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不提起她的母亲。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现象──现在我年纪大了,自然知道,有这种怪异现象的发生,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的缘故,而且,这种隐秘,也绝不欢迎他人提起的。我虽然已娶白素为妻,但是根据中国的传统,我始终是白家的外人,中国有许多家庭的技艺和隐秘,就有“传子不传婿”的规定。 可是当时我年纪轻,在认识白素不到三个月,主当现了这个怪异的情形,就问白素:“怎么一回事,你家里有个隐形人……” 白素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了:“你是说我的妈妈?” 我点了点头,白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子的人,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全不知道。” 我更是讶异:“这像话吗?难道令兄妹从来不向令尊发问?” 白素又呆了半晌,她发怔的样子,十分动人,也十分令人怜惜,所以我不住在她颊上轻吻着。 (看,陈年往事,也很有风光旖旎的一面。) 白素终于发出了一下叹息声:“自我懂事起,我就问过,有时是我一个人问,有时是和我哥哥一起问,可以爹只是说同一句话:等你们大了再告诉你们。” 我急忙道:“现在你们都已大了啊。” 白素并没有理会我的这句话,自顾自道:“爹对哥哥相当严,可是对我,真正是千依百顺,可就是这件事,他不肯做,不论我怎样哭闹、哀求、撒娇,他都是这句话,等我大了才告诉我。八岁那年,我为了想知道自己妈妈的情形,就绝食威胁。” 我听到这里,不禁又是骇然,又是好笑,伸了伸舌头:“不得了,那是继甘地为印度独立而进行的绝食之后最伟大的行动。”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应该开玩笑,我忙作了一个鬼脸,表示歉意。 白素续道:“爹见我怎么也不肯吃东西,他就寸步不离,和我一起饿──” 我听到这里,大叫起来:“那不公平,他……那时正当盛年,又会绝顶武功,一个月也饿不坏他,你可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白素幽幽地道:“你都想到了,他会想不到吗?到了第三天,我仍然不肯进食,已经站也站不直了,他就说,我能顶三十天,你连三天也顶不住,这样吧,公平一点,一日三餐,你少吃一餐,我就戮自己一刀。” 我大是骇然,难怪白素刚才怪我不该开玩笑了,因为白老大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白素道:“爹说着,就翻手抓了一柄匕首在手──他有一柄十分锋利的匕首,一出手,就向大腿上刺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哪里抓得住,刺进了一半,血溅了出来,我又惊又恐,抱住了他大哭:‘不就是要你告诉我……我妈妈的事吗,何至于这样。’” 白素说到那时候,仍不免泪盈于睫,可知当时她抱住白老大之际,是如何伤心。 白素停了一会,才又道:“爹也抱住了我,说的还是那一句话:等你们大了,才告诉你们。”当时,我听得兴趣盎然,也暗自在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和假设,但因为事情涉及白素的父母,而且设想之际,总难免有点不敬之处,所以我一直藏在心中,没有公开出来过。 白素道:“从那次起,我再也没有问过,哥哥知道了这件事,和我商议了很久,也主张不问,等我们长大了再说。” 我道:“令尊不说,他在江湖上有那么多朋友,全是你们的叔伯,可以问他们。” 白素叹了一声:“是,爹很有些生死之交,有的是从少年时就混在一起的,爹的一切生活,他们一定知道。我还怕一个人去问不够力量,是联合了哥哥一起去的,几乎对每一个前辈都声泪俱下。” 我本来想问“结果怎么样”的,但一转念间,就没有问出来,因为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白素显然还未曾解开这个谜,那当然是没有结果了。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素当然已经长大成年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她仍然不知道她母亲之谜,是白老大食言了,还是又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也是我急切想知道的。所以,可以不说话,我自然不再说。 白素缓缓摇了摇头:“那些叔叔伯伯,给我们问得急了,甚至指天发誓,说他们真的不知道——竟像是我们两人,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一样。” 我想问一句,会不会两兄妹是白老大收养的呢?可是还是想了一想,就没有问出来,因为白素是我的妻子,我也见过白奇伟和白老大,三个人之间,十分相似,白奇伟尤其酷似乃父,遗传因子在他们兄妹之间,起着十分明显的作用,若不是亲生骨肉,不会有这种情形。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她道:“我们也曾怀疑过父亲是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但是我们都十分像父亲,这种怀疑,自然也不能成立。问来问去,只问到了一位老人家,是最早见过我们的。” 我听到这里,就急不及待地问:“这老人家怎么说?” 当时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像是在回想那位老人家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道:“那老人家说,你父亲云游四海,结交朋友,行踪飘忽,经常一年半载不见人影,我记得,是十四年前——” 白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那年,我刚好是十四岁。” 白素这样讲,也就是说,那位老人家说起的,是白素出世那年的事。 白素继续转述那位老人家的话:“老人家说:我记得是十四年前的事,你今年十四岁了吧。小伙子应该是十六岁了?日子过得真快,我们都老了。” 老人家口中的“小伙子”,自然是白奇伟,因为他们是兄妹联合出动的。 老人家说话不免罗嗦,在感叹了一阵之后,又道:“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小伙子才会说几句话,身子倒是很粗壮的,我也曾向令尊问了一句:嫂夫人呢?怎么不请出来见?” 老人家说到这里,也现出了怪异莫名的神色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下去:“我和令尊是那么深的交情,怎么也想不到,我说了一句那么普通,又合情合理的话,令尊会突然大怒,他一翻手腕,就掣出了一柄匕首来,青筋毕绽,脸涨得通红,大喝:是我的朋友,再也别提起这两个孩子的娘,要不,现在就割袍绝交。” 