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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与爱情
作者:毛守仁   来源:网络

  一枝爬棍叶,发着最天真的字样,将我约到林子里。扎英正削菠萝。水灵灵的菠萝掏去了籽,一破两半,像大瓢虫。

  “我们跳木脑去!”

  腐叶草棵子怂恿着每一脚每一步。

  忽然扎英手里的白“瓢虫”爬在我胸前呆呆地一动不动,我的胸肌被她抓着,紧紧抓着发狠,我顺她目光看去__

  草丛里两条青蛇妖妖娆娆盘旋着、浮浮升升,诡里鬼气。

  动物界我最惧蛇,虽然热带雨林见蛇并不稀罕,但我本北方佬,骨子里惧蛇。而这样的蛇又成精化怪,看得我腿软,不由自主地轻轻后退。要趁它们没发现,大步撤走。

  扎英没动,扎英盯着它们,目光即惊惧,又兴奋、蛇的信子闪电似的射出时,她眼光中甚至还有欣喜,不对,她吓傻了,要不,就是当地人说的那样,中邪了。听说蛇有一种能量,能将比它大几倍的动力物吸食进去,裹腹中慢慢消溶。最惊人之举,曾将牛犊子、人等吸住,被吸住的牛,人,会轻飘飘地四脚或者双脚离地,朝着张开的蛇嘴飘去……但那说的是大莽蛇,眼前的蛇没有那么粗,难道也会发出如此大的力量?我用胸肌往后拽扎英,不过她的脚并没有腾空,还踩在地上。我还是拽不动。

  “快、快走、走哪!”我耳语道。

  “走?不,别怕,它们现在顾不上伤害人。长刀呢?你的刀?”

  “干吗伤害它,我们绕,绕过去,”刀法和勇气都不足与阴毒的长蛇对恃。

  “去杀掉它们,快去、快呀,这是难逢的好机会,可以配药,交尾的蛇,用它的__”

  我才不配什么鬼药。我伸手硬拖她走,她撅了嘴,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土话,而且坚持一天不消气。我们竟没去跳木脑。我终于没看到孔雀如何睁开那些漂亮的眼睛。

  夜里,“窸蜶窸蜶”那条蛇从屋顶窜进来,蠕动蠕动伸长了身子、紫涨了面皮、一副不共戴天的神色,寒气像北方严冬破屋而入的风,嗖嗖嗖,透心凉。

  我的脊背已顶住墙,再没退路。我在绝望中盯着蛇,却思索起一个问题:画蛇没有添上脚,它怎么能在屋顶爬?难道牛先生的万有引力定律被它的毒牙咬破了?

  一道冰凉在身上蜿蜓,滑腻腻的。我形如槁木,只等那勾魂摄魄的一吻了。这时我突然明白了儿时迷惑不解的许仙之死,《白蛇传》里的相公是怕死的,他见自己是与蛇与眠,即便没有中毒,也会吓得魂不附体。事到临头,我反倒恒了心,如果那个绯红脸颊粉白额的白娘子借蛇还魂,让它一吻纵然死也死得其所,她毕竟是绝色白娘子,嘴唇那么红润。那么尖俏,它张开了,却没喷射令人眼花缭乱的舌信子。而是说出话来:

  “我们无仇无恨,你为何要加害于我?”又尖又细的京剧小生嗓门,有几分像蛇信子。

  “没有,绝对没有想杀你——们。我只是奇怪那阵你怎么能站起来?又没给你画上脚。”

  “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交尾,交尾都站不起来,我们这身骨头有何用?”说着,一抖搂,浑身的骨节咔吧吧响过去,如火车起动前的自我放松。

  “你到底要什么?你说,”蛇又挺身站了,挺挺玉立,我用手摸,果真梆硬。它像成仙似的仰面长啸一句:“你要的药在此……”

  蛇胆扑塌滴进酒杯,晶莹的酒染红了。

  这些哥们像为我助威似的专门捕蛇、取蛇胆。他们是先行一步看破红尘,由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转向捕蛇者说。

  他们专门捕了蛇卖,换烟抽,换粮吃。还有个哥们家在四川,探家回来带川贝母、川荆芥什么的药材。探家的次数越来越多,生活质量也明显提高。

  百无聊赖像传染病在知青中漫延。“拿起笔做刀枪”的《造反歌》被《卡秋莎》《山楂树》替换,“山楂树下俩青年,在把我盼望,啊,茂密的山楂树将白花满树开放……”

