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徘徊在玉华楼下已经很久。
这个相似的名字却使我止步。
应该是她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寻找的梦里人。我有一种预感。因为我的心已经跳得狂乱……
二十年前的冬天，江南一个富商的家里出生了一个古怪男孩儿，他从一生下来就不哭不笑不闹，安静的出奇。那就是我。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前世，所以我不是一般的婴孩。
其实一出生我便会说话、走路，还有前生我所学过的所有东西，但是我选择了沉默，我怕吓坏了我今世的父母。
很小我就有了神童的称誉，因为无论老师教什么我都能一次学会。
父母亲友都哄我开心，但是我一点也不快乐。因为我没有一天忘记我的前生，我的玉儿，还有因为我造成的玉儿的苦难。
我不知道玉儿今生会受怎样的苦，我只知道我要做好一切准备，我要早一天找到她。
我学过武功、广交朋友；我学做生意、使得家族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从十几岁起我便频繁出入青楼、一掷千金……
父母对我既喜又忧：喜的是我无论做什么都会用心去做，而且非要做成功不可；忧的是我的孤僻和一意孤行。对于我的留恋青楼，他们多次干预，我依然我行我素。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事，阎君说玉儿要终身为妓，阎君说半生富贵救她的半世风尘，我只是希望能够早一天救我的玉儿脱离苦海。可是天下如此之大，我又能到哪里去找她呢？
也正是在寻找玉儿的过程中，我知道了思念一个人的滋味；也正是在寻找玉儿的过程中，我了解了做女人的苦；也正是在寻找玉儿的过程中，我知道了我再也不能没有她。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几乎寻遍了可以寻找到她的地方，可是玉儿就仿佛在世上失踪了一样。也许是我和她机缘未到？我还要继续开创我的家业，我找人画了玉儿的画像，我广布人马随时打听可以打听到的消息。
终于，经过七八年的苦寻后，终于，我的家人打听到：玉华楼有一位姑娘，买通了里面的丫头才知道，长得很有些像玉儿。
有了玉儿的消息，我却心怯了。是我造成了玉儿今生的不幸，我该怎样去面对她呢？她可还认得我？她可会原谅我？
摇摇头，我深深地叹息，玉儿怎么可能还认得我？！转世路上的孟婆汤呀，会让玉儿忘记前世的一切！
玉华楼人流如织。
人人都知道玉华楼的新月姑娘才貌双全。
她的琴声清奇，仿若天籁；她的舞姿曼妙，美若绝尘；她的歌喉婉转，余音绕梁。
但是，能够见到新月姑娘的真面目的人并不多，五十两银子才能见到她的身影，而她还要一片轻纱遮面，娇颜半露。
我的心跳得好乱。
就像几十年前初见玉儿那一刻。
周围已经坐满了来客。
花上五十两银子的代价，他们都想欣赏新月姑娘的琴声和歌舞。更希望能见上这位传说中的神秘女子一眼。
如水的乐声从帷帐中传来，大厅里的喧哗霎时一片安静。
两个身着月白长裙的姑娘缓缓撩起大红的幔帐，轻纱掩映下，一位白衣女子正在轻抚琴弦，弹奏乐曲。
多少双爱慕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头也不抬，只是在自己的乐曲里如醉如痴。
好熟悉的琴声。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座承载着我的爱和温情与梦想的玉华宫。
玉儿！我几乎脱口而出。
可是……
即使玉儿还认得我，她又怎肯原谅我？！前世我虽然追随她而去，一路上任我千般呼唤，万般倾诉，她都不肯再回头看我一眼！
一曲终了，大厅内掌声如雷。
新月缓缓地站起身。
刚才那两位姑娘慌忙打起轻纱的幔帐。
我身边的人呼啦都站了起来，一个个切切私语：“新月姑娘过来了，快看！”
人群变得拥挤。
我只好拿出所学的功夫来，才勉强来到前面。
新月轻轻一礼。抬头,正好迎上我的目光。
呀？！
她是玉儿吗？
她的额中有一块金钱大小的红，像一颗滴血的心。
她的目光不是我熟悉的。虽然透过面纱可以看出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她的眼光却冷得让我颤栗。冷冷的眸子从我们这些人的身上扫过。空洞得看不到一丝内容。
“下面，新月姑娘将为各位公子歌舞一曲。请公子们就座。”清清爽爽的声音里喊了威严。
一霎时，窃窃私语声，相互挤压的怨怒声都停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众人已经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
音乐声起，是刚才两位姑娘在吹弹乐器。
新月轻移脚步，裙裾飘飘，歌声渐起……
为什么连声音都这样相似。
人却如此陌生。
我不明白。
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眼前这个名叫新月的白衣女子。
因为我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因为我的眼前都是玉儿的身影……
一连三天。
我每天都去玉华楼。
每天都能看到蒙着轻纱的那个女子。
可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玉儿转世。
一连三天。
我每天都去玉华楼。
每天都能接触到她的目光。
可是，只能一次比一次令我胆寒。
她的眼睛看不见底。
她的眼睛冷得让人颤栗。
我曾经试图与她交谈。
她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被一个穿月白长裙的姑娘拦下。
我想与妓院的鸨儿交涉，希望能够为她赎身，无论她是不是我的玉儿转世。因为她不属于这里。
可是，我失望而归。
因为，她不离开这里。
我再也不懂。
