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上空,厚厚一块带了血雨的红云压着头顶,风吹不去。牛血腥味由甜而臭日见臃肿。又有两张小牛皮爬上墙,像一对惊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豹子牛在厩里烦燥得四只蹄不能同时着地。平常回到厩里有一种安全感,那种没边际的黑暗、能藏狼卧虎的黑暗被挡在厩外。可如今,他的鼻孔不断提醒他,这里更可怕。这座方方正正的草棚子简直像候死站。
他做首领以来,带领牛群吃过七茬青草、吃过七茬野果子,从来没有见过这团杀气腾腾的红云。
历史的经验说,牛有几种死法。
其一是干不动活儿了,老死。当牛没干活的力气时已经从大家的视线圈走出去。因此这种死引不起牛们的关注。
其二是争斗死。豹子牛自己就曾挑死过一头牛。但这类情形绝少。大多数牛战败无非逃走,不丢性命,真正斗死的牛,大家当他英雄,英雄虽死犹生,就像没死,不影响活牛们的情绪。
其三是遇到野兽的袭击,野兽虽然凶残,但牛可以自卫,几只公牛护着牛群,拼杀下去未必输。他的角上就曾经沾过狼血。
但眼下什么都不是,死得不明不白,那几只小牛刚才还活蹦乱跳,眨眨眼,就成了一张薄皮贴在墙上。他们还没尝到过几茬青草的嫩劲就一吸肚皮化成气味,他们太口轻了,太可惜煞。
豹子牛吃不下槽里的料,他反反复复地寻找出路,他宁肯到黑暗中去莽闯。
他的行动带起整个牛群的骚乱。这就是首领牛的力量。
他发一狠劲,鼻销飞出去,鼻子里哧啦烧着一般,肉飞血流粘糊糊,他不管,他用角去挑别的牛头上的绳子。牛群变成野蜂群,炸了。忽啦啦冲出牛棚,跟着他奔向林子,草地。
途中,还将一块以前不敢问津的菜地席卷一空。
牛吃了寨子里的菜,农场赔情赔损失,双方都不往心里去。可是知青引起一场争斗,却伤了两家和气。把大胡子场长气得胡子一根根数得清,连开三天会进行整顿。
起因很简单,发配到这么边远的地区,没有兵团没有大字报没有两个司令部。红卫兵的脾气无处发作。于是设法儿淘气。白天在集上同景颇小伙子淘气吃了亏,夜里去劫寨。我打派仗时只搞宣传、真打伸不出手,略施小计。没去。
当夜月牙儿高吊,风声紧雨意浓。林子、山峰生出许多绰绰黑影,知青们路过祭台时,先看见了鬼柱,那些枯骨干干脆脆嚷着扮着鬼脸,他们头皮已经绷紧,戳起头发,但谁也不愿露怯,于是挺直脖颈去撬门,又呐喊些无主题口号给自己壮胆。
弄勒寨像庞贝城一样,没有动静,吓也吓不醒。小林研究过《三国》《水浒》兵法,见此情形太反常,猛然喊道:不好,哥们中计了,快撤!可惜觉悟已晚,随着一道口哨,伏兵四起,喊叫的景颇话用长矛长刀注释。
哥们被打散了,且战且退,有长矛逼着,也不管身后是荆棘丛还是沟谷,义无返顾。
事后勒丁说,他们寨子里的汉子们散了牛毛,又喝了苦栋子汤,全按“那集”的仪式。哪还得了?这雄心,这气势,去掠牛都够,何况对付几个白面书生?他们以为穿了绿军装就不是书生了?
从打公牛抢亲纠纷后,勒丁和我成了哥们。他还送我一把长刀,个撒刀。让我在林子里开路和防身。
勒丁说:“星星再高,上面还有蓝天。亏了你没去劫寨,要不,咱弟兄们如何交手?”我从铁皮鞘里抽出刀片晃了几下,手生得像绿香蕉。
“勒丁,等你把我教会了,我才能同你交手。”
“刀刃虽快是冲狼头的,对弟兄使不上。”他爽朗一笑,手里长长的白穗头甩来甩去。
我顺嘴开句玩笑:“如果我们俩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会怎么样?”当时,我确实是玩笑,谁想到它会不幸言中呢?