  多情的圆舞曲夜夜缠绵,白玉却始终没能放松。在厩里似乎也不休闲,一连几天,早上套车,它的脖子都是湿漉漉的,顺着汗迹摸下去,浑身的毛都被打湿了,像刚从汤锅钻出来。

  “这个白玉,倒像夜里偷着干活。”

  “它倒想干呢,没人给它松缰,”饲养员朝它屁股上拍一巴掌, “也该啦,那头棕色母牛两年没下犊子了。”

  他说这个的干活?干这个活?交配?我有几分语塞,我还羞于公开介入这类话题。白玉同豹子牛一场拼杀,生死对决,惊动了各路人物,最后是勒丁点着芦苇火把、挑在它们中间,熊熊火焰才把这一对红了眼的冤家分开。牛们也打冤家。

  有了这教训,它们被看紧了,少了行动自由,白天,各自被牵到两处干活,夜里,槽头分隔。只许它们怒目相视。

  已经采取了措施,为什么厩里竟不安静?白玉夜夜汗流浃背、全身像湿毡片?

  “牤牛万不能拴那么紧!那是要人家的性命。”

  “可不拴紧不行,放松了它,两条牛有一条非倒霉不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为母牛斗架哪有什么?让它们斗去!”扎英不以为这样会出什么乱子。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树叶、草丛。星星色色的月光迷恋着她、蓬蓬勃勃的青草味熏陶着她,她全身急于放歌。“最亲的亲人就是你……”歌声像她的眼睛一样醉人。我随着它飘起来,悠悠升腾着,她的眼睛领着,飞呀飞,无轻无重,不知翅膀多大,只是飞;不知上、还是下、只是飞、飞。

  “我呢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给你讲,我呢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你唱……”扎英的嘴巧巧地一撩,把向领袖表忠心的革命歌,化成了真情流露,可是这旋律里缠绕得东西太多了,旋律飞到远处,山坡訇然开裂、露出一副忠骨,复盖的战旗已经破烂,左臂上落了一箍面目不清的红袖章遗痕,他的痛苦已经冻僵、白冰似的挂在乌青的嘴唇上……

  “白玉!”

  “你喊谁?”

  扎英的一组手指滑弦似的抚摸我的脊梁,“你怎么这样汗淋淋了?像你说的白玉牛过夜。”她不知道我的冷汗已浸入热汗。

  “怕死,”我随口道出实情。

  “我不怕。我愿意死在你这瘦伶伶的怀里,死一次、再死一次、再死一次……”她已不用着意传递什么树叶信,周围饱满的叶片草茎争说着生命的天言蜜语。她被清清露水洗得崭新、夜来香一样冉冉开放,似她,又不似她。

  花香树叶信带来的夜晚,孔雀眼轻盈张开,我彻彻底底领略其中,明白了这艳丽何以像闪电似的袭人。

  “怕死,我真怕死,我要死了,就不会知道天多高、山谷多深、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形容体态,永远不会知道孔雀眼有光,会飞。”

  那一夜我不知长短,时间被我荡秋千似的荡开。

  白玉和豹子牛的黑夜厮杀,终于被饲养员窥破:“好家伙,对立派似的明争了暗斗,我说这个月,厩里总不安静,又不见野兽,敢情自己打派仗呢。”

  大胡子场长摸了白玉也摸了豹子牛,“妈的,像刚从汤锅里跳出来,顺毛淌水。白天干活,夜里干架,这样下去,别说是牛,就是老虎也得累垮!正好,寨子里来借牛,把白牛借给他们。”

  白玉不懂这么多人话,但他被一个陌生面孔牵走后,他又似乎懂了话里意思。大胡子喜欢豹子牛。大胡子看豹子牛时眼里有一道愉快的光波,所以大胡子说话拍板,被牵开的只能是他。

  他随着鼻子被拉疼的方向走,脑海里却在思量着那些熟悉的牛头人面。

  他被套上绳索拉了张犁在陌生山地行走。他早已学会了犁地,犁沟拔得直,步小平稳、到地头,自己会转弯,扶犁的人如果不嫌寂寞,连吆喝都可以省减。这些小小的劳动技能他学了就要用的,不必反复提醒。但他是只公牛,他肚里的话儿还没畅所欲言,他还会爱,会斗,怎么就不理他的这些意志呢?他要结结实实打败敌人,然后去亲爱自己的宝贝儿__那头棕色母牛。那也是一场战斗、滋味浓烈的战斗、白玉焦渴地盼着打那场仗。

  想着,他又像吃了撒满阳光的芦苇叶,来了一股股急劲,他忘了自己还被绳索羁绊着,他的蹄胯一个猛烈动作接一个猛烈动作,犁尖直往深处扎,绳索恶狠狠拽他,他激怒了,肩头一个爆炸力,“吭”长长短短的绳头一下子变轻,变软,不管他了。

