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道:“我想不会。” 但丁皱着眉,但是忽然之间,他又笑了起来:“你说的哪个金特,在珠宝展览会开幕那天,做了一件十分滑稽的事。” 我想起了报纸所载的新闻:“是啊,报上说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但丁道:“是,这个人,我看神经有问题。” 我十分严肃地道:“绝不!你可还记得他的演说?” 但丁瞪大了眼睛:“如同梦呓一样,你为甚么要听?” 我道:“你别管,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告诉我。” 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形,是因为我肯定金特决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他发表演说,我更可以肯定,他经过长期计划,这就是他要请柬,参加开幕仪式的目的。 但丁看到我这样坚持,只好告诉了我当时的情形,他说得十分详细,好几次,车子在急转弯时,他身子倾侧,也没有中断叙述。 在严密的保安下,珠宝展览开幕。深紫色的帷幕缓缓拉开,高贵人士缓缓进入会场。 精心设计过的灯光,照耀在展出的珍宝上,令得珍宝的光彩,看来更加夺目。 所有柜子,全用不反光玻璃制成。以致看来,珍宝像是全然没有甚么东西遮盖着,一伸手就可以碰得到。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抚摸一下光彩绚烂夺目、诱人之极的珍宝,等到手指碰到了玻璃,才知道一个事实,自己和那些美丽的东西之间,有阻隔,不可突破。所以,每一个伸出手去的人,缩回手来,都现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这种失望的神情要刻意掩饰,不能让人家看到。 但丁·鄂斯曼是全场最活跃的人物。并不是他自己想活跃,而是由于他对珠宝的非凡鉴赏能力,使得每一个有意购买珍品的人,都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但丁忙于应酬各色人等,所以金特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 事实上,金特进入会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他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看来虽然怪异,但是他有着正式的请柬——请柬上有一条磁性带,经过特殊仪器的检查以确定真伪,绝对无法伪造。 而且,当金特进来的时候,展览会的主席,正走上一个讲古,准备发表简短的谈话,是以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主席的讲话十分简短,在这种场合下,谁要是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那么谁就是标准的傻瓜。主席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请大家……” 他本来要讲的是“现在请大家仔细欣赏大自然留给我们的奇珍异宝吧。” 可是,他话才请到一半,金特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就着扩音器,接了下去:“现在,请大家听我说几句话。” 主席陡地一怔,那是不应该有的程序。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作任何抗议,就感到腰际,有一个管状的硬物,顶住了他。 主席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无法知道顶住他腰际的是甚么东西,因为金特身上所穿的那件黑色衣服,式样十分奇特,有宽大的衣袖,将他的手完全掩遮住,看不到他手中所握的是甚么。 金特向主席眨了眨眼:“主席先生,我的话,大家都有兴趣。” 在这样的情形下,主席要考虑到他自身的安全,除了点头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金特突然出现,人丛中也引起了一些惊讶,但是每个人都看到主席点了头,所以,也很快静了下来。 金特就着扩音器:“各位:现在在各位面前的,是许多美丽的珍宝,它的价值,并不在于它们的美丽。大自然中美丽的东西极多,为甚么只有它们才使人着魔?是不是我们的灵魂,就在珍宝之中?” 金特的话讲到这里,几个保安人员,已经疾冲了进来,会场之中,起了一阵骚动,但毕竟与会人士,全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物,所以并没有引起混乱。 金特也显然看到有保安人员向他冲了过来,所以讲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他提高了声音,道:“各位,你们的灵魂在哪里?如果谁能回答出来,希望他马上告诉我。” 人丛中有人叫道:“我也想知道,哈哈。” 这个人的笑话,引起了一阵笑声。四个保安人员来到了金特的身边,但只是监视着,并没有展开进一步的行动。 金特继续说着:“别笑!各位的灵魂在哪里?人类的灵魂在哪里?或许人原来是有灵魂的,但是在珍宝所代表的那种价值之下,全都消失了?” 人丛中开始响起了嘘声,但是金特仍然在继续看他的演讲:“各位,人类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各位……” 人丛中又有人叫道:“全都上天了,灵魂不上天,留在世上干甚么?” 金特的声音变得极哀伤:“这个问题,并不是我要问,是有……有人感到,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参加者是全世界人类中的精英,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才要我来问一问,再加上,这里有那么多珍宝,珍宝为甚么会吸引人,它所代表的那种价值,为甚么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为甚么……” 金特讲到这里,或许是由于他太激动了,以致他的手挥动着,离开了主席的腰际。 金特的手一扬起来,主席也看到,他手中所拿的,绝不是甚么手枪,只是一苹烟斗。 主席在陡然之间,变得勇敢起来,叫道:“把他赶出去,这个人是疯子。” 四个保安人员立即开始行动,熟练而又快疾,将金特挟下来,拉向外面。 在这时候,身边有着男伴的高贵女士,都纷纷发出声音适当的呼叫声,昏了过去,身子倒下来,都能恰好由她们身边的男伴扶住,未曾引出更大的悲剧。 金特一面被保安人员抬出去,一面还在叫:“大家继续欣赏吧,在珍宝美丽的光辉之中,可能就有着人类的灵魂。” 金特被直抬了出去,据说,一直抬到酒店的大门口,被保安人员推向马路,几乎没有给来往的车辆撞死。 金特被抬了出去之后,不到两分钟,会场就已完全恢复了常态,再也没有人提起他。只有几个记者,记下了当时的情形,第二天,在报上刊登出来,也只是一则小小的花边新闻。 “金特在一直被抬出会场之后,还在叫嚷。”但丁说,“我本来想追出去看看他,可是保安人员劝我不要出去,所以,我没听清楚他又叫嚷了些甚么。” 听完了但丁的叙述之后,我呆了半晌。这时,车子仍然以极高的速度,驶向机场。
第十部:灵魂代表甚么?