“天上的月亮大还是水里的月亮大?我说不清。到时候听心怎么说,不过有一点勒丁可以保证,雨过天晴,风过树静,事后勒丁与你仍然是好兄弟。”
后来我把景颇“散牛毛”的事讲给知青们。
景颇人遇到了紧密情况,需要帮助,他们就杀一头牛,连毛带皮切成小块分送友邦部落,这些部落就会来协助打冤家。
讲着,哥们明白了吃亏的原因,我却由他们杀牛送牛毛的举动,又一次明白了景颇人和牛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的连带:
他们打仗时举着牛皮盾牌,让牛皮保护自己的身体。
他们祭祀的最大贡品是牛,让牛来安慰自己的灵魂。
他们蕊迷期间,串了的姑娘怀孕了却最终不合意时,也要送牛为姑娘洗脸,祭神也祭自己的情感。用自己家中最大的生产力来赔偿姑娘的损失。
云南的日子在长,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不在长,老鲁先生押着韵说,躲进山隅成一统,管它春夏与冬秋。倒是小白牛白玉一天天见长,自从牛群炸棚后,农场不得不停止杀牛犊。扎英卖我一个情面,白玉又牵回农场。不觉它已扎了三对牙,成了棒小伙,肩膀宽得威风凛凛、撞得动灾难、承受得起责任;梆硬的臀部结实地储存了天地日月精华;脖颈,拧着一道道筋络血管和阳刚之气、听得见它热血沸腾声,热血汨汨流动声;最要命的是那颗脑袋,扣着一个苏格拉底似的脑门,看着它的饱满劲,就不难理解白玉的眼睛为什么亮得可以说话?再配上那对根粗梢尖的白角,总让人想像得出原始部落酋长的精气神。
白玉也觉出自己真正长成了牛,不是因为被塞进车套,也不是因为他得拉着犁在泥里土里来回走,而是因为他注意到棕色母牛翘翘的圆屁股,一个圆圈套一个圆圈耸动进他的眼。每逢这时候,他就觉得肚子里有话儿要出来。奇怪,以前她的屁股在哪里?还有她的脖子,顺溜柔软,那些筋筋管管全藏在什么地方?自己的话儿又为何憋不住?
白玉觉出自己真正长大成公牛,还因为豹子牛看他的眼光。那眼光里已有了提妨,有了恨意。
这天他下水,故意忘记规矩,躺在首领牛的席位上。从他吃棕色母牛的奶闹了那次笑话,他就觊觎上了这位置,他看出了这个位置的神圣不可侵犯,除了疯牛、牛犊,没谁去躺,但他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妙处。他大大咧咧地躺下了,诸般好处便清清楚楚让他享用:此处塘底的淤泥比别处软和、没有大大小小的石头;这片水湾的水又鲜净、平和,别处再喧腾,它也只像个摇篮似的晃动;还有岸边长过来的这棵柳树,华罗伞盖似的遮着正午的日头;想想春天,枝梢飘扬着纷纷芸芸的白绒毛,像妈妈像棕色母牛在他身上抚摸、吹气呵气痒痒他。
现在他已经把妈妈和棕色母牛分得很清,她们不是一个辈。有时他耍个调皮,突发奇想地思谋吃棕色母牛的奶,那已不是无知、不是肚子饥饿,而是想入非非。他总觉得非非是一团水灵灵的诗,朦胧诗。
他很惬意地泡着。塘水,漾出一圈长波澜,一圈短波澜,长长短短涌动着他的肚子。
水里的山很老很老,老得到处扎出牙齿。一片林子浓绿,绿得冒油。云丝破破碎碎像柳絮,天空、清淡的像刚嚼过春草就饮了水……看着水里的天空,一圈圈鼓起又一圈圈抚平,他心里砰动。他从妈妈和别的老牛、大牛那里知道,牛曾是上界大仙,犯天条受惩罚才来到凡间的。它们决不能看天,只要一仰脖子往天上看,热气就会冷却结成冰,热血也会奶酪似的凝固、碎裂。
如果他想知道天上究竟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能低头注视这片宁静如同镜子的水面。
他在凝视与空想中,全忘了这个权威位置的所属。
黑牡丹和棕色母牛两位皇后姗姗来临对他作一次提醒,可他但愿憨下去不愿清醒。黑牡丹风韵犹存的眼睛里疑云重重,它在岸边兜了几个圈子没敢下水。却也迟迟疑疑不舍离去,从远处用鼻子送飞吻。
棕色母牛则迈着比平时轻快得多的步子下水塘来,水花开得哗哗,她游在自己位置上,毫无顾忌地和他并排躺着。
她把水塘温热了,他喝一口,甜丝丝的,他怀疑是她的奶房子门开了偷跑了奶。
奶水洗过的山,嶙峋间有了光;奶水洗过的林子,春天似的挤满嫩意;连大天跌下来,也禁不住从水底往上升腾,升上来冼奶水澡。他把大脑袋扎下去,体味了一阵,恍惚中看见一尾肥鱼。他觉得胸中憋胀,伸出脑袋换气,一边喷着水汽一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棕色母牛。