  “该杀的畜性,又拉坏一个犁尖。像个野牛,农场怎么养这号野牛?”扶犁的人狠狠骂。不论赶了几天,他都觉得这是个陌生嗓子,这些天,他的心里走不进新的牛头人面。

  “三岁的牤牛十八岁的汉子么,正是力气多得没处使的年龄,你多预备几个犁尖省得来回跑……”

  他不懂这些人言人语,当人们不是对着他的眼睛说话,就非喊叫不可,否则他不懂。但他知道是挨咒骂,咒骂由人咒骂,我行我素而已。他不在乎,甚至一道道鞭子抽下来,他在火辣辣中能觉出一阵清爽。他站定等那鞭子。

  “别打了,牛会记仇的。你给它一头母牛,它准保不再和你发性子。你和牛耍什么蛮劲?”

  人的话里有个词渺渺飘出腥味,他抽鼻子闻闻,出气顺畅了些。或许是母牛这个词的神力,一头熟悉的牛影从那边山头姗姗走出,她在淡灰色的山岚里蠕动着圆屁股,腾云驾雾一般。这一幅挂在心上的美牛图,他的棕色母牛。他长哞一声,让红山白云为他传声。

  两山时而亲近,但躲不开中间一道深沟,沟底河水像一条长绳。

  他想过去,看山跑死马,何况拉了犁的牛,但他不怕。只是扶犁的那人不放他。用犁扎住了他的去向。跑不过去,看一眼也是好的,白玉死了心拉犁,来时只想快点见到她,去时又急着返回来看她。他赶着一个个来回。

  扶犁的走不及,停不住,又骂:“鬼催你,这么快,抢死?”怪道,挂上那幅美牛图后,连人的野蛮吼骂也像牛叫似的好听,人声牛声土坷垃声,声声入耳。木犁像尾巴似的自如,红泥土被犁铧哗哗切破,翻卷出浪花似的舒展。

  人日的这头棕色母牛究竟什么精灵?她能让犁尖锋利、让青草灌满油水脆生生;能让塘里的水变得凉热宜牛。还有,她的奶房子里没奶水,却能让他突然长大,突然强壮,突然生出这多力气……

  还没想透,天色就暗下来。先是棕色母牛被牵走,接着,他也被牵回厩子里,厩里的牛们警觉注视着他,互相递了眼色防范他。他没往心里去,他压根儿没计划与他们厮混,没把这儿当成家。他要连夜出逃,他知道人到深夜都会站立不住放倒身体傻睡。人倒下就不管牛的死活,他正好便宜行事。

  陌生人鬼计多,听懂了他肚里的秘密,在他的蹄子上摩娑了一阵,他的蹄子被青皮竹套子套死了一个扣。现在他能自由活动的只有脖子和嘴,让他够得着槽头草料。除了吃之外,不许他再有别的自由。人日的,难道他生来只为吃,为了饮,为了喝饱吃饱去犁地?

  没有母牛陪伴的夜晚不是牛过的夜晚!

  决不能忍受,于是他把愤恨都发泄到僵绳上,啃了又啃,麻绳时而硬得硌牙进而又乱缠舌头,他不管,横啃了竖啃。终于,绳头能随意摆动了。他又去挣折蹄子上的青皮竹套。竹皮呲着尖牙利齿咬他皮肉、不许他乱动。你有什么?不就是疼吗?疼吧,越疼,他动得越狠,皮肉得罪了他,他故意寻找疼痛剌激它。

  “醒了,帮我弄那头白牛去,你那头宝贝牛可真没治。”

  天刚明,农场饲养员就敲窗户敲醒我。

  昨天夜里,他又听到了激烈的争斗声,他不能相信,提了马灯到厩里看,真是白牛,借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它什么时候跑回来的?正和豹子牛抵在一起,四只角对峙着互不相让。两头牛全都脸青脖子粗。

  “你都不知道它怎么能跑回来,听说寨子里用这么粗的千斤顶锁着它的蹄子。看来,又一个牛首领长成了,这个牛群非得改朝换代了。”

  每隔几年,牛群会暴发一场殊死争斗,饲养员经多见惯。只是像白玉这样性急顽强的牛性子,他还是第一回领教。他不能想像牛的蹄子怎么能挣断青竹皮编千斤顶?那玩意儿,你要与它较劲,它像刀刃似的锋利,像皮带似的结实。能从千斤顶挣脱,牛蹄子怕也割破得稀里哗啦。他落下马灯去看牛蹄时,不禁哎哟了一声。

