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牛奶,我四下瞧瞧,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处所——那被称作沙发的下面。那下面的几丝蛛蛛网让我稍稍安心下来:至少,这几根蛛蛛丝还能联系到从前。地面很凉,落满了尘埃,但我顾不得太多了。我尽量蜷缩成一团,忍受着身底的凉意,渐渐进入了没有梦的睡眠。 我是被一只扫把叫醒的。我惊恐地爬出沙发,看见扫把握在一个男孩手中,那男孩正睁圆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眼睛里有友善和惊喜。见我出来,男孩丢下扫把伸手就来抓,蒙大夫喊住男孩,说不要吓了我。他这一喊,我倒真有了胆量,慢慢蹭到男孩身边,男孩很受用似的,尽量保持着安静,兴奋地喊:“妈妈,快来看,小狗认我!”蒙大夫也凑过来,轻轻地抚摩我。在男孩呼唤声里,男孩妈妈端了一盆水的出来。我望着她和善的面孔,满想着她也会像这父子俩,更温柔地示好于我,她的抚慰,也许代替得了妈妈的舔犊之情?我热切地望着她放下手中的盆子,望着她揽过儿子——被唤作安安的男孩——在他脸颊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望着她的手朝我伸过来——它是这样有力,一把捉住了我,在我和安安的惊叫声中,她把我按进了水盆中。然后我听到她用低低的、柔和的声音说,洗洗干净。温热的水流滑过的地方,痒痒的,又舒服又害怕,我僵直地立在水盆中,不肯听从她“卧下”的指示。安安立马转变了立场,帮着洗起来,他拿来一个精美的小瓶子,执意要把它倒在我身上。他妈妈不许,说那小狗不就和安安一个味儿一个待遇了?安安说就是要这样。在他们的争执中,我渐渐放松,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澡也洗完了。哦,还没完,当女主人——安安的妈妈拿毛巾轻轻地擦着我时,我是这样想的。她放下毛巾,我抖抖身子,准备回归沙发底下时,蒙大夫一把又按在我背上,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个只长了张嘴的家伙,蒙大夫把它凑近了我,那家伙“呜——”的一声吼起来,我匍匐在地,也发出威严的怒吼。可非但没有震慑住那家伙,还使得安安他们一家大笑起来。我这才感到那家伙的嘴巴呵出一股暖暖的气流,吹在湿漉漉的皮毛上,甭提有多舒服!我的怒吼不好意思地变了调,成了惬意的哼哼,夹杂在高高低低的笑声中……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环顾四周,原来灯火通明的窗口,好些已经闭上了困乏的眼睛。前一阵子的欢声笑语很难听见,好多还亮着灯光的窗口传来千篇一律的歌声,夜渐渐深了。不知什么时候,细细的月牙儿朦胧的影子躲在前面那栋楼背面。周围黑魆魆的,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房屋,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晃动着,仿佛是一群伺机而动的怪兽。我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想听得丁点的,哪怕是主人的咳嗽声,但什么也没有。 唉,如果日子真的是条河,我就可以追随着这一截日子,随波逐流,或者注入永恒的港湾。可是,我只是一条狗,在现实的世界中,我不能做出任何抉择,更无力改变什么。在温暖的水里洗涤,然后被那个张着大嘴的怪物烘得干爽的时光,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缘于蒙大夫——我的主人,在我成为蒙大夫宠物的最初三个月里,我已习惯了蒙大夫第一个早起,准备好全家的早点后领着我跑步,并且在大门口或者在安安上学的路口,和安安母子亲热地道别,我总是远远地冲过去,绕着安安跑几圈儿,并且不忘抬头望一眼安安妈妈,摇摇尾巴。