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强军的爷爷将那件褪成米黄色的军大衣,挑着挂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枝杈上,后退了老远,开始打量这棵比他的岁数还要大的果树来。看着看着,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杏树结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少了,今年的已被强军他们打干净了。他觉得强军他们打杏子,就好比在打着他的心,但他乐意让他们打。因为强军他们打杏子的时候,他觉得很幸福。而当他们打完了杏子,门庭自然要冷落,他的孤独感重要袭来。老年人往往孤独着,但他们是那么地害怕孤独啊!他只希望这棵杏树能再年轻些,明年结的果子更多些。 强军这孩子实际上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孩子,至少他这样认为。就在昨天,他用一根细长的竹竿打杏,打着打着,冷不丁要爬上树去。 他气急败坏地喊:“下来下来,多危险,上天去吗?” 于是,爬到树中央的强军磨磨蹭蹭滑到地面上解释开了:“尽吃摔扁的了,还剩这几个就想美美吃圆圆的,好记住味儿,因为……又要等明年的了。” 强军的爷爷想着孙子说的话,用手搭了眼罩很仔细寻找了一番,他发现树叶底下孤零零盖着一个熟透的杏子。这让他无比兴奋,因为这最后一个杏子,也是一个盼头啊!多少次,他总想着通过打杏子,来告诉他的孙子强军他的这件军大衣的故事。多少次了,也有好几年了,强军这孩子已经上三年级了,他的话到了嘴边总会咽回去。杏子的时节就要过去,这最后一个已然经不了风吹。不知强军还会不会来,就在昨天,他还和几个同伴打下了几个杏子呢。 2 麦收倒了,谷场背后的村落开始空旷起来,就如聚敛废钢铁的田野。收秋之前,村里的男人来得及去城里打一趟工,女人还得抓紧耕地。麦地裸露着茬茬闲置起来总是浪费,它不像果树之类娇气到一年结那么一次果子,种上糜子就可以和高粱、土豆一起秋收了。再说今年的麦子被一场冰雹轰过,收成不是多么好的。 孩子也不能闲着,帮大人忙了一个暑假,又要去上学了。劳动总能让他们长长记性,父辈们没多少文化,他们不好好读书,就得跟着受苦。所以他们总是要刻苦一阵子的。所以这时的村庄还是热闹不起来,大家都在忙着过日子,农民总是这么忙,或许过年的时候他们会喜庆一段时间。比如,孩子最喜欢过年了。 过年总能打破乡村已久的宁静,田村就是这样。城里常年打工的,村里的大学生,都回家团圆了。这时的田村锣鼓喧天,鞭炮噼噼啪啪,社火进村了,戏也要演上一阵子,一时间热闹异常。老人最受尊重了,儿女亲朋一定要给他们八拜九叩,说上一堆堆暖心窝子的话。 特别是当年那些穿破裆裤,住不起瓦房娶不到媳妇被村里推荐诸如上学的,直接当了工人的,都拖家带口风风光光回来了,他们是否忘了那一段艰苦岁月,反正他们抓住了政策,抓住了光宗耀祖的机会。他们如今是有功绩的人,有的还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俗话说是当官了,他们当官了还不算,他们的子女,还有沾亲带故的,扔了锄头搽了鼻涕钻空往城里开始涌。这些让年增添了些许喜庆,些许回味,老人的心中最是乐开花的。 强军的爷爷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但他最害怕过年了,过年对他来说就像见着老虎一样。年这只老虎真是把他追得无处可逃,他能做的要么是大白天闭门不出,要么是披着他珍藏多年的米黄色军大衣,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在听不到年味的村头迎着凛冽的寒风来回晃悠。他能怎么样呢,他那常人看来没心没肺,严重薄情寡义的儿子全家能和他一起包饺子,吃团圆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其乐融融地过年吗? 对于强军的爷爷来说,杏子半嫩不熟的时节,强军他们扎堆堆的孩子在院子里打杏儿,你推我搡斗牛一样的,叫嚷着:这一个该我抓了,别抢啊!这才是属于他个人的年关,才是他一年中总要盼望早早到来的热闹。