她羞却地笑笑,缩回身子更靠近了他。
一只蝴蝶蹁跹舞来,落在母牛风光的屁股上。它的翅膀扇动,或者静静张着,都很斑斓,粉嘟嘟扑满香气。一边一只深沉的孔雀眼,吊着眼梢,左顾右盼,一只瞟他,一只瞟她。
他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了母牛高耸的屁股那么圆润,她的尾巴俏俏地扬起,水面上浮出一朵大荷花,盛开了。
他闻到了很生命的味儿。
一切都像从水里晃出的世界,浮浮悠悠,雾迷迷的白梦飘流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怕自己沉下去,伸嘴咬住一绺柳条,却不咬断,噙着品味。于是这一大枝柳叶便搭在棕色母牛额前,她晃晃头,也咬了一嘴,柳叶在嘴里响得生脆,却也不咬通。他们便拽来拽去。
周围的水牛嬉笑着,嬉笑着,却不知为什么纷纷游开。
他也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大雷雨前的紧张。他无意扫了岸边一眼,才发现寒意来自一双老眼。
豹子牛的眼光阴泠,他从这眼里看到了恨气。知道自己长成了大公牛。豹子牛的这种眼光以往只用来恫吓那些忘了传统的大公牛。
白玉心里开了眼,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成熟。这是洗了温水澡、吃了温情草、突然间发生的事么?他弯回脖子认真衡量自己。
这时他被谁扛了一膀子,还没待他缓过神,一股惊风已冲过去,豹子牛的一只弯弯角凶猛地擦身而过。
他险遭暗算!多亏棕色母牛援手。
不宣而战,难道这就是所谓首领牛的作派?白玉恼怒极,轻蔑极,转身拿两眼瞪着豹子牛,首领牛自己先把权威弄丢了。白玉也便践踏它。他用双角对着豹子牛,公然挑战。
那知豹子牛伸过个屁股来,他一时没有了主意。 猝不及防间,让豹子牛给拱了出去。
水塘里先是惊讶,继而发出一阵哄笑。豹子牛用一个小小的玩笑,遮掩了刚才的不光采。他排排场场卧下,卧在自己的位置上,装出一副大人大度不计较的样子。一棕一黑两条母牛依旧伴卧旁边。
只要首领的位置还属于自己,他何必多余计较?留下这口气还要暖胸脯呢!胸脯里还有更大的宏图大略呢。
塘里的水有些藏不住凉,肚里叽哩咕噜抵挡着寒意。柳叶扫来,飘着一股萧瑟气。
绝不能在这种冷淡而无味的秋天将首领位拱蹄相送,哪些火辣辣的秋天呢?他是在火热的秋天当上首领的。
那个秋天,牛才济济、英雄倍出,他们牛群中就有三头出色公牛蹄前蹄后成年,都瞄上了首领虎位。原先的老首领吃什么原样拉什么,连粪都变不出来了,只有禅让的权利。谁接班?呼声最高的两头牛其中之一是大力士,他独自拉得一辆车、拉得一张犁、一条腿有普通牛的两条粗;还有争夺王位的另一头牛是顺风角,角的长势凶,能征善战,他俩互不相让,拼斗不休。豹子牛那阵只排列到老三,还不足以引起大家的关注,他自己却知道是他控制着局面。争斗前,大力士总要先昂首傲视一番,他身大角长,双角随便一扫就能打倒个把牛,肯把谁放眼里?这时顺风角常是又吼又跳,撩拨大力士的火爆脾气,大力士受不住漫骂,头脑一昏猛冲过来,不当心肚子亮了空档,顺风角弯回脖子正待出奇制胜,豹子牛往往及时插上一角,坏了他的战术。一招失灵,兴致顿时全败。如此种种,两头牛总拼不出长短。
最后那场关键的争斗,豹子牛的军事和政治才能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两头公开被看好的候选领袖牛你来我往战犹酣,顺风角又要施略小计,豹子牛突然将黑牡丹拱到他们中间,妙龄黑牡丹皮紧毛绒容光焕发,顺风角正对她钟爱有加,她猛地出现在他冲锋角前,他只得退后。这下,大力士趁势冲杀过来,待顺风角反应明白,已别无选择,只能硬碰硬迎上去。这不是他的所长,“嘣”天惊地裂,一只角别断,反射出去一道漂亮的弧线。疼都来不有及疼,顺风角一溜烟逃走。他是个要体面的牛,他为自己残缺的角相羞愧。
大力士空前得意,他误认为是自己力气的胜利。他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刚要乘胜追击,肚子却噗哧泄了气,首领美梦还没成形便顺这个窟窿流产,一同流出的还有破烂的肝脏。
这个粗鲁的大力士至死没明白,自己从没得罪豹子牛,何以遭他一角暗算?
