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强军的爷爷又开始兴奋起来。他翻出了可以让人联想过去的几件东西,有几张被岁月熏黄的老照片,一支黑色镶着金圈的旋帽钢笔,当然也有他的那件军大衣,他就将它们一字排开在桌面上。猛然看去,就像士兵要等待检阅一样。过去的事情讲起来,有过去的物件作为旁证便如虎添翼最好不过了。强军的爷爷还在心里想好了要说的话,归纳总结起来,他要说的话无异于一篇议论说明文。感觉万事俱备了,除了极度关注那颗杏子,他就在村头的菜园和他家的院子之间来回走动。一连二天,他的神经就绷直在这两点之间。他高度警惕大路上的动静,就是一只狗或者一只猫经过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更别说一个人,特别是他的孙子了。但他又那么担心着那颗杏子,虽说只是一个由头罢了,但对于一个孩子食言总是不雅的。若起风了,他得赶紧回家盯上一阵子。 星期天,他的孙子将那首《王二小》唱得山响,蹦跶着从大路上走过来。他闻声便冲出菜园子,抢步追上了他的孙子。于是,二个人边拉家常一样说话边往家的方向走去。 说着说着,他就冒冒失失说了句:“娃儿,我就是你的爷爷,亲爷爷啊。” 他的孙子似乎不以为然,说:“你们村的老村长也这么说过,可我爸说那时老村长哄我玩呢。” 他听了他孙子的话,竟无言以对,只觉心里拔凉拔凉的,瞬间凉遍全身,并以他为圆点开始肆无忌惮四处蔓延。这使他无端想起从前,想起那一段艰难岁月…… 6 一进家门,爷爷孙子二人便迫不及待找起那颗杏子来。强军这孩子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位置,就对他爷爷(当然,他现在仍然认为他的亲爷爷早就死了)说在哪儿呢,藏得好扎实啊。强军的爷爷举起手来,正要给他的孙子指杏子所在的位置,他猛地呀了一声。就在早晨他还看着了才去村头的菜园子的,就这么一回回的时间它就不翼而飞了,难道它能上天入地不成。强军的爷爷感到很纳闷,这个狗日的杏子不会是和一个老人闹着玩吧。强军的爷爷感觉头大了,脸色泛开黄了,他又在他很熟悉的一块范围搜了一遍,还是没有结果。他就对他的孙子说他有点头晕,并要孙子和他进屋里先坐一会儿再找。 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破烂自行车行走时发出的嗒嗒声,并在强军爷爷家的门外停下来。是强军的爸爸,他推开了一扇门,愤愤喊着强军的名字,并没有走进去。等强军出来,他给强军耳语一番,二人就骑着车子火急火燎地离开了。他们二个都没给强军的爷爷说什么,即便是打招呼。强军的爷爷走出家门,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剩下的那点兴奋唰一下荡然无存了。 强军的爷爷心里空落落的,他无端觉得他没心,躯体里就包裹些肠肚之类。他这个人曾经是活出了一些名堂,特别在这样的村庄还没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但他活着活着,活得妻子不知下落,儿子散了去了,孙子又不得相认,整个孤家寡人一个。试问你还有什么,还有一颗大杏树吗?试问你将你的儿子带到这个世上,你把它抚养成人了,在他的关键人生大事上你又不“抚养”了,你就是说几个字,写一封信恐怕你儿子的命运和现在有着天壤之别,你说你这么活了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难怪你的儿子,这么多年了,还对你耿耿于怀……强军的爷爷就这样问着自己,确实觉得自己活得一塌糊涂,同时他又认为自己很委屈,很冤枉,很无助。但他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人本身就不好活。强军的爷爷一进家门就开始找那颗狗日的戏弄人的杏子。上天捉弄人,一个小小的杏子也捉弄人,搞得他在一个孩子面前也不得好活。他如此想着找起来,树上找不着,他就找了架梯子爬上了大杏树底下的草垛…… 7 强军的爷爷用一个杏子作文章,在外人看来着实有点滑稽可笑,当他的这种文章做不下去的时候,反倒给人一种酸楚的回味。