强军的爷爷的杏树是全村最大的杏树,远近闻名,因为很大,枝叶盖住了小小的院落,开花红彤彤一片,一年总要那样抢眼一回,总要风风火火,势不可挡结果,邻村的孩子也赶集一样跑来了,反正杏儿多的数也数不清,要孩子们忙活一个夏天的。杏子真正褪尽浅浅的绿色,黄橙橙的,熟透了,孩子就从早到晚嘻嘻哈哈起来,那种兴奋劲就像过大年放鞭炮看社火一样。这时强军的爷爷,看上去不苟言笑,一副老来持重的样子,可他心里美滋滋,别提有多高兴了。如果说大年夜让他伤心,引领他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这杏子时节就是他心中的大年夜了,而大年夜一年就那么一夜,可强军爷爷的大年夜弥漫着整个夏天。试想,闷热漫长的夏天,一个老人的心里飘着雪花,和过年一样,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而幸福总是那样短暂,这往往是幸福的人幸福之后的感觉。这种感觉也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或者可理解为一种张皇失措。强军的爷爷随着这个夏天的渐渐远去,随着天空一声雁叫,准确点说是随着剩余的一些杏子从枝头离去,感觉心里越来越空,空得就像生活突然失去了主题。冥冥中他总想抓住点什么。他连续几天恍恍惚惚,神不守舍,坐卧不宁,看着杏树叶子下那一个杏子发呆。 不知强军还会不会来? 3 晚饭过后,强军的爷爷在他那间还算气魄的大瓦房里走来走去,又在院子里来回打转转,转着转着就转出了家门,向着苗庄的方向转过去。谁都知道他是轻易不会去苗庄的,除非吃饱了撑得慌,尽管他们二村远不过三里路。他的那个给强军撒谎说他已经死了的儿子,他现在还有点认为不争气的儿子,就生活在他眼皮底下的这个村庄,他才不想,至少这会不想见他呢。他是想乘着夜色,乘着大雾弥漫着乡间的土路去看看强军在干些什么,间接了解一下他这几天怎么没来搜搜树上还有没有杏子,或者他就想一个巧妙的办法告诉他还有一个杏子,就隐秘地藏在树叶底下。 但他怎么说呢,他就冒冒失失推开儿子家的院门,或者高声大嗓喊着强军的名字,等他出来,就说这件事情吗?他很清楚强军他们那些孩子每次都是自愿,还带有那么一点点乞讨的意思去他家打杏的。他可从来没有请他们,对于他们他可一直是一视同仁的样子,这一点强军也是这样认为的,当然,如果强军知道了和他的关系,自然在感觉上会与现在大不相同。 强军的爷爷确实老了。也许是因为他老了,在孙子“认祖归宗”这件事情上开始认真了,坚决,也妥协起来,否则他真的不会以一个杏子为由头到苗庄走一趟的。他的骨头可硬着呢,田村,苗庄,乃至全乡、全县的老年人恐怕没有不知道他的骨头的。他的骨头里确实有过人生,有过家乡的人不敢想象的荣耀,他这个人可是不简单的人。或许是因为这个,强军的爷爷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开始在路上打转转。 或许是因为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也就是强军的爸爸,现在真是死心了,是那种人们也不能理解的死心。强军的爷爷清楚地记得,当他的儿子叭叭流泪平生第一次跪倒在他的面前时,他的心都碎了。那是个知识分子极度匮乏的时代,虽然知识分子在下乡锻炼。当他们开始一批批从农村转向城市时,农民中的一部分人也就有了跳农门的机会。当时田村的好几个人就是这时候开始在城里生活起来的。强军的爷爷早就知道他的儿子有进城的想法,而且他也知道他的儿子在三番五次地给他暗示,但他就是雷打不动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那也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黄昏,好多天和他不说话的儿子突然给他说起大道理来,主题无非是让强军的爷爷赶紧想办法把他推荐到省城去念大学,或当一个钢铁工人。他的儿子还对他说,如果不抓住现有的机会,等这一阵风吹过去,提上猪头就找不到庙门了,那时候想哭都跟空似的。他还说别人能去他就为什么不能去,为什么?他说得滔滔不绝,唾沫飞溅……说着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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