每次吃早点前,蒙大夫都先给我备好,他才一边看电视,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蒙大夫轻轻锁了门,把我连同满屋子的孤独与期盼锁在这个舒适的大盒子里。最先回家的一定是蒙大夫,他总是提着抱着大堆的东西,因此,他开门花的时间也最长,我在门的这边嗯嗯呜呜,听着门那边的蒙大夫一样样放了东西,然后哗啦一声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边喊着“雪儿”——那是我的名字,本来安安给我起的名字很有气派——雪王子,可蒙大夫很少叫,有时在安安的抗议下才生硬地含糊一声,他似乎更喜欢叫我雪儿。可这比安安妈妈强多了,她从来都是叫我小狗,又直接又干脆。我跑前跑后几个来回后,蒙大夫才又提着抱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进厨房。我也进去,等着他给喂我半截小小的香肠,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出去。最初我也试着留在厨房里,想仔细看蒙大夫是怎样变出香喷喷的饭菜的,但是他坚决不允许我多呆在厨房重地。试了几回后,我就死了心,继续呆在门口,专心致志地迎接安安和他妈妈回家。最热忱的见面礼一直都是给安安的,安安上楼的脚步就特别高兴,咚咚咚,像毫不含糊的笑声。那脚步声仿佛是我的指挥棒,我不由自主地扑到门扇上,汪汪叫着,很多时候,蒙大夫听到我的叫声就跑出来开门,有时出来迟点,安安有力的小拳头就砸得防盗门嗵嗵响。一进门,安安把书包一扔,两只小脏手就伸过来。我不喜欢他抱我,喜欢拿脑袋撞他,喜欢立起后腿,前爪搭在安安的前胸,感受着他兴奋的呼吸。 我躬起脊背,把身子蜷得更紧点,我似乎看到热气顺着一根根纤毛一点点散失在深夜的寒风中。安安在哪儿呢?唉,安安要是不和他妈妈走开该多好啊……要是没有那个陌生的女人,他们就一定不会走开了……当时我就该狠狠地咬她一口,那样也许安安和她妈妈就不会走了呢……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我又见到了安安,他一点没变,见了我就笑呵呵地来抱我,他妈妈在一旁看着,忽然她拿起喷壶对准我喷起来,我知道她是给我洗澡呢。水太凉了,可是我一声不吭,我害怕我一叫唤,他们就又一次消失,再也找不着。但是水实在是太冰了,看来我们分别真是太久,安安妈妈已经忘记她以前是怎么给我洗澡的。我实在忍受不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黑糊糊一片。身上倒真是又冰又湿,难道刚才不是一场梦?我一下子站起来,抖落身上的水珠,张开鼻孔,用心地嗅起来,空气中确实多了种味儿,但那只是雪水与水泥地面的混合味儿。下雪了。 那天也下着雪,天也黑着,我偎依在蒙大夫脚下打盹儿。蒙大夫斜依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报纸,眼睛却越过报纸,瞅着电视。侧面的沙发上,安安妈妈怀里抱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半天不见她动一下,她不时放下毛衣,进安安的屋子看看。安安一定又皱了眉,一笔一划地写那些总也写不完的作业。一次安安正在写作业,我试着溜进去,他妈妈立刻过来赶我,安安把伸向我的手掌慢慢收回去,在自己头上抚摩了一下,说他要是小狗就好了,他妈妈难得地笑了笑,问为什么,安安说,不用写作业呀。她妈妈又笑了,呆了呆,说那和小狗玩十分钟啊,然后赶紧写作业。安安欢呼一声,就跑过来,他那些天正在教我礼仪,教我“立正“,我就得后腿蹲坐,前爪举起来。“立正”最难,学了好长时间也做不好。此刻教的“握手”,简单多了,我只要把右前腿微微伸出去就行了。安安看我马上就会了,高兴得大喊大叫,轮流让他爸爸妈妈来跟我握手,笑声喊声充满了屋子。就在那刻,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叫起来。蒙大夫拍拍我,说会邀功了啊,才这么几下就叫。敲门声不见了,但我感觉到门口那人还在,我不安的低声咆哮着,挣脱安安,向门口跑去。敲门声又响,比刚才的更大了。