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远形体高高瘦瘦，着一身运动装，远远望去，有着树一样的静默和云淡风清，是女孩子梦寐中的背影。他面容清洁姣好，眉毛略显稀薄，眼光时常垂落不定，下颏白净，丝毫没有生长和铲除过的痕迹。是天真未琢、忧欢不定的孩子心性。
五一节前夕，他被母亲从邻县的石化公司招来，说隔壁的女老师为他介绍了一个同事。那女子去年刚从师大中文系毕业，家住本县，父母远在广东打工，弟弟还在大学就读。家庭情况清白干净，只是经济稍显紧张，求学时的费用是工行借贷的，至今尚未还清。据说她本人倒是学历高，人材出众，性情稳重平和，因为从小父母远离，炒得一手好菜，做家务也干净利落，十分妥贴。启远的母亲很是满意，表示若果真天缘作合，必为她还清贷款。
五一这天，阳光终于从阴郁已久的云翳中探出头来，笑逐颜开地朗照着大地，是见面的好日子。他显得紧张而兴奋。母亲费力准备好了一切，糖果热茶水果之类摆得满满一桌，地板擦得闪亮，没一丝水迹，可坐可眠，干净舒爽。新张挂的湖蓝色蝴蝶窗帘，为书房增添了梦幻的意味。从文字书海里举首，是海，是蓝天，辽阔而深远。启远喜欢这种意境，他希望他的女朋友也应该欢喜，一见之下会升起莫名的眷恋心绪。那么，生命才会有交集。
初夏的天气，并不燠热，空气湿润，风拂过，有透心的凉爽之感。可他觉得热不可当，不停地在窗口吹风，把手作扇子摇。他自觉脸颊绯红，气息粗重，意志薄脆，不堪一击。也难怪，母亲这阵势，分明是要他一举成功，一蹴而得。
这预置的结局，仿佛一副重轭困缚着他，令他不知所以，不知所往。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头发零乱不整，一会儿又觉得衣服过于随意，给人随时离去准备上运动场的感觉。可是最后他发现自己连见面时的腹稿都没有预备，他顿感泄气。母亲告诉他，随意地说些家常就好，如家有几人，工作如何，同事怎样等，重要的是放轻松。母亲的话，令他欣慰，他心情渐次平静下来，好整以暇地等待贵客的莅临。
锦苏一行人非常准时，他觉得满意。可是队伍的庞大让他大感意外——四个年青的女人。比意想的多出一倍，唱一台戏还显绰绰有余，何况只是避人耳目的初次见面！这是一群时髦的女子，穿花花绿绿的裙装，露着白亮亮的胳膊和腿肚，身形窈窕修长，极其美妍。其中着天鹅湖碎花连身裙的女子，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他想，有梦的女子，有爱的女子，是我意中的女子。她们一进来，便东张西望，不停地审视着。启远下意识里觉着她们那锐利的眼光，是些让表皮纷泻，本质清晰暴露的眼光。仿佛一只只无形而精微的过滤器，任何液体一经他们的检测，便连最细微的杂质也休想漏网。他多么希望自己是无可挑剔的纯净体，能幸福地被留下来。人多么莫名其妙啊，明明是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却因为某种境遇或企图，而成为不可或缺的人物，甚至还奢求着搏得好感！她们是谁呢？不是家中无人吗？为什么是这样的阵容？这不比军事检验更严苛吗？谁知道世俗会给他怎样的评判呢？倘若是那些毫无知觉的女子，倒也罢了。可是锦苏看着这样美好，果然因为她人的一言两语而作罢，那叫我情何以堪？
启远胡思乱想着，心里忽而忐忐忑忑，忽而疑虑重重。母亲见他默然不语，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恍然惊觉道：“你们随便看，随便坐吧。”
“好，不用忙呼。”其中的几位说道。
“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邻居老师拉过穿湖蓝裙的女子，对启远说道，“这是锦苏，我们学校的美女加才女，这些都是同事，我是她的大姐，这是二姐和三姐。”
“这位英俊的少年，不用介绍就是冯少吧。”被叫做二姐的调皮地抢说道。
“叫我启远，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人阶级呢，希望二姐往后多多提携。”
“哟，挺斯文的嘛。就拍起来啦，眼光倒准，还得有真本事呢。”