  有一边的厩粪稀糊糊半人深,豹子牛不知用了怎样的心计,让白玉踩踏进去。四只牛蹄陷落稀粪中,力气和斗志全没了用,它被污染得没了模样,也疲惫得不成样子,只有眼光还不服气、还桀骜不驯。饲养员叫我来帮忙:“我们往出抬它,你把它眼睛蒙住。牛怕看天,一看天就完。”

  我摸摸它的眼,大的不敢叫人认做眼睛。我怕手掌捂不严,脱下黄军褂整个蒙了它的头。饲养员拿来几块木板,把牛蹄子一只只拔出来,放在板儿上。好像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解救出来。

  “你们的白玉准是吃了迷药,吃了棕色母牛的迷药,要不,青竹皮编得千斤顶,怎么能拽断?除了爱情,再没有这么大的力。”

  “扎英扎英你可真是个扎英,你有迷药,牛也能有?”

  前几天我刚弄明白,扎英要我杀正交尾的蛇是用来配迷药,那药的每一种都花样翻新、十分难找。扎英说,吃了谁的迷药,就把魂儿存放在谁那儿了,他走到哪儿都带不走魂儿,哪怕到天涯海角也难忘记她,都得回到她身边寻找自己的魂。牛如果也有迷药,这个浪漫的雨林就更是神话加神话的世界。

  “你别不信,真的,牛比人不笨,牛懂草性。你放过牛,见牛吃过有毒的草?没有。它不会吃的,它天生懂草性。”

  “好我的扎英,依你说,牛也能取到野黄蜂蜜、取到翠鸟蛋、取到蛇的那玩意儿?”

  “你看你离开书本就傻了吧?牛怎么配人的迷药?人有人药、牛有牛药,各有各的活法,不过,牛也不是头头都能取到药,同人一个理,机灵的、胆壮的才行。像白玉就行。”

  话里不无对我那天失手的讥诮,我却强辞夺得到理:“那天,你没说清配什么药,我何必冒险?当然,你要说清是用来配迷药,我就更不会动手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愿不愿意,是根本用不着,你根本不用配药,你天生带着呢,在你的眼睛里放着,它才真正迷人魂呢!”

  她眼里的星星们又迷离起来,她身上的歌声又那么动听,我不再说话,把自己平放在混沌绿色上,只想像星星似的朦胧进梦里。扎英拉着我的一只手自由行动,喃喃地问:“这阵你想干什么?”

  “杀牛!”

  “杀牛?杀我?”扎英用手掌代刀抹抹脖子,“我可想死在你的刀下,用你那红丝刀缨、白牛角刀把的长刀__”

  “我还没有那么漂亮的刀把,所以只能杀牛,杀牛谢神请罪。我在这寸土地上耕种,没有获得允许。”

  她眼里缓缓飘过一朵阴云:“你不娶我?”

  “我拿什么娶?”我敝开胸襟,此时真是一片空白。说实话,知青与当地姑娘很少真正成家立业的。

  “你没长手?你有手、有刀,干么不抢亲?抢走我?”她眼里迸发着光泽,像小孩子看到新奇玩具。

  我还没对答,树上有只喜鹊插了嘴“喳喳喳”,它倒蛮勤快,自作主张就报喜。

  扎英的神色却渐见沉郁,眼里的阴云漫过来:“都怪你乱讲,什么杀牛杀牛的,那句话不能乱讲。鹊子这时辰叫不是好兆头,大约真的要死大性畜了。”

  踉踉跄跄从厩粪里挣脱出来,白玉浑身一阵轻松,刚想蹦两步,活络一下筋骨,左前腿却慌慌一软,差点跪倒。他本能地反应过来,调整了架势,立直了。人日的!左膝盖骨像钻进蒺藜。一动就来一把乱针扎。

  他明白这次受暗算受重了。

  牤牛间争锋,是力气和勇敢的较量,角对角、膀对膀、明火执杖,谁知豹子牛耍暗计。他的角弯弯,肠子也弯弯。他还算不算牤牛?