牛群里有牛们理怨豹子牛不讲章法,没有风度,偷偷摸摸上来就刺。他冷笑不予理睬,这等大章法,不必让小牛物们懂。
豹子牛的弯弯角专挑对手的脖颈、肚子和眼睛。他制服了牛群所有不服气的公牛。他拥走黑牡丹,做了首领。其时满田满树熟香浓郁,红得红、黄得黄、绿得绿……硕实累累,红火极了。
现在却是一派泠淡。
秋风在他眼里泛着波澜。他认定决不能在这种冷清冷淡的秋天丢掉首领位置,决不能!
“看,看,那只蝴喋,你认识它不?”
扎英的目光像电影机前两缕亮光,欣喜地追逐着水塘边的一只蝴蝶。蝴蝶大红大黑色泽鲜明,有意模仿扎英的筒裙?它轻轻俏俏落在白牛背上,替忿忿不平的白玉消气。
“你细看它的翅膀就知道它的名儿,它像不像孔雀眼?”
它翅膀上那一点黄色,极像飞快下落的雨滴剖面,经扎英说破,果然像孔雀长翎的翎眼。
“破四旧”那阵,我们去砸观音庙。有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叫我们发怵,她万一认了真,哪多手,哪多手上都有眼睛,我们怎么打得过?后来见了开屏孔雀,那一圈美丽的眼睛闪闪烁烁一起奉献给世界,才知道千手千眼观音搞得是仿生学。不同处在于观音注视世人的早请示晚汇报,而孔雀的眼里弥漫着美的诱惑。
虽然翎眼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眼。
我明知故问、逗扎英:“孔雀眼?不像。孔雀眼是这样——”我正在眼睛上比划, 被扎英一句话打断:
“一离开书上的事,你们就傻了。我说得是孔雀尾巴上的眼。”
“尾巴上长眼?那什么时候睁开呢?”
“跳木脑的时候,太阳在天宫开舞会、邀请万物万灵;孔雀大林子里跳木脑、百鸟百禽都来。那天,一对一对的唱着、跳着,找自己的心上人。”
“你说鸟,还是人?”我喜欢扎英水盈盈的眼睛。她用车前子树叶约我前来,我这个夜晚便星光璀烂,连梦也晴朗。
“天上飞着的鸟、地上坐着的人,我都说,上下都说,怎么啦?过几天,寨子里悄悄跳木脑,你一定要去,带上你的刀__”她抽出我的长刀,把眼睛映在刀片上,“你像个男子汉了,只是看不到扎英的影子,我给你织了一条刀缨,拴上,别人就会明白。”
梅红丝线编织的刀缨,鲜如血艳如花。挂上它,朴色刀鞘顿时生辉。
她把玩着,说:“漂亮多了,只是还少些骨气,弄个牛角把,刀就威了。拿刀的也就像个阿哥样子。”
“勒丁的刀把就是牛角的,铁青色,硬气、严肃。”
“那是顺风角斗牛撞断的角。寨子里人都知道。”
怪不得,那刀把铁青的脸上云雾迷团,那是永难消散的怨气。
“你喜欢什么色的刀把?”我已经开始留神。
“白色的,像攥了一把玉。”
寨子里白牛角极少,麒麟角似的珍贵。真够眼高的。
那一晚临别,她把树叶子嚼得碎碎的、嚼成绿泥,用小巧的舌尖挑了,敷在我嘴上。她嚼得是折葜草,要“一言为定”,指什么?白牛角刀把?
