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有两层 云彩有两片
一片重云落下来铺成地
生地的时候 是属牛的那一年
……
尾巴摇来摆去,解脱轭具的牛们信步漫游,景颇祖先信赖地追随其后,牛脖子下吊着黄铜铃,铃声像串串野樱花撒落西北高原、横断山谷……历史大迁徙的希望便这样落在牛脖子间绽开的缤纷上。
一切从牛开始,久远的历史和我的这段经历。
当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不信牛的领路,我们信红旗,随着红旗踏进刻着龙齿锯纹的弄勒寨寨门。
弄勒寨的图腾抽象而神秘,一团牛血泼出一团浓烈。是烧荒山火?是武装抢牛的“那集”火把?还是载歌载舞跳“木脑”的篝火?或者是“串姑娘”的情火……神秘的图腾!
我们也有图腾,却是人血泼画的。
它到处飘呵飘,现在上面没有红卫兵团的大字,却仍然看得到旗面湿漉漉的血冒热气,春天返潮,一个个血泡像水蘑菇似的从上面鼓凸起来。以后才认出它们像斗牛的火眼。
下乡第一天,我们便沉醉在红旗下。
弄勒寨穷得常吃芭蕉根,但他们豪爽依然。只要有一坛酒、一块肉,就潇酒。谁家杀一次猪,半寨子人嘴上油光,何况有知青从远方来,全寨子能不可劲儿痛快一场?
盛情潮水似的淹没了我们。
牛眼盅儿活蹦活跳往嘴里倒酒。酒精热情地鼓动我,于是那些顶天拔地的大青树趔趔趄趄扭起“忠”字舞,那些攀枝花鲜丽地开在筒裙上……
有一阵,后脑勺“嗡嗡”叫疼,像“北门事件”挨了木棒后的余震,睁眼瞧,也像刚打完一场恶仗,横七竖八躺些尸体,有一个还压在我身上,推,推不动,手上毛茸茸的还有响声,慢慢聚拢眼光,像手电筒聚焦,照出身边躺着的是条牛、牛犊子,一穷二白的模样,腹部却起伏得酣畅,不知牛皮里包装了多少漫无国界的美梦。
“牛,牛犊子也喝,也喝酒,也喝醉,真是个奇妙地方,奇妙,地方”
“什么,醉?小牛被酒里的鬼领着跳舞跳累了。”
景颇人认为万物都有鬼魂,我不懂,还以为这是姑娘的风趣。我抬眼想看看她什么样,一角筒裙把我的脸扫得紫红。她蹲下给我一枝香焦。
甜甜蜜蜜后,看清了树林里躺倒的大大小小全是醉人。起来,全世界的醉[罪]人……大鼾交响乐、九度和弦、留露着倒嚼过的酒菜。
我嘴角的衣领粘糊糊的,草地却没受污染,吐到哪儿了?
“真好,我也跳了跟着酒里鬼,手舞,足蹈?”
“跳得厉害,连你肚里的饭也跳,跳出来__”
“哪儿,哪儿?”
“它呀它呀__”
姑娘俯卧下,在牛犊子头前嗅嗅,“好香,它吃了你吐的饭,跟上酒里的鬼跳舞,才跳成这样。”
醉牛犊子更天真。我挣折了一下,将脑袋枕在牛脖颈里,好极了,绵软软的无忧高枕。
“这__牛是你家的?”
“你家的。”
她是新鲜我的话,跟着我学?这个女孩子。
她偎依着牛犊和我说话,胸围几个银泡皱巴巴几乎出声,它们起伏无忌地点缀着,随了姑娘的笑声蠕动。我忽然觉得女孩子身上是该有点装饰,不仅仅是美。
鼓鼓的银泡觉察了醉眼神飞。她转瞬去瞅归林青鸟。
“附近,有没有水,水?”
“喝水,酒还没喝足?”