老人家双眼睁得极大,神情骇然:“在这种情形下,我还能说别的吗?只好连声道:不提,不提。不提就不提,一辈子再也不提。” 白素兄妹两人听得老人家这样说,不禁面面相觑,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 可是老人家又作了一点补充,倒令他们多少有了一点线索。 老人家看到兄妹两人失望的神情,不免叹息:“在江湖上讨日子的人,讲的是一个‘信’字,答应过不提的,自然不能再提,我后来和很多老朋友,背着你爹,大家讨论过这事,都一致认为,白老大可能在女人面前栽了跟斗,他是个好胜性极强的人,所以就再也不愿人提起了。” 老人家又安慰白素兄妹:“令尊说等你们长大了就告诉你们真相,那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白素兄妹无可奈何,正要向老人家告辞的时候,老人家又道:“我那次见到你们兄妹两人,令尊才远游回来,他是三年前出发的,先是到四川去,和当地的袍哥联络,陆续有人在四川各地见过他,后来,足有两年,全无音讯,我见到他的时候,只觉他满面风尘,显然是远行甫归,连说话也有四川音,小女娃——那就是你,颈间还套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银项圈,看来也像是四川、云南一带的精巧手工。” 白素两兄妹连忙问:“那么说,我们的母亲,有可能是四川女子?” 老人家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令尊足有两年不知所踪,谁知道他和什么地方的女子成了婚配?” 这算是唯一的线索,但是也一无用处,无法对解开谜团起作用。 我用眼色表示心中的疑惑,因为我不知白老大用什么方法,可以令谜团维持到白素兄妹成年。 白素道:“在见完了那些叔叔伯伯之后,我和哥一起去问爹,哥问的是:‘爹,什么时候,才叫做成年?我今年十六岁了。’爹答得十分认真,而且肯定:‘十八岁,可以说成年了。’哥和我互望了一眼,心想,再等两年就成了。” 白素说得很详细,我耐心听着,这是他们白家的怪事,我自然大有兴趣。 白素吸了一口气:“哥哥终于十八岁了,他过生日那一天,爹十分隆重,请了许多在江湖上有身份有头脸的人物来,把哥哥介绍出去,以后在社会上立足,好有个照应,哥哥和我商量过,强忍着,一直到深更半夜,只剩下我们父子三人了,哥哥才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我听到这里,失声道:“白老爷子这可不能再推搪了,一定得说出秘密来了吧。” 白素苦笑:“哥哥才问了一半,爹就作了一个阻止他再说下去的手势,说道:‘你成年了,你妹妹可还没有成年。’我一听,忙道:‘我可以不听,你说给哥哥一个人听就可以了。’我说着,转身就走。” 我拍掌道:“好主意,令兄若是知悉了秘密,自然会说给你听。”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白老大如何再推搪。 白素叹了一声:“爹一听,就叫住了我,对哥哥道:‘你成年了,你妹妹还没有成年,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们兄妹情深,你一定会告诉她。可是你一知道之后,也会明白事情是绝不能告诉她的,那必然令你们兄妹疏远,感情大起变化。’我们想不到他会这样说,都傻了眼。” 我也大是不平:“这简直是撒赖了。” 白素苦笑:“爹自己也知道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又向我们动之以情,他又道:‘而且,这……事,是我有生之年,绝不愿再提起的,你们一定要追问,我没有法子,可是总要你们体谅一下老父的苦处,这事现今说一遍,两年后小素成年了,再说一遍,那会要了我的老命,你们又于心何忍。’他说到后来,虽然没有落泪,可是也已经双眼润湿了。” 白素说到这里,呆了一会,才又道:“爹那时正当壮年,他为人何等气概,平日意态豪迈,龙行虎步,只听到过他响遍云霄的纵笑声,和睥睨天下英雄的狂态,几时曾见过他这等模样来?我和哥哥当时就抱住了他,答应等我成年了一起说。” 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你们上当了。” 白素笑得很佻皮:“自然,事后一想,我们也明白了,我心中暗骂了爹一声‘老狐狸’,这是我对爹的第一次不敬。” 我哈哈大笑:“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我的意思是,对父亲的不敬,有了第一次,难道还可以有第二次吗? 白素没有立时回答,我接上去:“两年很快就过去,白大小姐,终于十八岁了,自然,白老大也有十分隆重的安排,等到夜阑人静,两兄妹自然又该发问了。” 白素闭上眼睛一会,像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过了一会,才道:“那一晚,是爹主动提起的,他把我们叫进小书房,我紧张得心头乱跳,因为很快就可以知道自己生身之母的秘密了。”进了小书房之后发生的事,白素、白奇伟、白老大三个人之间的对话,后来,白奇伟也向我说过,和白素的叙述,完全一样。
第三部:白老大血溅小书房
他们两兄妹对那一晚发生的事,印象十分深刻,所以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 进了小书房,坐了下来,兄妹两人互望一眼,心中十分紧张,白老大先点着了一支雪茄,喷了两口,长叹一声,现出十分疲倦的神情,又伸出大手,在他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开口道:“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等你们成年吗?” 兄妹两人齐声道:“我们成年了,自然会懂事。” 两人知道,关于自己的母亲,一定有极大的隐秘在,不然,白老大不会那么不愿意提起,直到那时,在他的口中,绝未曾冒出过类似“你们母亲”这样的话来过。 白老大点头:“是啊,年纪大了,不一定懂事,只有成年人,才懂事,不懂事的,就是未成年。” 兄妹两人心知父亲不是说话转弯抹角的人,心中都想:或许是由于他实在不愿提起这件事,所以拖得一刻便一刻,若是催他,那变成相逼了,所以两人都不出声。 白老大又长叹一声:“和懂事的成年人说话,容易得多——实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的事,我绝不会告诉你们。” 白素兄妹两人,不论事先如何想,都绝想不到父亲竟然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多少年的等待,就是等的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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