我的嘴唇回到农场还留着姑娘舌尖的触觉。
白玉找到了棕色母牛跟前。
白玉没吃过鱼,从棕色母牛身上闻到那种活生生的潮润味儿,他就当成了鱼腥味,他被这味儿勾住鼻子,寻寻觅觅再丢不开。棕色母牛扭着高耸的屁股一出现,他便若无事地溜过去。他的身架已经拉开,磁磁实实没虚肉,石块似的肌肉垒在腿梆、胸脯、肩头,连屁股也见楞角。
他们并排站着,将那秋露未干的草嚼得咔嚓咔嚓,他发现,她找到的是山上山下最香脆的草。为报答这嘴美味,他将她的双角擦得一尘不染,像高贵夫人的装饰品。
她却用嘴磨擦他的大脑门,让那儿的智慧闪光。雾一样的梦又在滥觞。他的尾巴有意无意甩过去,拍打着她。溜光的母牛被她拍打得渐渐小下去。有时尾巴挨着一样东西,软绵绵的,像在水里游荡。他的尾巴抽筋了,颤微微叫着劲不舍得收回来。
棕色母牛清泪汪汪,似乎被捉弄疼了。他歉意地凑过去,却发现她眼里潮乎乎全是晶梦。
他的尾巴将那团肥腴的温柔勾回来。太阳碎了,斑斑点点洒落草叶上,他吞进肚里,它们在肚里呼呼窜出火苗,一块块肌肉被烧得冒油,一处处的皮绷成大大小小的鼓面。
他在梦中不能满足了。他尾巴勾回来的只是一团影子,一团气味。他要冲出梦,他喘着粗声大气,纵身跃起,向母牛身上寻找那尾味道浓烈的鱼。
棕色母牛散发的鱼腥味愈来愈重,直扑他的鼻子。然而她还是照传统的习惯朝前走了几步。白玉扑了空,性致却被调理得更高,急不可耐又是一跃。
这次是被谁狠狠挡回去?__豹子牛!
豹子牛发现了这一对不顾廉耻的情牛,风驰电掣赶来维修后宫秩序。
白玉此时头一摆,甩掉去理智。那些零零星星的太阳碎片劈劈啪啪炸裂着,一股股火苗由红变白。他遏止不住自己的冲动。
豹子牛鼻孔暴张着,每一次出气都是一个气团。这次他决不容忍。他的有椤有角的眼看穿了实质,白牛的行为不单是偷情,那是纂位,道德问题可以眼睁眼闭,政治性质不能含糊。首领的本能是不能容忍任何纂位谋逆行径。
虽然豹子牛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让哪头小公牛逼下台。但他总觉得那像地平线一样遥远。他脖颈下已经虚掩了几褶子肉,但筋骨里还储藏着早年节余的自信。他掌舵的惯性,号令牛群的威严,一起同他的性别的力量拧成皮套一样的绳子、加固着他的首领地位。首领席就像千斤顶,捆着的牛,跑不掉。
你,一只小牛犊子竟敢来挑战?活得不耐烦了?必须重重点醒这个坏小子。
豹子牛吼着,身子往后蹲,四蹄抓紧地皮,弯弯角锐意犹存,威武如狮子样。他肺里火气再冲,也决不先攻击,他已经不是乳臭未干的牛犊子,他要后发制牛。他此刻只是摆出威胁的身势,目光咄咄逼视着小白牛。
白玉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疯狂,火球似的,他呼地扑来,豹子牛做了充分准备,准备避其锐气,伺机去刺空档,谁知白玉这个愣头青太猛、太疾、太快,超过了他心里把握的战机,他只能苍促挺角迎战。“咔嚓啦”闷雷贯顶,十年心血浇铸的双角根基一刹那动摇。他甚至来不及诧异。只是颅骨震颤不已。
白玉被撞个结实,火气煸得更高,他匆匆退后,加大冲击距离,顺便还瞟了一眼棕色母牛,母牛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兜着圈,忧心重重的样子。白玉挤挤眼安慰她:别落了兴致,别扫兴,稍微等等,等我打败这个霸道的老家伙我们再尽兴,一定兴个高采个烈。
白玉急于求成,将距离拉开又拉开。豹子牛便是一堵墙,也要撞翻他。
豹子牛身上闷着的汉子气终于被撞醒了。他不相信这个连母牛什么样都没来得及搞清楚的家伙会胜过他。十茬青草十茬秋果、精血稠得赛奶酪,力气都攒下了。刚才的吃亏在于没有冲,他不再搞什么严阵以待,索性也拉开距离。以冲对冲。
他们各自看对方一眼,听到了体内的发号施令,于是血气方刚地弹射出去。
两团飓风呼啸对流,白风凝聚着锐气、黑风弥散着杀气。无论白风黑风扫过的地面,花草匍伏、点点红土如雨星迸溅。
两团风猛地一撞,合成昏昏恶恶的旋风。以直对弯、以弯对直、四只角在旋风中朗声对击,两缕青烟袅袅而出。
那一年秋天 绿草长得满山遍野
水牛吃饱了打起架来
牛角上火星四溅
引出的大火烧了七年七月零七天
……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