“想洗__洗洗”
她笑了,继而又认真打量我的脖颈、膊肘,像画家审视石膏模型。
“听说你们的牛奶全用来洗脸、洗手、还有胳膊__”
她的衣服有些脏,殃及脸面和手腕。伟大舵手毛主席教导说,尽管他们手上有牛屎,但心灵最干净。心灵幽闭在黑红二色衣襟里,谁让看?可是舵手只手手没说眼睛呢?她眼睛特鲜净,刚洗过,连水花儿都没擦去。
姑娘叫扎英。直挺挺的扎英,眼光直、话音也直。当她说牛犊子“你家的”我以为是学舌、调皮。后来才知道这话是正经话,牛犊子确是我们农场的,这家伙白净得像北欧人,根本不在意高原的紫外线照射。额顶一对角洁白晶莹,玉石雕磨得一般,真怕它不留神碰碎了。也许因为吞吃过我的嗟来之食,对我格外亲近。
中午热,屋里呆不住,它便领我到水塘边游泳。
牛群全在水里泡着。
牛犊子一下水,就像偎进妈妈怀里一样亲切。它记着妈妈是在水边生下它的。妈妈的舌头软软的舔它身上的冷水,舌头像太阳,舔到哪儿哪儿亮,舔到哪儿哪儿暖,最后,全身不冷了,不再发抖,它站稳了,毛皮也顺溜了,漂漂亮亮,妈妈又让它含了鼓包包的奶子,甜津津的奶水汩汩流进它肚里,把肚子灌得满满、满满。
那天场长去了,那个大胡子拍了它的脖颈,它便和好些犊子凑在一起,你挤我拥的,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个陌生地方。再也没见过妈妈。
接着,又来了一伙年轻人,他们穿着草一样的衣服,还举了火一样刺眼的布。他们喜欢同牛犊子们玩。这个圆眼睛高挺鼻子的毛毛常拔了嫩草逗他转圈、蹦跳,有时草里还有咸咸的味道,格外可口。
可他还是想念妈妈。
一下水,妈妈的身影便前前后后绕着他。水光潋滟中,他意外地发现了妈妈的奶子。自被从那上面赶开后好久再没吸过甘甜的奶水啦,他哞哞叫着嚷着游过去撞到奶子上,噙在嘴里,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吮吸,奶子紧闭着嘴不张开。妈妈的奶忘了它?他在怀里撒娇,母牛用柔软的颈下肉抚慰他。
他渐渐安静下来,甩去头上的水沫,这才看清这只母牛和土地一个色,并不是妈妈。不过,棕色的母牛喜欢他这样闹,眼睛里流泻着盈盈笑意。
有个像妈妈似的牛也比没有强,于是它呆着不走了。甚致去她身上蹭痒痒。
这时,有个尖硬的屁股拱他,一下接一下,他像个皮球似的被拱开。他站稳后朝那边看,一个宠大的身体已经卧过去。这家伙一身斑纹,像凶猛的豹子。
四周,牛们一片讪笑。
这天,他懂得了豹子牛是这群牛的首领。只在首领才有资格卧在那儿。
白牛犊子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别的好处。难道那些大牛也喜欢吃奶?不过他记住了那个位置:头上有一棵歪脖子柳树,长长的柳丝渴急了似的纷纷探向水面。
我给小白牛起了个名儿:白玉。我有个同学奶名叫白玉,他的眼同样晴朗得没有一片乌云。面对这样的眼睛,像面对清晰逼真的镜面,你忍不住会让自己更真些、更好些。
北门事件中,他苍白地躺在了红旗下。五十三辆大卡车、五十三名冷血青年、五十三面红旗……泪一样缓缓流动。
他并非耶酥、无法复活,不过,我喊牛犊子时,他能误会地借牛还魂。
不知他听到我的呼唤没有,妈的,容他出来透气的这一线缝隙也马上岌岌可危了。这批牛犊子面临大屠杀。
农场饲养了一段时间,觉得不如直接买干活的牛划算,于是决定一杀了之。
老农不愿下手,这活儿历史地落在了知青肩上。大院里又是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来,扳一跤___?”