  白玉端平了大膀子迎着厩边站稳,豹子牛露面了,白玉大义凛然地逼视他,在这样高傲的目光下,他该为自己的卑劣行径羞愧,该向偷吃狗一样低头耷尾溜走。

  谁知豹子牛大大咧咧地朝他笑笑,又将弯弯角划了几个圈,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嘴脸。更可恶的是豹子牛卖弄成功似的拱棕色母牛的屁股,重申自己的权利,表示他依然可以为所欲为。只有他可以为所欲为。

  其实在此之前,豹子牛已对这头小母牛丧失了兴趣,他除了情感上还依恋黑牡丹之外已经很少再对母牛亲热。偶尔做样子,只为叫牛们看,为了向牛群重申霸主地位。

  白玉不在乎他的首领意识,却不能容忍他对棕色母牛调情。白玉侧过牛头,急不可耐地要斜挑一角,可是左前腿的蒺藜先剌醒他。

  疼痛和愤懑粘在一起,将肝胀成紫色。白玉被套进车里,乖乖拉、乖乖走,极力将三条腿当四条使,竭力稳、竭力快、竭力不让疼痛穿出牛皮外。他拉直眉头不许起皱,不让人看出他的腿伤,否则,连两条腿的人都会耻笑他,可怜他。

  一旦进了林子,他就从枯枝蔓叶中寻找灰篷篷草,灰篷篷草长着灰色毛剌,杆儿里储着涩涩的汁液。平常他躲这种草,怕它把自己的嘴巴摘下来借走。这阵他却像寻找灵芝草似的满林子里转悠。找到一株,就有声有色地咀嚼,他不怕嘴巴麻,只一心要止住腿伤。他知道自己的骨头像春天的小树,碰伤了很快就能长好。他要腿重新长结实,然后打垮豹子牛,和他的棕色母牛相亲相爱。为了她,他才肯吃这团剌儿头、这团麻涩涩的东西。

  磨刀声霍霍了半夜。“哥们,明天有牛肉吃了。”

  我堵不严自己的耳朵,也不敢闭眼。一闭眼,生龙活虎的白玉便挺成一具僵尸,它那白里透红的欧洲美男子似的毛皮一块块剥剖开、坦露出一片苍白、一片青绿……它的勇猛、力气、聪明、痴情转眼化成五颜六色的汤水。

  它再机灵也还是没能瞒到底。拉车时咔吧咔吧的响声暴露了它的断腿。人们感叹一阵,没能改变它进汤锅的命运。

  活泼泼的生命转眼变成食物,我无论如何吃不下,但我想要它的角,为了扎英。我没有角,只能用它的。

  牛角、牛内脏历来归操刀的人。我装了盒精“牡丹”去求小林。要留这支角。

  “你说的是白牛角,哎呀,真的是太漂亮了,人见人爱。可是我动一回刀子,自己得留一支。”

  “我,只要一支。你帮个忙。”

  “哥们,对不起,另一支,也定了,场长先开了口,你只好争取下次了。”

  我没说这是为在扎英眼前给自己长脸面,勇敢和力气的象征怎么好讨要?他若损我两句,脸面当时就得掉地上。我只得怏怏作罢。谁知次日凌晨,小林 “当当”敲开我的梦境:“两只角都归你了”我兴奋得犹如当初听到有利于自己一派的最高指示发表,蹦起来只喊万岁:“万岁,哥们,够意思,我这儿还有北京二锅头,晚上我们喝个一醉方休。”小林以罕见的温良恭俭让讷讷退走。临出门,还拿手几次护护胳膊肘。

  早饭前,场长喊住我:“今天你去杀牛,小林胳膊疼。”

  怪不得他卖大方。我杀牛,还用他送什么人情?可__我什么时候杀过牛?

  “我没杀过,我不会……”

  “在农场什么活儿不得干?杀牛,又不是杀人。你快去准备,有老工人帮你。”

  大胡子说出的话瓮声瓮气却不容更改,场长不是商量,是分配工作。而且一对白牛角的诱惑也起了作用,扎英那天的讥诮总像一片阴云浮在我心上,这下,可以英勇地用牛角挑开它。

  我拎了刀,儿女情长英雄气更长地开步走,院里知青们没有以往宰牛前的欢腾,一双双眼里闪露出的是些微神秘。

  割蛇胆配酒的那位哥们吞吞吐吐露了半截实情:小林根本不是手腕疼……现在说给你也没好处,也许你没事……

  他没说清,我也没空追问。反正已经骑上了老虎背,下不来了,管他那么多!