在寻找玉儿的过程中，如果遇到不愿再继续在烟花中做下去的女子，我无论花多少钱都要帮她们赎身，为她们安排好以后的生活。看到她们能够快乐幸福地过下半生，我的心中就会多一分希望。为了玉儿。
可是，这个新月为什么会拒绝我的帮助？这个酷似玉儿的女子。
为了见到她，为了了偿我的夙愿，我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
第四天。
还是喧嚣如昨。
每天玉华楼几乎被挤破了门。
我想今天新月的表演结束后，无论如何我也要见她一面，好好谈谈。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
大厅里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
一群气势汹汹的人闯进门来。
旁边有人低声议论：“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听说欺男霸女什么事都做，但是有他老爹在朝，谁也不敢法办他。”
“听说他几次派人想请新月姑娘过府去，新月姑娘不肯。”
“豺狼知心，不用说也知道。”
“可是，只怕今天是来者不善了。”
“是呀。不知道新月姑娘能不能逃过一难呢？”
……
我的气血上涌。
本来应该是清平安乐的时候了，当朝天子，我前世的弟弟也应该是有德之君了，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人横行霸道，祸害百姓？
转念一想，身在宫廷，每天听到的也只是歌功颂德，人间的疾苦他又从和而知呢！就是我，如果不是这些年所见所闻，又哪里知道还有无数人生活在困厄之中呢？！
乐声歌声戛然而止，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周围的人悄悄后退。
新月显然也有些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我担心有异，悄悄往前挪动脚步。
为首的一个满脸骄横的人大咧咧地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三十人两旁侍立。鸨儿听说了消息，怕出意外，忙放下其他的生意小跑了进来。
“呦，是林公子呀，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鸨儿一脸笑容，想缓和一下气氛。
“是呀，你家新月姑娘架子太大，我左请不到，右请不到。公子想过来瞧瞧。”旁边一个满脸胡子的人代言。
“您看这怎么说着？那几次不是不巧吗？正赶上我们姑娘身子不好。”
“那今天呢？”那林公子沉声问到。
旁边的人忙帮腔：“是呀。今天新月姑娘还能歌舞呢！一定是没问题了？”
“大爷您看这是怎么说的？今天这还有这么多客人等着看我们姑娘的节目，怎么好……”
“喂，你们这些人听着：今天新月姑娘的节目到此结束，一会新月姑娘要跟我们过府去。改天我门公子请大家来听曲！”
“那哪敢当呀！”旁边有人应和，“既然这样，大伙散了吧。”
“哎……”鸨儿见事不好，想再说什么，看看眼前几个人横眉瞪眼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人群悄悄散去，虽然有几个人不满，但被旁边的人劝说着，也只得去了。
我好后悔今天的大意。本来每天都会有几个人在身边，今天因为想和新月谈谈，便没带他们来。
新月整理衣衫想回避。
“站住！”满脸胡子的人大喝。
新月停住脚。我暗暗捏了一把汗。
鸨儿看事不好，忙赔笑招呼：“看这是怎么了？新月，来见过林公子。”
新月无奈，只好缓缓走上前，道个万福：“新月见过林公子。”
趁着他们没注意，我悄悄跟过去，手里握住那把防身的匕首。
“你就是新月？”林公子狼似的眼睛在新月脸上逡巡，“你额上的是什么？怎么不把面纱摘下来？”
“那是新月的胎记，一生下来就有的。新月一直带着面纱见人的。”新月语气温柔，却不可置疑。
“嗯？”林公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别是脸上有伤疤不敢见人吧？！”旁边一个尖锐的声音说到。其他人大笑起来。
“新月相貌丑陋，不敢见人。”新月忙答道。
“哼哼，在我面前来这套？”林公子不悦道：“你就是丑到不可救药，本公子今天也要看看。”
“赶快摘下来！”满脸胡子的人喝道。
鸨儿见事不好，拉拉新月的衣襟，低声劝道：“姑娘，既然林公子想看看你，你就把面纱摘了吧。林公子也不是外人。”
“妈妈……”新月低叹，往四外望了一眼，恍惚间我看见了她眼里闪过的泪光。
她抬起手，缓缓除下面纱。
我惊呆了。她不就是我日夜思念的玉儿吗？没想到今天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林公子也惊呆了，为了新月的美丽。
周围的人也惊呆了。在现实中何曾见过这样清丽绝俗的人。
我刚要上前护住玉儿。
“新月姑娘，本公子邀请姑娘过府赴宴，请姑娘赏光。”林公子换上一副假笑。
“新月向公子谢罪，新月刚才觉得身子不爽，正想让妈妈请人瞧治呢。”
“那没关系，我也正为新月姑娘出力呢。就请姑娘到敝人府上调养吧！”林公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轿子都已经为姑娘准备好了。”
“新月在别处住不惯的。”新月婉拒。
“大胆!”满脸胡子恶狠狠地说道：“我家公子给你面子，才说了请你去。今天你是不去也得去！”
旁边的丫头姑娘们本来有几个想看看热闹，现在都吓得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鸨儿在那里低声劝慰新月。
新月幽怨地看了鸨儿一眼：“妈妈，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哼哼！我家公子就是王法了！”满脸胡子冷笑道，他朝手下挥挥手：“请新月姑娘过府。”
“慢着！”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刚刚找到玉儿，怎么能眼睁睁看她受到伤害？我冲过去，护住玉儿。
