么不好说,怎么讲起那样无聊的话来?” 那位朋友涨红了脸,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过了半晌,他才道:“这……应该很有趣……” 我看看情形不对,好朋友可能就为了这样的一个小问题,而无缘无故地吵起来,是以我忙打了一个呵欠:“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另外两个朋友也勉强笑道:“是啊,打扰了你半天,该走了!” 本来,在我们几个熟朋友之间,是谁也不会说那样的客套话的,可是这时候,酒博新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各人都觉得很尴尬,是以讲话也客气了起来。 酒博新勉强笑了一下:“好,那么,再见了!” 他话一说完,就自顾自转过身,上了楼。 我们平时都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气多少有点古怪,但是他这样的行动,却也颇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有几个朋友,甚至已怒形于色,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了就向门口走去。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还站在炉边。 最后离开的那朋友,在门口停了一停,向我道:“你为甚么还不走?还在等甚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等甚么,但是我现在不想走,我看博新的情绪很恶劣,他可能有甚么心事,在他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们不该离开他!” 那朋友冷笑一声:“他需要朋友,哼!” 他在“哼”了一声之后,重重关上门,走了。 我在炉边坐了下来,慢慢喝着酒,刚才,炉边还只听得此起彼伏的笑声,大家争着来说话,但这时却静得出奇,只有客听一角那只古老的大钟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大约独自坐了半小时,才听得楼梯上脚步声传了下来,我并不抬头,因为我知道除了博新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脚步声一直传到我的近前才停止,然后,便是博新的声音:“他们全走了?” 我身子向后靠了靠,抬起头来。 我发现博新的神色很苍白,神情也有一股异样的紧张,我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们全是给你赶走的。” 酒博新的双手掩住了脸,在脸上抹着,然后又缓缓地移了开去,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我站了起来:“现在,我也告辞了!”这一次,他的反应却来得十分快,他忙道:“等一等,你别走!” 我望着他:“我们是老朋友了,如果你有甚么心事,可以对我说。” 博新挥了挥手,像是想挥走甚么虚无的幻像一样,他苦笑了一下:“没有甚么,我没有甚么心事,嗯……你们,你们刚才在说的那种事,真有可能么?” 他像是经历了很大的勇气,才发出了这一个问题来的。我摊了摊手:“你怎么了?甚么时候,你变得那么敏感?我们只不过在讨论着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你联想到了甚么?” 他又低下了头,双手托着头,好一会,他才道:“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看甚么?” 博新并不回答我,他只是向楼上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我知道他的书房是在二楼,可是在进了他的书房后,他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了一串钥匙,又带我上三楼去,我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看甚么?” 他仍然不出声,一直向上走着。 我到过这幢古老大屋不止一次,但是我却也从来未曾上过三楼,这时,我才知道,在通向三楼的楼梯口,有一道铁门拦着。 他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铁门,将铁门推开。 我只觉得气氛愈来愈神秘,是以不得不说几句笑话,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些,我道:“原来你还有大批宝藏,藏在三楼!” 他却似乎并不欣赏我的话,只是回头,向我瞪了一眼:“跟我来。” 我无法可施,只得跟在他的后面,走上楼梯去。 三楼有铁门拦着,当然是不会经常有人上来的,但是也一定经常有人打扫,是以到处都十分干净,并不是积尘老厚的那种可怖地方。 我心中十分疑惑,因为我不但不知道何以他今晚会突然失态,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去看一些甚么东西。 我也没有去问他,因为从他的神情上,我知道就算问他,他也不肯说的。 而且,这房子只有三层高,大不了他要给我看的东西是在天台上,那我也立时可以看到的了,又何必问,去碰他的钉子? 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三楼,他又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一打开门,他就着亮了灯,那是一间很精美的书房,四面墙壁上,全是书橱。 我跟着他走了进去,直到这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葫芦中卖的是甚么药。 他来到了写字台面前,写字台上,放着普通的文具,还有一只高高的木盒子。他一句话也不说,面色苍白得很可怕,我看他打开了那盒子,捧出了一具显微镜来,放在桌上,然后,又着亮了台灯,照着显微镜。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他是要我从显微镜中去观察甚么东西了。 然而,我的心中,疑惑也更甚。他不是生物学家,我也不是,他神情那么严肃,要我在显微镜下,看一些甚么古怪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盒子,取出了一片玻璃片,放在显微镜的镜头之下。 然后,他将眼凑在显微镜上,调节了一下倍数,抬起头来。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因为他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着,看他的样子,像是才被疯狗咬了一口一样。 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他道:“你……来看!” 他那一句话,总共才只有三个字,但是却顿了两顿,我心中的好奇到了顶点,是以我一听得他叫我过去看,连忙走了过去。 他还僵立着不动,是以当我来到了显微镜前面的时候,要将他推开些。当我碰到他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的手比冰还冷。 那时候,我已经急不及待了,我也不问他的手何以如此之冷,立时就将眼凑到了显微镜上。 当我看清楚了显微镜头之下,那两片薄玻璃片夹着的标本时,我呆了一呆,立时抬起头,又揉了揉眼睛,心中告诉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然后再凑上眼去看。 但是,我两次见到的东西,全是一样的! 那是一只狐狸。 别笑,我的的确确,在显微镜中,看到了一只狐狸! 我再次抬起头来,虽然在我的面前没有镜子,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神情一定古怪得可以。 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脖子有点僵硬,我转过头去,向博新看了一眼。 博新的神色,仍然那么苍白,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一声也不出。 我呆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然后,又第三次凑眼在显微镜上,仔细看去。 这一次,我有心理准备,虽然事情怪异得难以想像,但是我还不至于一看到显微镜中看到的东西,便立时抬起头来。 我定神看看,不错,那确然是一只狐狸。 在显微镜中看来,那狐狸尖尖的嘴,大而粗的尾,还有四只脚,那不是狐狸是甚么?虽然它小,但是它身上那浓密的狐毛,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实实在在是一只狐狸! 我这一次,看了好几分钟,才抬起头来。 我在抬起头来之后,先看了看显微镜镜头放大的倍数,那是两千五百倍。 然后,我又将镜头下的标本玻璃片拿出来,向灯照着,用肉眼来看,几乎甚么也看不到,硬要说看得到的话,也不过是两片玻璃片中,依稀有微尘也似的一点黑色而已,那一点黑色,自然就是我在显微镜中看到的那一只十十足足的狐狸了。 我又将那标本玻璃片,轻轻放了下来,再转头向博新望了过去。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这……这是甚么?” 博新忽然笑了起来,虽然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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