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午后,一切是那么美好。
我在庭院里玩耍,那年我五岁。
我好高兴,因为我的姑母带着婉儿妹妹来省亲了。
墙角有一个好玩的东西,那是一根长竹竿。骑在上面可以想象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
婉儿一定也喜欢我的发现,我去找她。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榕花树,花儿开得正艳。婉儿正站在胡床上摘榕花。一簇花落在了她的鬓边,母亲和姑母在树下做女红聊天……
“婉儿,婉儿,你看我的马好不好?”我骑着我的“大马”绕着胡床跑。
婉儿回头看见了我,拍着手高兴地大叫:“太好了,卿哥哥,我也要骑马。”
“不,你不能骑马。”我不喜欢婉儿骑马,我看到过邻家的哥哥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后面跟着一台花轿,人们说那里面坐着新娘子,可漂亮了。新娘子坐的轿子多漂亮呀,我可没见过新娘子骑马。
“不,婉儿就要骑。”婉儿嘟着小嘴。
“婉儿要坐轿子的,做漂亮的花轿。”我停下来,拉住婉儿的手,“哥哥骑马,婉儿坐花轿,做新娘子。”
“做新娘子好吗?”婉儿担心地说,“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新娘子哭了。”
“那是有人欺负她吧。新娘子好漂亮的,还坐花轿,我就要婉儿做新娘子。婉儿做新娘子不会哭的,我不让人欺负你。”
“嗯……那好吧。”婉儿歪着头想了想说,“我就做卿哥哥的新娘子,只做卿哥哥的新娘子。”
“好呀。婉儿要做我的新娘子啦!”我高兴地大叫,拉着婉儿的手跑到母亲和姑母面前,大声说:“娘,我以后要让婉儿做我的新娘子!”
母亲和姑母相视而笑……
路啊,怎么那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的心啊,早已飞回了家中。
父亲去世后,我作为家中的独子,不得不挑起生活的重担,离别老母和爱妻,在府衙当差。几年来,能在家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已经五个月了,这一次外出,直到今天才得以回家探亲,我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母亲呀,您的身体可还康健;爱妻呀,你是否也一样把我思念。
成婚三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几乎屈指可数,可是见到我时,你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当我离家时,能够看到你眼里的隐忧。那里面写着什么,我又何尝不知道。自从姑父六年前病逝,你家的家境日渐衰落,母亲对待你一家人,再也不如以前。亏得又父亲为我们作主,终于让我渠道了你,婉儿——我的妻。本以为我们可以长相厮守,可是父亲病殁,我必须挑起家庭的担子,只可能和你聚少离多。让我担心的是,每次见到你,肯定会比上一次消瘦,问起你原因,你总是笑笑不肯说,照样把家中的事尽心操持……
近了,更近了。眼前就是熟悉的院落,庭前榕花树依旧,就在这棵树下五岁的我们就定下了百年之约。真希望一进门,就能看见榕花树下有你熟悉的笑容……
上堂拜见母亲,未见你的身影。看得出母亲的身体还想以前一样硬朗,只是头上新添白发许多。
母亲见到我露出慈爱的笑,一闪而过,却又满脸怒容。
低声问母亲:“是谁惹得娘不高兴?”
“卿儿,娘的话你还能听吗?”母亲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泪光在闪。
“母亲,儿子永远是您的儿子,母亲的教诲,孩儿怎能不听。”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吗?还不是因为你媳妇。”
“婉儿她怎么了?”我的心下大惊。
“整天装出病怏怏的样子,就是不想做事,咱家也不是特别富裕,哪里养的了这样一个少奶奶!便还要整天拉下脸来给我瞅。”
“婉儿病了?”我差点脱口问出,看看母亲满脸怒气,只好咽了回去。
“儿呀,咱东邻家的罗敷你还记得吗?比你小两岁,长得可漂亮了,她家的家境又好,我替你去求亲,去了她也省得你这么辛苦。”
“母亲……”我不懂,“孩儿早已经娶了婉儿为妻,母亲怎么还这样说?”
“我的意思是让你休了婉儿,再娶罗敷。”母亲的口气冷冰冰的。
“可是……我怎么能休了婉儿?”
“难道你非要等她把我气死了才甘心?况且,娶她进门已经三年了,连个孙子也不曾为我生!”
“可是,那怎么能怪她?”
“难道怪我不成?!”母亲的怒气明显地写在脸上,“也罢,你就等她气死我得了,也遂了你们的心啊!”