“你是谁？竟然敢破坏本公子的好事!”林公子没想到竟有人敢出面阻拦，一脸怒气。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就是当今天子这样做，我也要管。”
“呵呵……”林公子忽然抱拳笑道，“是不是哪位世兄到了？恕在下眼拙，没有认出来。”
“哼！你也配叫我世兄？”我冷笑道，“看到林丞相告诉他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儿子！”
回过头，我低声说：“新月姑娘，你赶快想办法从这里出去，去瑞兴盐行，就说是大公子让去的。”
新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悄悄挪动脚步。
“站住！”林公子一脸奸笑，“小子，不要以为你几句话就能把我吓住。本公子今天这件事是做定了！你们给我上！”
十几个打手呼啦围了上来。
我后退一步。
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是兵器阵了。
若在平时，对付七八个人，我还行；可是现在十多个人打我一个，就有点吃不消了，况且我还要保护玉儿。一没留神，身上已经重重挨了几下。嗓子眼儿里甜腻腻的一口涌上来，我知道那是血……更多的棍棒落在我身上。
“不要打了！”新月忽然大叫，“我跟你们走。”
“不要，新月姑娘！”我大叫，心里一急，嘴里的血喷出来，溅了新月一脸一身。
“就是嘛，早这样不就得了。”林公子止住那些打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你们先让他走。”新月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用手帕拭去我嘴角的血迹。这么近的距离，使我真的确信：她就是我的玉儿了。
“好说。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一定放了他。”林公子一脸的得意，“我只是让他知道知道我林公子的厉害。”
转头向手下人道：“让他走吧。”
“慢着，我还有两句话对他说。”
“那……好吧。”林公子向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个打手绕到我的背后。
新月帮我整理好凌乱的衣服，用了一种哀戚的语调对我说：“公子何苦为我枉送了性命？新月这一去恐怕是有去无回，只求公子若是怜悯新月，把这个替我收藏，帮我找回失散的父母。”说完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凭感觉，我知道那是一个玉环。
“新月姑娘，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我的心如刀绞。我真笨！用了二十多年来寻找玉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虎口……
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摇了摇头。向林公子走过去。
“玉儿——”
恍惚之间，我看到她的身子一震。
不知道怎么被两名打手推了出来。我的心乱如麻。
忽然大厅里乱成了一团。我听见林公子气急败坏的咆哮。
我踉踉跄跄地跑了回来。
原来是玉儿，她的手上满是鲜血，胸口插着一把簪子，她的嘴角带着微笑。
“玉儿——”我还没喊出来，一口鲜血又喷到了她的脸上。
她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玉儿……”我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血迹，惊呆了……
她脸上的胎记不见了……
“陛下，是你吗？”
是玉儿，是玉儿在叫我吗？
“玉儿。玉儿，你认得我了？是吗，玉儿？”我惊喜若狂。
玉儿缓缓地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陛下……我好象……做了……一场……梦……我……终于……又看到你……”
“玉儿——玉儿——”可惜，我用尽了力气，也再也唤不回她的芳魂……
没有一个人了。
我正抱着玉儿渐渐冷却的身体。
那帮恶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周围怎么这么热？抬眼看，四面火起。
应该是他们了。害死玉儿不算，还要毁尸灭迹。
我还能走。
我还能走吗？
我此生为了玉儿而来，她已去，我在留下来做什么？
我摸到怀里那把匕首。
冰冷的感觉再一次进入我的身体。
今世的父母啊，我对不起你们！
玉儿呀，路上等我——
再一次见到阎君。
我和玉儿携手。
故人依旧。
听他判决我们的来世：“新月能以死抗悪，来世可以做良家女子；您可以再做一世君王。”
“我和玉儿能再成眷属吗？”我想知道。
“你们夫妻情分已尽。”阎君摇头。
“再也没有办法吗？如果不能再娶玉儿为妻，我做君王有什么用？！”
“如果……”阎君面露难色。
“如果怎样？就是还有希望，是吗？”
“如果您愿意放弃君位，下世做一名府吏，那么可以换来你们的夫妻缘分，只是……”
“只是什么？”我想知道详细。
“天机不可泄露。”阎君不再讲话。
下一世我和玉儿又可以做夫妻了！
我好兴奋。
投胎路上的是孟婆吗?
这一次，我们可能绕过？
“孩子们，喝下这碗汤吧。又何必非要把前生的苦恼带到来世？”
是呀。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生我哪有一天开心过。我怎么忍心让玉儿的来生也像我？
喝下吧，这孟婆汤。
既然阎君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还有什么担心？
玉儿，我和你在这里分手，来生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