“就你话多，去，去吃你的。”大姐沉声说道。
“是，遵命，大姐。”二姐哼着歌，一扭一摆地向餐桌上的食物走去。
“今天，就委屈二位，到书房坐坐罢。”大姐携着二位的手一直送到房门口，王母始终跟在身后忙这忙那，体贴周到，恰如其分地照料，幸福如水地微笑，体态雍容而典雅。
这里几个女人热络地啜饮茶水，吃着零食，边谈论这房子的设计和装修，坦露着满意的笑容。
启远这边也进行得极为顺畅，启远把锦苏让进桌前的躺椅上时，他看见她绕过书桌的姿态极为轻巧和优美，像一只翩跹起舞的蓝蝶，在他面前飞动，飞动。他有如醉如痴的感觉。
坐在对面的女子，鹅蛋脸面莹洁如玉，星眼蛾眉说不出地有声有色，直发自然披垂下来，随意搭放的玉手纤巧如葱，浑身上下散发无尽的妖娆美质。启远心里如饮醇酒般醺醺欲醉，是的，越是美貌优越的女子，越令他无所适丛。他下意识地想临阵脱逃，甩门而去。然而这是他的未来，是他此生的幸福所在。一个男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子，除了勇敢无畏地跨越，不应该逃避，他需要尝试，需要成长，需要丰富。试问，普天之下，谁个男子没有属于他的第一次？而不经历情爱，又怎算堂堂男子？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祈望自己能够成熟，能够成长为一个情爱丰满，有血有肉的男子。
他们怯怯地互相询问了各人的大致情形，交换了手机号码，又谈了各自的喜好。考虑到诸位姐姐恐怕等候不及，不待深谈便出来了。锦苏和几位姐姐汇拢，告辞。启远和王母殷勤相送，一再嘱咐再来。
初次见面，虽然泛泛，但启远觉得无比愉悦，是海，是蓝天一样幽静空阔的女子啊。
当晚，启远约会锦苏，锦苏欣然而往。他们沿着城北的僻静马路而行，这里大多是些60年代建的砖瓦平房，房舍连片，挨挨挤挤，彼此无界，一损俱损。锦苏想，窝居于此的人定然人如其房——彼此亲密，无间无隙。启远走到这里，则有归家之感。想两年前，搬离此处时，他私下掉了几次泪，伤恸了几天。人对熟知的东西，总有诸多不舍，因为里面有密密的印迹和弥久不散的熟稔气息以及声音。除了居民，这里不大有人行，高高竖立的路灯是没有的，借着隐隐约约，明明灭灭的民灯，他觉得路面坏去很多，坎坷难行。锦苏穿着白皮高跟凉鞋，一定走得困难。可是第一次约会又不便太唐突，以免有轻薄之嫌。他们隔着一米远，锦苏的深一脚浅一脚都落在启远的眼里，启远心里难受，行动上表现不出来，唯唯地道歉。看锦苏并不以为意，便一壁里仍旧前行，一壁里寻些话题来谈。
过了居民区，是一片开阔的菜园子，地里的豆角、葫芦，黄瓜把架子搭得高高的。淡淡的上弦月照下来，可以看见疏疏落落的叶影，招摇晃动。而低低密生着的是茄子，辣椒，和蕹菜，它们簇拥着，形成一叠灰暗的影子。晚风荡荡，凉冽袭人，空气中满是蔬菜的清香，置身其间，畅快怡然。是厚实的农家田园的样子。启远本欲带锦苏认认各种蔬菜的名号，使之丰厚的书本知识与现实搭起架来。然而锦苏娇喘微微，步履迟缓，似有疲意，再让她多走一步，便是不懂怜惜。于是掏出一包纸巾，小心翼翼地展开，平铺在路旁的一块凸石上。
锦苏默然而坐，虽不置谢意，但他感觉得出她对他的赞许。这已是足够，相熟的朋友，尚且言辞掩掩，况是一天之前不知彼此为何方神圣的异性！只要她不拒绝自己的邀约，日日与自己相对片刻，就是无上之幸，就该感天谢地了。
夜间送锦苏回来，启远尚自意犹未尽，匆匆打湿抹净，闭起房门，跳到床上，倚着双鸳红木床背，与锦苏机谈起来。
王母见启远急急切切的样子，知道一切顺利，想明天必有约会，早起时，要记得提醒他胆 量要大些，行事要大方些，千万别委屈了人家女孩子。
可是连着两天，启远几乎不迈一步地躲在房里。冯母为他精心做了清蒸鳊鱼和绿豆汤，他犹是闷闷不乐，一天更比一天的言少食减。至晚间，接了个电话，方缓过神来。兴冲冲地出门而去。
启远6年前高中毕业，告别男女同学，步入邻县的石化公司。在这漫长的工作生涯里，与异性相处的经验几近于无。一来身处异地，不便张扬；二来潜于沉默的天性使然；三者那里地处城郊，来往行人虽多，却都是天边的响雷——才刚呼啸而来，旋即又呼啸而去，不作片刻停留。