啪,牛犊子摔倒了。上去几个人按牛蹄、压脑袋。常是小林操屠刀,玩笑间,牛犊浮皮潦草地亮出一身嫩肉。
我总是提前带走白玉,不让它精神上先挨刀。看了这场面,心上会永久地罩上团阴影。永远不见才好。
白玉敏感极了,跟我上山难得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嬉闹。它扬起鼻孔朝远处嗅着嗅着,连倒嚼都忘了。神情像秋云秋天秋雨。
一天晚上听天大胡子场长的安排,我才明确意识到:白玉也将去死。
“不能因为它漂亮就破坏了咱的决议啊,”
我怎么办?最多是自己躲开,不听这议论、不看这场面。场长是农场的天,我无力回天。我绝望了,溜出寨子,在林边钻营奔进。累了,坐横垣的树根上,扯几片竹叶折呀编的,忽然,我捞到一根救命稻草__我奔进寨子里,找到扎英家的竹楼。时已半夜,我不想惊天动地,急切中,拔了几棵醉鱼草,想想,又添了几片烟包树叶,装进军帽扎紧,扔进扎英的隔间窗口。
这是扎英教我的树叶信。她说,景颇祖先曾和汉人、傣家一起离家外出求学,汉人学到的字书在纸上,傣家学到的字记到贝叶上,而景颇人的字则刻在干牛皮上,灾荒年,干牛皮和文字一起被烧吃了,景颇人便用树叶草叶通信。这种绿绿的文字活灵活现,无意便记住了。我在星光月色里寻找它们时,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我们写在纸上的文字不分真假、丑死了。
送走了信,我踏实下来。景颇人的古老传说中,从精神到物质都和牛相依为命。扎英一定帮我救白玉。
她睡了,闭上了眼睛,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紧急呼救?
我躺林子里,钻进越来越浓的夜凉中不知不觉睡着了。起先,自己越团越小,接着,搂到一抱软软的暖暖的东西,身体放松了,像水里游泳似的在梦里放纵自己。
一双湿漉漉的赤足踏破了梦的边缘,我从裂口钻出来,身上精湿 。
“要没有这牛犊子,这一夜非把你冻化了。”扎英的眼里还剩了些迷离的睡意,可眸子闪闪烁烁,像这阵天上的星星。
“你要设法救救它。”我没顾上问别的,“他们要杀它,只有你能救它。”我说好说歹把事情讲清了,捏着它弹性十足的脖子揉来揉去,“它通人性。”
岗峦已咬残了半个月亮。
扎英啷啷弹响它的角,“瞧这角,多会长,像那头独角牛的顺风角,它要是敢争敢挑,准是头首领牛。”
天亮了,不等晒干身上的露水,我奉命去放牛群。
大胡子场长指了一头满身野蛮气的牛说:“你得看好这头首领牛,管好它,整个牛群服服贴帖,你不用操心,要让它跑掉,牛群就散了。”
牛群散散漫漫体现着首领牛的意志。在哪片草地打尖、哪条溪流饮水,都顺理成章。虽然首领牛并不高声鸣叫,也不强出头在前。
看来它的统治已经深入牛心。
偶尔出现路线斗争新动向,它立即出面纠正毫不含糊。路线是个纲,要听首领话。
半路上,我们碰到寨子里的牛群,牛群里一头相貌堂堂的公牛趁混乱缠上了农场的棕色母牛,又蹭膀子又蹭脸,甚至还摩摩它紧绷绷的臀部。棕色母牛贞洁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将尾巴一列,放出了潮湿气息。那头公牛将前腿登上它的身子。
听说牛群里的母牛都是首领牛的宫妃,只允许它自己独领风骚。后宫起火,它务必采取行动了。
寨子里放牛的小伙子叫勒丁,白褂子,白包头。勒丁朝我挤挤眼,示意着热闹的下文。
果然,这边首领牛发现了情况,斜刺里插进去,抢亲的一对儿正卿卿我我,又猛地闪开,它已站在了中间。寨子里那头腰粗腿壮的公牛弯下的双角准备厮杀,首领牛缓缓后退,拉开距离,那头公牛虽然体格强健,却不愿在冲力上吃亏,也急忙退后。
勒丁笑道:“都是斗架的老牛角。”
我不知会斗出什么惨像,眼神露了怯。勒丁拍拍我的肩头,:“你怕什么?公牛挑斗,小伙子打架,就像两块黑云彩吼雷,是天生的脾气。你瞧它们眼里,闪电光哪”
看着两只雄牛眼里的凶光,我也壮了胆。
“你是说,公牛斗架是常事?”