我在想,金特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这样讲话,究竟有甚么意义? 金特在话中表示,一连串的问题,并不是他自己要问,而是“有人”要他问。 他说及“有人”,曾经犹豫,显然,要他问的,并不是“人”,而只是一种现象,我甚至可以肯定,一定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光环”。 我在思索,但丁又道:“这个怪人的话,有几处和我祖母的叙述,有相同之处,当时我就感到奇怪,所以想追出去问。” 我“唔”地一声,低声说道:“是,都提到了珍宝和人类灵魂的关系。” 但丁想了一想:“那人的话更比较容易明白,他的说法是:珍宝和它代表的价值。我想,他指的是金钱价值,那么,他的话就比较容易明白:人类的灵魂哪里去了?全被金钱力量消灭了?” 我听后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丁的理解很对,金特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或者说,这并不是金特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是那个“光环”要找寻的答案。 在文学和哲学上,表达人类的灵魂受到金钱力量的左右,这种说法,存在已久,而且也可以理解,这种形容的方法中,“人类的灵魂”这个词,代表人类性格中美好的一面,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但是,在金特的那个问题上,灵魂却不是那样的一个抽象名词,金特的问题(也就是“光环”的问题)问人有没有灵魂,灵魂在哪里,等,都将灵魂当作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来发问。 那应该如何理解? 但丁继续在自言自语:“珍宝和人类的灵魂联系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灵魂在哪里,你知道么?” 对这样的问题,我有点气恼:“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但丁现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来:“如果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么,人类是不是有灵魂,是一个疑问!” 我盯着他:“这个问题,不是太有趣。” 我是想阻止他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可是但丁却哈哈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突然,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这时的谈话,有甚么好笑之处。 但丁一面笑,一面道:“真有趣,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有灵魂。” 我闷哼了一声:“你说的灵魂,是一个抽象名词,代表了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还是一个存在?” 但丁呆了半晌,看来他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等到车子在疾行之中,突然一个急煞车,停在一个红灯之前,他才道:“两者二而一,一而二。” 我呆了一呆,回味但丁那句话。是啊,为甚么不可以二而一,一而二?抽象和实际的存在,可以互合为一。尤其,灵魂的存在,本身就极度抽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人有灵魂,所以才有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而人如果没有灵魂,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就不存在?” 但丁望着外面,纽约的街道上,全是熙来攘往的途人,他的神情很惘然:“正是这个意思。” 但丁在讲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如果是这样的说法,那么,我实在看不出人有灵魂。”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十分苦涩。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真的,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所占比例实在太少,街上那么多人,哪一个人不在为自己打算?不在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本来,人为自己打算,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十分正常的事,人是生物的一种,生物为了生存,必须如此。可是人类在求利的过程中,有太多卑污劣迹、下流罪行产生! 我和但丁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到了机场,我下车:“但丁,这个问题,不必再谈下去了!” 但丁立时如释重负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因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个问题,如果问下去,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人类没有灵魂。 人类没有灵魂,每一个人反射自问,答案自然也是“我没有灵魂”,这令人沮丧,人查究自己是怎样的一种生物,结论竟然是性格中没有美好的一面。 突然之间,我心头感到遭受了一下重击,我有点明白,乔森为甚么如此坚决地要自杀。 乔森自杀,他意识上,并不是结束了他自身宝贵的生命,而是结束了一个卑污的、没有灵魂的生命。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不敢望向但丁,只是匆匆走进机场。 但丁不知道向哪一个伯爵夫人,借了一架飞机,所以一到机场,并没有等了多久,就已经登上了那架私人飞机,几乎立即就起飞。 到瑞士的航程并不短,一共加了两次油,飞机总算在日内瓦机场降落,下机之后,但丁开车,横冲直撞。我知道他发急,是因为宝藏。他祖母曾经说过,如果他不能在她生前找到可靠的伙伴,她就宁愿把那个宝藏永远成为秘密。 我坐在但丁的身边,看到他那副焦急的模样,忍不住道:“你这样开车,只怕你祖母的病情没有恶化,你就先下地狱了。” 但丁的眉心打着结,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下地狱?我用甚么去下地狱?”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不过随便说说,谁想到但丁寻根究底。一般来说,“下地狱”代表死亡,“见”的自然不再是肉体,而是灵魂,但丁这样问,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过。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由得他用力去踏下油门,一面连转了三个急弯,然后,他才吁了一口气:“对不起,我真想要找到那个宝藏。”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你现在的生活很好,缠在你裤带上的那十二颗宝石,如果你肯出让,那可以使你的生活过得更好……” 但丁一面盯着前面的路面:“一百二十颗岂不更好,一千二百颗,那更好!” 我叹了一声,一千两百颗这样的宝石,当然更好。然而,“更好”只怕没有止境。当你有了一千两百颗之后,“更好”的是一万二千颗。 我没有多说甚么,但丁驾车的速度也丝毫不慢。 日内瓦湖边的住宅区,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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