  杀牛场在树边,听说“文化大革命”前,这儿是接待天、地、山林诸神的“能尚”,现在草棚子拆没了,留了块平平的土台。杀牛用的鬼桩竖立四旁,木桩上炭笔勾勒些谷穗、犁、鱼、牛……还挂些风吹干的头骨。寨子里的人像进行什么仪式,在土台下默默低着头。苍凉的嗓音唱着:

  整整三年没有太阳

  云彩没了影子 星星闭了眼

  整整三年没有月亮

  世上的人没法种庄稼

  水牛角上挂两个火把

  水牛尾上拴一个火把

  ……

  我权当祭祀歌献给我的“阿占”,他在景颇地区叫阿占,若上了奥林匹斯山他该叫阿波罗,我还是顺扎英的口吻叫他阿占。

  人群里没有扎英的裙摆。我眼里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施放出虚渺的灰光将人面兽形涂成一片糊涂。

  白玉被牵来了,宽大的脑门格外庄严。它的那条伤腿咔吧咔吧响得明亮,蹄子上还带了半截挣断的千斤顶,倒有几分脚镣叮当上刑场的李玉和气象。不过我看见了,一阵颤栗像风一样扫过他的全身。

  用不着这么大的脑门,几乎所有的牛一上这土台就看到了悲惨世界,与雨果先生同样悲伤,满眼泪花扑朔,所有的委屈和伤心结成颗颗泪滴淌下,比人的泪珠重大许多。

  白玉像李玉和一样没有淌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倒流回肚里,它的喉结突出地蠕动两下,炯炯眼光不停地织着迷惘、怅然、不服气。不是对未来的茫然无知而是看清未来的迷惘,这只能怪它那哲学家的脑袋了。如今人都不思索“我到哪里去”,它思索这个严肃的的问题做什么?

  早知今日处境,何必当初费那些心机?让它在天真烂漫的一瞬间死去,带走美好的世间印像,还可以无邪地含笑于九泉之下,就像我的同学白玉,怀着纯粹捍卫崇高革命目标死去,还少了我们活下来者的迷茫。何必何必,何必当初。我们常常不能准确判断哪些事做对或做错。

  抓一把盐、一把粮食、抱一抱青草,我放在白玉刚生出软茸毛的嘴巴前,犯人砍头前还款待一顿呢,何况它原本无罪,只是因为腿断了对农场没用了。

  白玉没开口。它从小对盐味敏感,总是不等进嘴就兴奋得哞哞叫,今日它不开口,水晶样的眼睛不看草料却死盯着我,将我肥一阵、瘦一阵、高一阵、短一阵的变形夸张。

  它折磨苦了我,我储蓄的一点镇静像旱天的露水很快耗干。

  白玉,别怪我,你已经被宣判了,决死无疑,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来执行。我手里的草料连连摩娑它的嘴唇。它终于迟迟疑疑伸出舌头,薄薄的舌头颤巍巍的闪动着灵性,一舔、一卷、红的、白的、绿的、全进了嘴。形形色色的东西在牙齿间戚惨地响。

  对了,对了,横竖是死,何不落个肚儿圆?

  它将这话反反复复咀嚼、嘴角泛出白沫。我伸过手掌,再去喂它,那知道它松开嘴巴,将方才的食物陆续吐出来。碎的、没碎的、湿的、干的……双手掬不住了。

  它沉思间,两个哥们抛过条麻绳。绳头打了结,像做就一个阴谋。不等我温情完毕,绳结已经朝白玉暗地里运动。

  他预感到了死亡,但是篷勃的生命不让他相信。

  他被牵引上土台,举蹄抬腿不费吹灰力。似乎有一眼深井越来越快地旋转着,滋滋散发着甜味,不断吸引他。他头晕目眩,马上警觉地闭了眼,眼睛归于黑暗,这才沉住劲,蹄子赶紧体住地面,抵制着诱惑。

  昨夜喜鹊已经大言不惭地散布了咒语。他啐了一口,他决不把命运随便交给巫婆犯口舌。他的脑袋虽大,里边却装了水塘的软泥地、塘边垂柳、大小林子、厚厚薄薄的草坡、长长短短的绿叶子、圆圆扁扁的秋果、高高低低的眼睛,装了软脖颈、圆屁股、白腿畔、活泼泼的鱼和穿鼻透腔的腥味,装了吱呀呀大车和木犁,还装了牛角、狼牙……唯独挤不出一点边角空处来装死亡。

  他和豹子牛不分昼夜的以角相拼时,从没想到过会死。你死我活,他的自信心如柚子树一般坚硬。

  怎么会死?他几百个日日夜夜嚼磨的草汁豆浆溶成的血正浓着、旺着,正为情牛的恋情沸沸扬扬,他一身紧绷绷的皮鼓也刚为她擂响、轰隆隆的冲击力、轰隆隆的韵味,他要放纵、要成长、这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停止?怎么能死?电影上的伟人挥着手说过,死亡不属于口轻的牛。

