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儿子跪下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求你了！”
　　他显得有点结结巴巴地就说了三个字：“我——不——能。”
　　强军的爷爷还是没有答应，就这样，一家两口人一夜无话。随着那一阵风的悄然吹过，在以后的几年里两个人亦无多少话说。他的儿子也许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索性在苗庄着落了一座庭院住下了。他的儿子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庄农活样样干得有板有眼，不带挑刺的。
　　试想，两个人的家庭分奔瓦解，他的儿子又娶妻、生子，到他的孙子上三年级，那是多么漫长的过程啊。多年以来，强军的爷爷就跟个局外人一样孤独地生活在儿子的视线以外，儿子要结婚了，儿子得子了，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他都是听别人讲的。如果说儿子的婚礼尚且可以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么惆怅地徘徊在苗庄以外的话，那么儿子让他的孙子强军不知道还有个爷爷活在世上，活在田村就让他严重感觉自己是哑巴吃多了黄连，其枯涩的味道再也不好诉说。他不断向人打听强军的学习情况，很乐意孩子到他的家里打杏，都是围着一个主题，那就是希望强军认他这个爷爷，他真的不想将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个愿望带进坟墓。
　　当最后的忧郁聚焦于强军这孩子的身上时，强军的爷爷将所有的问题简单化了，开始大步流星起来。拐过两个村庄间的那片白杨林，向西又走了几百米，强军的爷爷便来到了苗庄。
　　他儿子家的院门紧闭着，院里的灯光劈出一道洒在门外的空地上。空地上有一石墩，就罩在光亮里面，强军的爷爷先坐了下来。他要整理一下思路，想好要说的话。为了孙子他彻底豁出去了。这时，他儿子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由于这门开得确实有点突然，强军的爷爷几乎没缓过神来。没缓过神来的强军的爷爷就慌了手脚了，他猛地站起来想躲到黑暗里。只听他儿子喊了一声：“等等——”强军的爷爷知道来不及了，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父子二人四目相对，惊奇的神情就像歌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吃过饭了没，怎么不进来呢？你在这里是——”他的儿子说。
　　“不——我就想给强军说一声树上还有个杏子呢！”他不好意思地说：“你给娃娃说说啊！”
　　也许是过于尴尬的原因，强军的爷爷边说边往田村的方向走，很快他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4
　　
　　从苗庄回来，强军的爷爷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往僵硬的面孔舒展开来，走起路来腿抬得老高感觉很是轻快呢，两只手背在后面，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村头的菜园子里转了一趟。一回家就头仰起来找杏树上那颗杏子，他的目光就像慈母的双手一样轻抚着树叶，也轻抚着那一颗杏子。杏子长得还算结实，不刮风下雨就能俏立枝头，而他这种行为无形中给人一种提心吊胆的印象，实际上他昨晚从苗庄一回来就打着手电找过一遍了。他无端地觉得看着这颗杏子就像看着孙子，抑或守望着家园一样。这让他有一种满足感，幸福感。
　　他开始愿意主动和村里人家常理短地说话了，这在过去就像天方夜谭那般遥不可及。甚至村里那个他曾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老村长他也觉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强军的爷爷无比深刻地记得，就在当年，老村长带领全村人把他跟捆绑犯人一样绑到大谷场上，严刑拷打，推“飞机”，围成一圈吐唾沫，紧接着又把他绑到全乡村民大会上，让他作检讨，让他下跪；并带人到他的家里搜查时发现了他给台湾当局写的信，他因而蹲了一回大狱……提到这些，强军的爷爷认为，实际上强军的爷爷从监狱里出来就认为他应该感谢老村长的。在监狱里他就不折不扣地承认了他写信的目的是让台湾方面提供一台电台，微型的那种电台，以便于给他们汇报情况。组织上问，你这封没有地址的信怎么汇报情况呢？他说他原本想写上地址的，但准备了二年也没有结果。有一个人插了一句：有了地址咋的，除非你折成飞机飞过去……千说万讲，是老村长让他没有走上不归路，让他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关于这些，如果说他对老村长有一点恨意的话，那么就与老村长本人无关，就像他一度恨过他的那些士兵——他们要么朝向天上的白云开枪，要么爬到战壕里装作挨了枪子的样子，等解放军打过来，他们就将手中枪炮扔到脚下，举起双手来……