此次的三天节庆假，大多数人可能过得枯燥乏味，牌桌上虚度，勿庸赘述。但与他来说是丰盛无比，莫可言说。他躺在床上，约会的点点滴滴放在心口，熨了一遍又一遍，犹是新鲜美妙，不忍释手。
早起的阳光泻落在窗玻璃上、浮动在落地帘子上，寂静而祥和。又是一个阳光如水的日子。可惜锦苏要去三十里地的乡下中学上课，晚上又有晚自习，不能回来相聚。现在一定已奔波在路上。
多好的女孩，美丽温驯，沉静隐忍。可是命运偏偏舛驰诡谲。从本届起，不论本人文凭多高，一、二中都拒绝新老师进入，留任本县就得参加乡村教师统一选拔考试。锦苏考了个头名，工作算是稳定了，家人又急着为她挑选女婿，说什么女人“二十五，脂粉补；二十八，豆腐渣。”趁现在尚可补救，找一个如意郎君，已是锦苏和家人的全体愿望，也是她滞留乡村的唯一宏伟目的。锦苏连着相了县城中学的几个老师，条件差强人意，材和房无法兼俱，并不在意，可是依然一见之下，杳如黄鹤。她心里非常清楚，成批的女中专生、大学生源源不断地返乡，而与此相同的男子却为了追求浩荡的梦想，义无反顾地涌入繁华的大都市。在男女比例如此失衡和残酷的现实情形下，锦苏大感失落，高傲心性灰去不少。择偶条件自动降级，年龄相当，相貌中上，有正式工作即可。人生的路多么玄妙无常啊，它和预想的总是千差万别。大学里所企望的香车白马、高楼玉宇，被die’nie群山压得粉碎；青春和抱负在一次又一次的相亲路上，打磨得又脆又薄，几近于碎裂。
这一些，都是启远从这几天零碎的交谈中获息的。他一方面为锦苏愤然，一方面为自己庆幸。人生好比一对紧密咬合的齿轮，你的进即是别人的退，他人的利便是你的害。锦苏的降级，无疑他是可能的受益者，这为他增强了极大的信心。想自己虽不是手到擒来，把握十足，但至少有机会和空间。他觉得自己的眼前，正在开启一扇华美而幽深的城堡。他有信心，走进城堡那深不可测的内心，掘取耀眼的宝物。
五月中旬，启远急不可耐地提前休假，赶赴他们的爬山之约。星期六的早上，阳光现身得比往时早许多，似乎有意要成全这对初涉情爱的男女。可是他们一夜的短信往来，期待与倾诉辗转划过宁谧的夜空，并不知悉时光的悄然流逝。待他们惊觉，东方已是明亮的鱼肚白，菜农悉索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格外清澈。启远晕晕乎乎地眯了一下眼睛，终是睡不着，起身打理。八点半，出得门来，阳光已肆无忌惮地洒落在房子上，法国梧桐树上，疏疏落落的金线分外柔和，温驯。这时，空中飘起了零星的雨点，轻盈而优雅，在阳光的映射下划出一线线银白的轨迹。雨点在阳光的怀抱里恣意游弋，风情万种；阳光在雨点的挑拨下招展亮丽的姿色，奋力追逐。启远看得如痴如醉，呆呆地望着眼前阳光与雨点的痴缠，浑然不知雨水渐趋密大。只脚不停蹄地向日峰山底奔去。站在山下亭里，焦急而耐心地注视着锦苏要来的方向。
日峰山依黎水矗立，距城百米，突兀地从平缓的丘陵地带凌空而起，地势险俊，峭拔。山上一年四季风光旖旎，雾蔼紫岚早晚升腾缭绕，峰岫隐隐约约，美不胜收。站在日峰山上，凝眸远眺，整个县城风光尽收眼底。远远的建筑像一艘巨型航船，浅浅地泊在水边，静谧而温情。自有人类起，日峰山就是这方水域人们灵魂的栖息地。现在这里不仅是人们锻炼和摄影的首选圣地，也是文人识士笔端畅抒胸臆的极美意象。每一天早上，不管晴雨，都有几批登山队员沿着山脊逶迤而上，鲜亮的白衣在绿林中若隐若现，十分壮观。
启远高中毕业时，曾和同学们一起登临，当时意气丰发，一口气攀上山顶，睥睨一切，俯瞰山城，共同立下要驰骋人生的愿望。时隔6年，不知山上可有变化？淋浴着这奇丽的阳雨，日峰山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当年立下毫言壮语的人今又何在？启远正自寻思着，远远地看见一把黄色绸伞向他移来，他兴奋异常，心跳不已。
冲进雨帘中的启远，紧随着锦苏，他们一前一后向静默无人的日峰山进发。锦苏必竟是山城女子，她深知矜持和疏淡的必要性，固执地不将伞撑过去。然而，雨水似乎极通人意，在启远那无遮拦的光头上越下越小，直到走上山脊，离开大道，才又淅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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