  他不理睬人们的表演,他让他们在牛眼膜上虚化。他将眼神收回,用血肉之躯思索。

  飞转的井口像旋风眼,嗡嗡嗡,回转着,施放出一股股血腥味,吸引他注意这个黑洞。血腥味像牛虻,不断地扎他。他周身剌痒,用力甩尾巴,又揉牛皮抖牛皮,不留神蹄子突然腾了空,身体没了着力点,可怕地朝那井口荡去,他狠狠一炸,暴裂开,将井口拱塌了。

  等他神智再回来,他发现自个儿的身子沉重地砸在土台上,蹄腿已经打了横,他动不了啦。接着,一根树木压上脖颈。他觉出它不粗大,没砸伤他,他左扭右扭,却甩脱不了。它像人的胳膊缠住他,而且渐渐生出力量往皮肉里挤。他觉得脑袋里的热糊糊突然像经霜草,发冷、发白、发蔫。

  鬼柱上随风荡动的祖先们狰狞地飘进眼里。鹊子又在诅咒。又在幸灾乐祸。

  两个小伙子用长绳索套住牛蹄牛腿拉倒白玉,一根木杠压在脖梗上,白玉即使要挣折也没有了余地。他只能像先躯一样引颈受戮。

  我手中的刀把无端惊出几身冷汗,它怕牛?还是怕什么?说不清。我给刀把壮胆:白玉视死如归、视死如归。

  一个哥们走上前双手一叉把住牛角,晶莹的白角成了把手,他大喝一声,试图把牛头扳起来扭向天空,牛眼的只要一见天日心理防线就会崩溃。

  然而他未能得手。白玉的脑袋只略略一振便挺了个铁硬,青筋根根激起,缠向眼睛、缠向鼻翼、缠向嘴巴,缠向耳朵……

  “哟嗬,和老子较上劲儿了。杠子,使劲!”木杠两头的哥们全身对折把自己压上去,促得满脸鲜艳。

  但牛脖颈抻得紧紧、毫不松弛。一道峰梁像铁弓,随时要弹开杠子。那盘角像在同豹子牛相抵触,朝下栽着纹丝不动。角上的手们发了颤,十个指甲红是红白是白,指背上的汗毛站得直直。哥们有些落胆,放声骂着牛,试图骂倒牛脾气。无意间他看到白玉的眼睛,嗓音一下子发了岔。

  “下刀!下刀!!”

  我俩的目光同时撞了牛眼。几乎认不出白玉的眼睛了,眼珠定定地一动不动,火球似的扑扑闪光焰。它此刻谁都不放在眼里,炽烈的火焰烧着整个世界。谁都无法看清这双眼睛。

  “下刀!”

  我苍慌地找了条逃避的路,听着乱七八糟的指令举起刀。不知刀举了多高、多久,我只管咬牙,牙齿的声音紧咬慢咬咬不住。

  “砍,砍!你做什么呢?砍呀,砍呀,砍!”

  一片刷白的弧光。

  刀刃劈断白玉颈毛砍到皮肉的刹那间,我闭了眼。

  像拖一座山在身后,还必须爬上面前的陡坡!

  他跪了蹄腿,全身倔犟地前倾。宽阔的膀头撑足了劲,颈子里粗粗细细的筋脉管道全都昂奋、扩张、互相鼓励着绞紧、拧紧。血呀、气呀、精呀、火呀各样生命的活力运动得篷篷勃勃。

  但他确实一动未动,他低栽了头颅,像崛起的山巅一般稳定。运动只是他的感觉。他拖住了整个世界,拖着世界离开那眼旋转的陷井。

  他长着嫩嫩茸毛的湿嘴唇亲吻着大地。这块温暖的红土虽然被人脚踩脏、积了一层鞋底污垢,但大地的宽厚还在抚慰他,他听到了草根、树根、吱吱喇唔的吮吸声、成长声,还有它们泌出的甜津津的果香。

  这是秋天的大地。秋天,成熟得让牛们发晕的季节,棕色母牛一道含情脉脉的眼光、一个温柔的动作、突然向他揭开了这个季节的奥秘与美妙,他的眼光新鲜了,他刚要充分地体味、品尝,怎么不明白地被拘囚在这些鬼里鬼气的木桩前,和整个秋天离间、和牛群离间?他只能从土台上上闻到一丝秋天气息。

  地脉像牛的脉博一样跳着,砰、砰、砰……渗出一缕鱼腥味,虽然纤细如游丝、时断时续,他还是嗅到了,棕色母牛的腥味特殊灵。他胀着鼻孔捕捉着红色中的棕色灵味,神游着,忘却了头顶的危险。脖颈上飞来那道冰凉时他一点没防备。