蒙大夫从门上的小孔看了一眼,站着不动。安安妈妈打手势问是谁,蒙大夫脸色变得很可怕,挥手让安安妈妈回里屋。安安妈妈惊疑地望着蒙大夫,拉起安安,蹑手蹑脚进了安安的屋子。我如临大敌,又激动又紧张,浑身发抖。我本能地感到我的主人遇到困难了,我得冲锋在前,虽然我只是一只小小的宠物狗。可是蒙大夫弯下腰,轻轻提起我,关在另一间卧室里。我侧着耳朵听:敲门声,低低的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蒙大夫低沉的变了调的话语,还有谁尖利的叫声,哭泣声,吵嚷声……我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我必须得出去看看。我刨抓着门板,一次次跳起来够门把手,忽然,门打开了,我一下子扑倒在地,打了个滚儿站起来。看见开门的是安安妈妈,她脸色苍白,泪流满面。我离弦之箭般冲出去,冲着沙发上那个陌生的女人吼叫,我从没咬过人或者别的任何生命,因此,我一边怒吼一边紧张地思考:该不该咬她?然而几乎在这同时,蒙大夫和那陌生女人喊起来。蒙大夫喊了一连串的回去回去回去回去……那陌生女人的话语尖利的像是用电钻一下一下组合成的,她说放狗来咬啊,好啊,有啥本事全使出来,老娘伺候着呢。难怪老蒙不爱你,就这点本事!还占着不挪窝,老娘等不及了……忽然“啪”的一声,仿佛瞬间停电,那女人的话语断了,她直直的站着,双手捂着半边脸,用一只眼睛瞪着蒙大夫。像拉开闸门的水闸,那眼睛里一下子流出水来,并且紧紧的闭上了,电钻一样的声音没了,变成了抑扬顿挫的哭诉:呜呜呜……我把啥都给你了你还打我……你不是说你不爱她吗……呜呜呜……你不爱回家你见了我才明白啥叫活着……可你还护着她……还不是为了你……你还要我等多少年呢?眼看着又过了一年……里屋的门响了,那陌生女人一下子像蛇一样缠到蒙大夫身上,眼睛睁得老大,仿佛看得见猖狂的蛇信子。看着她的目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拉着大箱子的安安妈妈,看不见她脸上的泪水。安安妈妈的眼睛空空的,她看不见蒙大夫看不见那缠在她丈夫身上的女人,也看不见我。蒙大夫使劲一推,那个女人僵硬地跌坐在沙发上,奇怪的定了几秒钟,似乎在考虑她摆出那种姿势好看或者动人。但是谁也不看她,蒙大夫伸手去拉安安妈妈,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去。转眼,安安背了鼓鼓囊囊的书包,和妈妈一道向门口走去。蒙大夫撵过去垂了头挡在门口,安安妈妈说了句话,气若游丝,蒙大夫就让开了。听到安安和他妈妈凌乱的脚步声,我惊醒似的在他们前边飞奔下楼。院子里半明半暗,几乎每家窗户里都有大片的光线漏出。映着地面上的积雪若明若暗,仿佛有无数的陷阱等着你去踩。回头看安安和他妈妈还没下来,我又折回去,在二楼楼梯间遇到他们。我索性直接跑回家,我忽然很想知道蒙大夫怎么不下楼。然而大门闭得紧紧的,我掉头就往下跑,积雪已经没过我的小腿,雪还下着,冷飕飕的雪花接连砸在我的背上头上,我顾不得这些。追着安安的脚步出了院子,眼看快要追上他们了,只听砰的一声,车门关了。载了安安的车屁股放了股臭气,很快开走了。明知追不上,我还是狂追了一阵子,直到跑不动了,才原路小跑回来。我回来时,屋门大开着,屋里没开灯。蒙大夫摸黑坐在沙发上吸烟,我嗅了嗅,屋子里还有那个陌生女人留下的说不清的怪味儿,但她确实走了。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蒙大夫,他的手刚摸到我背上,就触电般缩了回去。我这才感觉到浑身湿漉漉的,雪花变成水珠顺着脊背滑都肚皮,一滴滴落下来。蒙大夫缩回去的手摸到了电话,急急忙忙拨起来。电话里传来几声清脆的滴——滴—— 声,后来变成了急促的滴滴声。我抖落掉身上的雪水,静静地听蒙大夫达电话,我多么希望那电话里传来安安或者安安妈妈的声音啊,可只有嘟嘟声。在这样的声音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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