“家常便饭。公牛若没有斗性,会被母牛被整个牛群看不起。永远做不成首领牛,这只能是一头牛__”
“牛太监。”
有王有宫妃,怎么不该有太监?
两头牛退到足够远,对峙着,如将大弓拉满。
我看着农场牛的个头,心里有些紧张:“农场的牛怕不行,不是对手。”
勒丁摇头:“难说,豹子牛虽说矮小,可是凶狠,又有心计,普通公牛斗不过它。”
我才知道它叫豹子牛,一定因为身上的斑纹像豹子而得名。豹子牛拉开势子,眼睛余光扫视着周围环境。具有大人物气概的公牛正待发起进攻,豹子牛却一转身,尾巴赶了棕色母牛往外去,撩拨起斗志的公牛一时发了懵,待它清醒,却又无法进攻,棕色母牛总对着它,不是湿漉漉的屁股,而是不能设防的肚子。这块软肋随时可能受到它的伤害。
棕色母牛看着自己的情牛,一步一回头,却又不得不一步步回到自己牛群。
那头色胆包天的公牛也无可奈何地晃晃的角,弯了脖子,忍情割爱。
我和勒丁哈哈大笑。勒丁笑时泛出满脸痛苦:
“豹子牛已经不汉子气了,活到了只能斗心眼的地步。”他狠狠吐口唾沫。
我说:“它不愧当首领,既是军事家又有政治家的秉赋。”
“你知道牛群的首领怎么来的?靠厮杀。首领是力量的头巾,就像太阳是火热的标记。它豹子牛呀,快完了,它已经不信自己的力量能打赢对手。”
“首领牛是靠厮杀出来的?真的?”我兴趣陡增。既不是嫡传、任命、也不是培养、选拔,大概牛社会还停留在于连倾羡的拿破仑时代,“将相本无种,公牛当自强。”
勒丁不知道我思索历史观,他不会知道司汤达和于连。但他知道牛,知道牛社会。
“豹子牛当年夺位也曾恶斗了一场,它上台伤了一头牛的性命呢,”
正说着,萧萧瑟瑟的凤尾林里传出了清脆的山歌:
“云彩有两层 云彩有两片
一片轻云飞呀 飞上去铺成天
生天的时候是属鼠的那一年
云彩有两层 云彩有两片
一片重云落呀 落下来铺成地
生地的时候 是属牛的那一年
……。“
山歌被竹叶子抖擞绿了,清新脆爽。我入神地听,勒丁更入神。
“扎英的山歌亮得像天空的翠鸟。”
我的入神、欣喜、更多的却是为歌声带来的暗讯:我们的计谋成功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这是景颇人的“创世纪”,他们的天地来由,他们的天地不是由盘古撑起来的,而是牛的功劳。
夜里圈了牛,果然听到知青哥们小林说:“小白牛偷吃了人家的菜,被寨子里的人锁起来了。拿老粗的千斤顶锁着腿。”千斤顶是青竹皮拧成的锁练,越拽越紧,是当地人锁顽牛的专用工具。
“大胡子去要了一次,锁牛的女孩还挺气粗,大胡子怕违反民族政策,只好空手回来。”
白玉嘴馋,便被当一次偷吃的贼,也不为诬牛清白。
等只剩我俩,他朝我挤眼:“你知道锁牛的是谁?就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扎英,你要去,准能把牛要回来。”他近视眼,为表示神秘,眉心皱成了猪脸。这小子的眼也敢耍刀,他杀牛时竟有人敢给他捺牛头,不怕他看错砍错!
我说:“你想要支烟抽,尽管说,别玩这儿个花活。真让场长派我这一任务,不是为难我?”
点上烟,他还说:“哥们眼里有光,不蒙你,那扎英对你可是有意思,真的哎,不信,你去试试,准成。”
听话音,他不知真正的底细,我就硬气了。
“我呀能要回来也决不管这事,凭什么要?要回来让你们杀着过瘾?那小牛好歹也是条小命。”
他让我说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