  白玉热血淋漓,但依然弓挺着脖颈、倔着头、两眼鼓鼓突出像血泡、却透着顽强决不朝天看。

  几只乌鸦盘旋在空中没敢出声。

  “砍呀,再砍呀!”“下刀__等什么?”声音嗡嗡毛里毛糙。我已经慌了手脚,只是挥刀胡乱破坏。

  只听“哞__”一声怒吼,白玉腾空跃起,杠子、绳子、刀子、乱七八糟飞了一世界。

  人们看傻了,呆呆地凭它拖了条血路扬长而去。

  白玉跳出土台,夺得一条路。

  那条路,血花点点滴嘀溅落下来,稠得不忍入土。

  后脖梗半扇天窗时开时闭、凉气嗖嗖,白玉毫不理会,他只是低了头紧紧捕捉着红土地里那丝灵味往野外追寻。

  穿过大青树林、柚树林、凤尾竹林、他跳上一座昂扬的悬崖,再没什么可阻挡他的视线。系了他魂儿的棕色母牛悠悠地腾云驾雾而来。她和豹子牛在水田里伙扯着一张犁,阳光不闻问豹子牛,单只照耀棕色毛皮,阳光是棕色的。他头一伸,粗鲁的嗓音朝棕色母牛唱了一嗓子,用沸腾的血唱出的。同时,他的生命之本也“哞”地从胯下显出了本色。

  林子里,追来的人群叫嚷嚷、像蚊群,白玉只无意识地扑甩几下尾巴。

  豹子牛今天分外解脱,像刚登首领那般轻松。他没有挑战者了,早晨,白牛怒目相视却没发动进攻,他就明白大功告成,这条小牤牛再不会威胁他统治了。他才不会为了一头母牛费这大心机呢。今儿,匹配了棕色母牛同他拉犁,他连睬都不睬她。

  谁知母牛在犁沟里走着走着,屁股又扭出风韵来,泛滥着,两只角挑了太阳像挑了宝石闪闪卖弄。这个耐不得寂寞的浪荡货!这是怎么了?

  讪笑还没收拢,他就觉太阳被谁咬开了缺口。眼角的余辉扫视去,猛然吃一惊。

  一个尖尖的长长的红色东西雄纠纠地凌空刺来。接着,他明白,从天外飞降的一团血光之灾。

  一个急跳,豹子牛将身上的披挂撅个七断八落,犁地的人落荒而逃。

  一团巨大的水花炸开,纷纷扬扬的响声在山谷连续回荡。

  所有人都没勇气跳过山涧,大家老实绕了许多路才下到对面水田。白玉已完成了生命旅程,安娴地卧在水田。水田已经不是稻田,中间被砸出一个硕大的水坑。犹如重磅炮弹爆炸后的场地。棕色母牛身上所有的束缚和绳索都已挣脱,以天生的溜光和白玉并排躺着在坑里,它扭着脖颈,又长又软的舌头抚慰着白玉的伤口,缠缠绵绵,像舔舐新生儿。

  我想替白玉合上眼,让它永远不必看天。它的眼已成了青石雕,既合不拢,也没了光泽。它咧着嘴,牙床上萌发的几粒嫩牙尖像没来得及说出的话。看得出,它最后的语言不是数说痛苦。

  晚上,那位哥们把白牛角给我送来。

  “这事过去了,说给你也无妨。小林的胳膊没什么病,他是落胆了,吓坏了。夜里他梦见自己杀死的那些牛们都来了,大大小小的牛鬼畜神他都认得出,叫得出名儿,一个个血淋淋的牛头围着他乱转……”

  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钻出幕帘悄声絮语。

  我嘴里不停地吐苦水,黄水、绿水。

  两天后精神才归舍。我抓过枕边的白牛角细看,晶莹玉质里残留了瓜缕似的血丝,无论怎样努力,我都无法将它吮吸掉。

  拖了蔫蔫的身子出屋,太阳剌来一道道芒锋不容我睁眼。

  第二年,寨子里又多了条小白牛,它像氏族魂“南拉”般自由,甚至用不着干活。

  弄勒寨的人传说着新消息:夜里勒丁抢亲了,抢的是扎英。扎英事先用牛奶洗过了脸,开了弄勒寨的先例。

  杀下活牛的笑话让我避开弄勒寨,直到离开弄勒寨,我再没见过扎英和勒丁。多少年了,他们教会我的歌儿却始终未能忘怀:

  生地的时候 是属牛的那一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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