　　真正让强军的爷爷对老村长恨之入骨的是老村长将反革命的运动做得过于过火了，以致于他养育成人的儿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和他敌对起来；另外，是老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将他的那件他至今深爱着的军大衣从他的身上撕扯下来，口里骂骂咧咧，叫你穿，黄埔军校咋的，叫你穿，团长咋的？然后发动大家轮流脚踩过了，轮流往上面撒尿，完了挂在拴牲口的木桩上进行全方位风吹日晒……
　　多年以后，老村长对于他的类似这些过激行为专门向强军的爷爷大为不好意思地道歉一番，老村长一副面红耳赤，扭扭捏捏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当时强军的爷爷并没有接受，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老村长推出了家门。当时，组织上三番五次欢迎强军的爷爷能为人民工作，原因很简单，强军的爷爷曾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军人，是一个很有学识的文化人。但强军的爷爷并没有接受，他就喜欢将那件军大衣翻箱倒柜拿出来拆洗了，晒了又晒，然后又翻箱倒柜放了回去。他的固执就像没有在村民大会上跪倒一样，这让他黄埔军校的一个同学大为不解，很是疑惑了一番。
　　现在，强军的爷爷愿意原谅老村长了，是从内心深处愿意，虽然他现在依然不了解老村长当时道歉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显然，强军的爷爷的确是原谅了一个他曾视作仇人的人，但他的儿子能“原谅”他吗？……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儿子一定会告诉强军树上还有一个杏子，就隐藏在树叶底下；而强军一定会来，吃掉一颗大树上最后一颗果子，就像喝掉一瓶茅台的最后一杯酒一样，试想那种畅快的感觉啊！他这样想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便首先畅快起来，虽然太阳当空烈烈地照着，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热。他现在基本上就忙着二件事，一是尽可能地保护好那颗杏子，生怕有个刮风下雨，天灾人祸的；另外就是晒干军大衣上的潮气，即使上面的潮气早就跑得没了踪影他也不甘心。他觉得眼下做这二件事情是必要的，也是最具历史意义的。他做得津津乐道，根本不知道疲倦，也不管村里人怎么看，怎么想，他觉得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老村长来了，开门见山就说，你这件军大衣现在是文物了，能拍卖不少钱呢。老村长这样说的时候，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他知道老村长又开始变着花样“革命”了，但他一点都不生气，老村长怎么知道这其中的乐趣呢。
　　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悄悄滑过。一天，二天，当第三天的夕阳老虎推动磨盘般庄严起来，强军的爷爷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头颅开始肿大起来，就像他当年写信时那个没落王朝的背影就金碧辉煌起来一样。你说强军这孩子怎么还不来呢？
　　
　　
　　5
　　
　　等待会让一个人怡然自得，也会让一个人急躁起来，所以等待总不是最好的办法。强军的爷爷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苗庄小学。当然，强军的爷爷并没有郑重其事地将他的孙子从课堂上叫出来讲关于最后一个杏子的事，那样就过于庄重了，也许连一个孩子都会觉出一点滑稽味来。他就在学生放学的路上等着，并顺理成章地把杏子的事告诉了他的孙子。他的孙子看上去很惊奇的样子，说：“还有杏子？太好了！”他说：“是啊，你爸没给你说什么吗？”他的孙子答了一声没有啊，便跑步追前面的同伴去了。
　　强军的爷爷突然跟电击了一般，懵了。眼见他的孙子拐过巷子消失了，他扬起手，又滑了回来，就像浮在水面上要捞回什么东西似的。紧接着他也跑了起来，并高声喊着他孙子的名字。他想直截了当说说过去的事情，等到喊回了他的孙子，他又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了，他的嘴开开合合就说了句：“娃儿，爷——爷——给你留着最后一个杏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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