母亲站起来,走进内室去了,我只听见最后一声叹息……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房里的,婉儿正躺在床上,见我进来,慌忙坐起。
“我不知道你回的这样快。”她看着我,眼里含着歉意。
“婉儿,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我的心中酸痛,又怕她担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见过舅妈了吗?她……怎么说?” 婉儿看出了 我的神色不对,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落寞。
“娘?她没说什么。”我怎么忍心让婉儿知道母亲的意思。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婉儿低首,我看见一丝泪光在她眼里闪过,“自从我爹去世,家里的境况不如从前了,舅妈也不像以前那样疼爱我了。能够嫁给你,是我的福气,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在这里呆下去了……”
“不要这样,婉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我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只手瘦得让我惊心。
“卿哥,我们从小就有婚约,我一直希望能和你一起幸福地生活。为了做一个好妻子,凡是别人会做的,我就要做得更好。可是嫁过来我才知道,不管我多么努力,不管我怎么做,舅妈对我的看法都不会改变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再也说不下去。
“婉儿,你不要这样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我不知道。
“卿哥,我还是回去吧,也省得因为我,舅母再迁怒于你。”婉儿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却是能让我的心碎成千片的一句话。
“婉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边是母亲紧紧相逼,一边是爱妻不忍离弃,我该怎么办?
“那……也好,你暂且回姑母家去,也能有姑母照顾你。过一阵子,等你身体好些,娘的心情好些,我再接你回来……”也许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了。
“好吧……”婉儿把头靠在我的怀里,虽然我没有去看,但是我知道,我的衣襟沾满了她的泪。
紧紧地抱住她,我的心如刀绞,我希望那个日子不要遥遥无期……
车儿呀,你再走得慢些吧,好让我能载多一刻和婉儿在一起;马儿呀,你好安静,难道你也知道,我和婉儿难舍难离?
车子载着婉儿,我骑着马跟着车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在路上。我的心一下一下地被刀子锯蚀着……
今早,婉儿强撑着病体向母亲辞行,母亲没有一句挽留,这正是她想要的结局。我哀求了再三,母亲才准许我回府衙,顺便送婉儿最后一程。
车子在岔路口停下,再往前走就是姑母的家。心细如发的婉儿怕我无颜去见姑母和表兄弟……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将怎样去面对……
婉儿站在车前,温柔的目光抚遍我的全身,她没有流泪,也许它们在昨夜已经流尽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曾是一个无限美好的憧憬,现在却成了无法实现的黄粱一梦。
“婉儿,一定要等我,我会来接你的……”握住她的手,我一再叮咛。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婉儿此生只为君妇。”那一句句坚毅的话发自面前这个柔弱女子,声声打在我的肺腑。婉儿,你放心,无论有多难,我都要接你回来!
“只怕……”婉儿欲言又止,转身登车而去……
我伫立路边良久,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怎么会?怎么会?那个消息传来,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婉儿即将再嫁!这消息是晴天一个霹雳。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还记得临别时的信誓旦旦,还记得临别时依恋满脸。怎么会就这样发生了改变?我这里还在想尽办法,她那里却瞬间转移!难道蒲苇就只韧在一时吗?我要见她!
还是在分别的地点,还是消瘦的人儿,目光在纠缠,扯不断的丝丝缕缕。
“为什么?”我艰难地问出这一句,它在我心里已经辗转了千百回。
婉儿幽幽地说:“我有亲生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我复如何为?”
母亲和兄弟?还是婉儿自己?伤碎的心里充满了不信任。算了吧,算了吧。既然我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寻找自己的幸福?
“贺君得高迁……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忍住泪,我转过身,没有听见那最后一声呻吟……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了解你的心,却要独自去忍受心灵的折磨?为什么你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却不告诉我?
你湿漉漉的发覆在脸上,你单薄的衣衫裹在身上,你的眼睛紧闭,你的嘴角却带着笑。也许你是彻底脱离里红尘的烦恼,为什么不等着我?
就是这棵树了,在这里我们从小发下的誓言,在这里有我们曾经的欢笑。就让我在这里长睡吧。母亲,对不起。是您亲手毁掉我的幸福,我也只能抛下您了。婉儿,等我——
阎君殿上,似曾相识的情景唤回了前生的记忆。
阎君呀,以后的生生世世,我能否和我的爱人在一起?我宁愿放弃我所有的所谓财富和地位……
阎君笑了,低头一个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