杏子从树上跌落下来,就好比落叶归根一样平常,可在强军的爷爷看来并非这样简单。杏子落了,他感觉他整个人在下沉下沉,好像一直要沉到无底的深渊。他第二天干了一件并不体面的事,与他的儿子不近人情以及这个狗日的杏子似乎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就在那天晚上,强军的爷爷做了一个有点离奇荒诞的梦。他梦见满世界的杏树都结满了大大小小熟透的果实,人们都提着篮子到处奔跑,他的眼前突然堆了一堆拳头大小的杏子,他就兴奋地去抓,可当他的手伸过去,杏子就唰一声不见了,他每一伸手,就要凭空少一个,他吓了一大跳,都不知道怎么伸手了,眼见着最后一个杏子孤孤地立着……他被惊醒了,还惊出了一身冷汗。等他费了好大劲天亮时分呼呼睡去,再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了。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虽然节气早就过了大暑,但还是显得闷热闷热的。 强军的爷爷看着放在桌面上排成一线的黑色钢笔、照片和军大衣发呆,全然忘记了那一只碗、一双筷子和几个碟子散乱分布在饭桌上,放了一个晚上总该洗一洗了。关于过去,军大衣之类让他所联想的过去,肯定是真实的,但有好多好多的细节都想不起来了,所以他觉得这种真实又有点虚幻了。当他把过去的细枝末节从记忆深处剔除,当然是尚且剔除,他便将过去给概念成了光溜溜粗壮的树干。这树干便是他的妻子。在海峡两岸没有信息往来,也是知识分子浩浩荡荡返城的那阵子,当他的妻子远在天涯过着人质一般的生活时,他的儿子的好多事情,诸如招工之类就只有忍痛先放一边了……而现实是那样的支离破碎,乱作一团细麻,他的感觉往往是抓篮板扑空一样的滋味,只有将件军大衣视作对一个女人的念想罢了。 强军的爷爷对于他自己的生活的固执看法,是否合乎情理尚且不谈,反正他在下午干的事情的确极不真实,直到现在,当田村的说到他总会情不自禁地笑谈起来——就在闷热异常的天气里,他义无返顾地穿上了他的那件厚实的军大衣,在村子的那条最长的巷子里走了好多个来回。他当时昂首挺胸的样子,连村里的小孩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强军的爷爷不知热冷,那你的观点马上会遭到连锅端的危险。因为强军的爷爷从巷子回到他家有点阴冷的大瓦房里,就感觉到了浑身上下的燥热。他脱掉了那件军大衣,叠好、压实之后,照样和那支黑色的钢笔,那张熏黄的照片排在了一起。可没过多会,他就咔咔咳嗽起来。他这一咳嗽也完全是对热冷的一种表现啊,只是他咳嗽个没完没了,当入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飘落开来,他就将自己咳软了,咳倒在了他家的土炕上。整整一个冬天,他没有出过家门,他除了挣扎着做饭就是不停咳嗽了,往往在深夜,他的咳嗽声总能穿过他家那个小小的院落,走进邻居的家门。 8 年关将至,意味着年这只老虎悄悄向这位老人走来…… 强军的爸爸带着强军来到了田村。推开父亲家虚掩的大门,夺人眼帘的是满地黄叶。厚厚的这一层黄叶,已然不可称其为黄叶,大多褪成灰色,给人一种无限萧瑟的印象。强军的爸爸起初只是想验证一下老村长所说的话,不料被眼前这一幕就差点吓傻了。 再看看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父亲以及满屋子的落尘,强军的爸爸禁不住热泪盈眶。 也许是这样的见面有点突兀,己个人猛一下找不到话说。强军的爷爷面带微笑看了看强军,用手指了指放在桌子下面的粮食袋子。强军打开袋子,在里面的糜子中摸出了一颗杏子,他有点兴奋地笑了。这颗杏子就是从他家的杏树上跌落下来,掉到草垛上的那颗…… 上一页 [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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